孙甲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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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天命之年，按理说不再纠结于过往，但是很多事还是让人不时想起，并且纠结于心，以致彻夜难眠。“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一种深深地遗憾，因为年轻的时候，大多不会顾忌自己父母的感受，而能够深刻体味时，亲人可能已经不在人世。面对中年的危机和余生的恐惧，又不禁联想到自己未来年老的岁月，每到此时，遗憾之情就愈加浓重了。
一
春节刚过，还沉浸在节日的快乐之中，就接到了妹妹的电话。我的母亲正月初三股骨骨折了，匆匆忙忙赶到长沙。好在并无大碍，先前悬起的心顿时放松了许多……
江南的雨来得早，下得勤。从正月初七开始，春雨绵绵，细如发丝，不紧不慢地下个不停。每天穿行于医院和家中，自己好像是一只奔波的燕子，忙忙碌碌，但是丝毫不觉疲倦，因为我懂得乌鸦反哺的道理，禽鸟如此，人何以堪？
母亲居住的房子，还是父亲在世时分配的，后来房改，就成了自己的了。房子处于二楼，紧靠父亲的老单位，上下班十分方便。周围的环境雅致，高大的樟树枝繁叶茂，极其婆娑，在春雨的润泽下，绿叶苍翠，生机盎然。其间夹杂着橘子树和低矮的冬青，高低错落。单位办公楼的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和健身广场，小花园里假山池沼合理搭配，曲径通幽，俨然一派园林风光。坦率地说，在城市日益拥挤的今天，难得一见这样幽静的环境。
二
记得1994年春节，那是我和妻子结婚后第一次来长沙和父母团聚。一家人难得一起，父亲高兴坏了，每天忙里忙外，也不知辛苦。父亲工作多年，把山东人的豪放性格表现的淋漓尽致，故而结交了一帮好朋友，彼此性情相投，往来密切。每天家中人来人往，父亲和朋友或饮茶闲聊，或纵酒畅饮，情绪高涨。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父亲过得极其快乐的一段时光。深受父亲的影响，我也是自爱杯中物，为此，没少挨我母亲的唠叨……父亲的老战友李叔叔待人热情，为了让我见证他和父亲的友情，特意盛情相约，安排我们父子赴宴。
宴席设在局机关的招待所的豪华客厅里，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每个大单位都有自己的招待所，并且设施先进，配套齐全。李叔叔还邀请了其他几位，都是和父亲长年共事的老伙计。李叔叔特意准备了湖南名酒53度“湘泉”，早听说过此酒，但是没有品尝过。今天能够非常荣幸地喝上一杯，回到老家，对着酒友又有了炫耀的资本，禁不住心花怒放。落座后，父亲和老伙计们推杯换盏，我自然相随。“湘泉”的醇香氤氲整个房间，就是不喝也让人心醉。满桌的湘菜色香味俱全，那盘“剁椒鱼头”味道极其鲜美，令我爱不释筷。我懂得，这桌酒宴既是父亲友谊的结晶，又是他忠厚待人的成绩单。
酒至酣时，其实我已经快超量了，由于年轻好胜，我举起酒杯挨个敬酒，一圈下来，有点不胜酒力了。李叔叔酒量大，喜欢开玩笑，“大侄子，咱们爷俩痛痛快快干一杯如何？”可能是酒壮英雄胆，我竟然不知好歹的接受了。李叔叔面带微笑一饮而尽，然后和蔼可亲地说，“大侄子，俺先干为敬！”望着李叔叔亮晶晶的空酒杯，我有点打怵了，父亲看出来我的为难，于是说，“老李，我来替吧。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呀！”“那可不行，这杯酒是我和大侄子的盟约，其他人不能掺和！”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能再迟疑了，否则，父亲的脸上也会挂不住的，何况，我也是堂堂的“山东好汉”啊。于是，我举起酒杯说，“首先，谢谢李叔叔盛情款待；再是谢谢各位长辈和我父亲友好共事，并且给予我父亲许多真诚的帮助。为了您们多年的友情和健康，我干掉这杯，一切敬意都在酒中了！”说完，如喝白开水一般，咕咚咕咚喝完。多亏自己已经当了三年老师，平时练就的强大自控力派上了用场，我自知再过一会就会醉倒难行。于是，强作没事一般，镇定自若地对满座长辈说，“尊敬的各位长辈，您们慢慢饮用，我出一下。”本来有位长辈想看点笑话，为了给父亲长脸，我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千万不能出丑。于是，步履矫健地离开了酒宴。出门偷眼看父亲，他满脸自豪，好像在说，不愧是我的儿子。
勉强回到家，顿时天旋地转，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然后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还没等母亲把盆子放好，呕吐物带着酒酸气就喷涌而出……后来的事，我浑然不知了。酒醒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母亲责备我喝得太多，和你爸爸一样爱逞能。父亲在一旁打圆场，不要紧，难得高兴。自那次以后，父亲的老伙计都知道他又一个酒量大、懂礼貌的儿子。为此，我的父亲颇为得意……
过了不惑之年后，我读懂了父亲。因为他从儿子的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所以他是不会像母亲一样责备我的。真是父子连心啊！
