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酒

清明节的前一天，七哥打电话给我，让我早点回老家，弟兄们聚一聚。七哥比我年长两岁，为人厚道热情，总是为大家着想。因此，没少在七哥家吃饭。

每当一个过节兄弟们就会聚在一起，兄友弟恭，其乐融融。据我所知，这样的传统来自于我爷爷那一辈。爷爷亲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二。大爷爷终身未娶，鳏老一生。三爷爷虽说有家室，但三奶奶没有生育，也就后继无人了。四爷爷三女一男，总算香火得以延续。五爷爷英年早逝，但是留下四男一女，也算是门庭兴旺。我的父辈兄弟三人，到我们这一辈时，叔伯兄弟八人，可谓丁壮盈室，香火旺盛。叙说这些，是因为自我记事起，每逢重大节日，我的几个叔伯爷爷都会聚集到我家，饮酒叙旧，聊叙往昔同甘共苦的岁月，难免一番叹息，一番欢笑……

我的爷爷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他的一生历经清朝末年以至改革开放。因他是大家庭的主心骨，故而其间受尽磨难。解放前，我家上溯六代都是贫农，只能租中地主的土地赖以生存。家中人口众多，再加上兵连祸结，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其境况可谓难上加难。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的爷爷毅然挑起家庭的重担，经营了一个小饭馆勉强度日，又打发我的三爷爷和四爷爷外出给地主扛活养活自己。

我村每逢二七就有集市，并且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集。爷爷的小饭馆就坐落在村南门口，此处也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又得益于爷爷为人仗义头脑灵活，因而生意还算过得去。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寇大举南下，我的家乡自然难逃日寇的蹂躏，随着商河县县长逃之夭夭，一时间盗贼如麻，老百姓陷入水火之中。与此同时，各种抗日力量纷纷兴起，许多是打着抗日的旗号竟干些扰民的事。我