三
往事如烟，屈指算来我和父亲共同度过的岁月实在是少得可怜。小时候，父亲每年一个月的探亲假，总是来去匆匆。后来，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妹妹招工到了父亲身边；爷爷奶奶去世之后，母亲也去长沙。山东老家就剩下我和妻子，1995年我的女儿降生了，父母更加牵挂我们。
我的女儿和爷爷第一次相见是1998年的暑假，见面的那一刻，父亲把孙女紧紧抱在怀中，左看看右瞧瞧，犹如拣到一块无价之宝。可能是血缘的关系，我的女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竟然抚摸起爷爷的胡子来，爷孙俩咯咯的笑声回荡在家中，也久久回荡在我的心中。常言说，隔辈亲——一点都不假啊！欢乐的时光总是太短，而分别的时刻又来得那么快。相见时的幸福总是让分别的依恋冲淡，父亲的眼神告诉了我这一切。但是，遥远的距离，还有我繁忙的工作和拮据的生活又不允许一家人长久生活在一起，在来来往往的遗憾中，不知不觉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
2009年暑假父亲生病了，我前去照顾，父亲知道自己身体垮了，再也不能恢复如初，心情极为沮丧，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为了安慰父亲，就陪着他到小公园散步。潇湘的清晨鸟语花香，濡热气还没有升起，高大苍劲的樟树犹如一把擎起的大伞，给弯弯曲曲的小径送来阵阵清凉。父亲真的老了，银发似雪，佝偻的脊背失去了挺拔，犹如晚耕回家的老牛不停地喘着粗气。牵着父亲干枯的手，迎合着他蹒跚的步伐，父子两人边走边聊。当我说到家门口的老槐树时，父亲一下子激动了，老家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是父亲七岁时栽下的，承载着父亲童年的期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爷爷、奶奶、大伯相继去世，父亲多么想再抚摸一下老槐树啊！可是，病弱的身体又不可能让他实现自己的心愿。看到父亲眼中的泪花，我的心忽而沉重起来……
我的父亲十八岁参军，1958年春入朝鲜支援建设，半年后返回祖国。后来，随部队移防吉林、遵义、无锡，最后部队整编制转制，编入中国建筑第五工程局。然后，父亲就在自己的岗位上一干几十年，虽说是个小科长，但是兢兢业业，干得有声有色。他近一辈子的光阴消耗在他乡，而老家的一切又是让他那样留恋，毕竟那片养育他的土地里埋葬着双亲。没有能够亲自尽孝，这应该是父亲心中的遗憾吧！闲拉呱时，他常常嘱咐我，“我去世后，一定要埋到你爷爷奶奶的身边，让我好好地陪着老人家。”闻听此言，我的眼睛酸酸的……
那次分手，父亲有点恋恋不舍，没有生病前，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父亲紧紧攥着我的手，迟迟不愿松开，好像一松手他的儿子就会像空气一样消逝。强忍心酸，附在父亲的耳畔，我悄悄地说，“爸爸你好好养病，来年春暖花开接你回老家。”父亲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哽咽了几下，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等你。”
我们父子分手仅仅两个月，当接到妹妹打来父亲病危的电话时，简直如惊天霹雳，把我惊呆了。再次见到病床上的父亲，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蜡黄的脸上写满沧桑，躺在床上的躯体一动不动，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眼泪簌簌而下，听完医生的分析，我知道父亲大去之日不远了……
四
父亲去世十四年后，我的母亲又病倒在长沙，因为身体太弱，母亲需要输血。当我殷红的血液流入母亲的躯体时，蜡黄的脸上渐渐红润，我的寸草之心终于有机会报答母亲的三春光晖。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心愿:这个心愿既有对父亲的深情怀念，又有对母亲的感恩回馈。我认为，这个机会应该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礼物吧！
二十多天一晃而过，母亲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中，一天天好起来，能够借助拐杖慢慢走路。我安慰母亲说，“常言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来你用不了这么久，就能行走自如啦！”母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离开了长沙前，我冒着蒙蒙细雨又来到母亲楼前的小公园转了一圈，沿着斑驳陆离的幽幽小径，极力回忆和父亲一起走过的时光，那些曾经的日子又浮现于我的脑海，久久徜徉不愿离开。
春雨绵绵，润泽潇湘，同时也温润了我天命之年的心，并萌生出一抹新绿，这抹绿色悄悄濡染了老母亲的余生，让老人家随着春雨的脚步一起融入芬芳四溢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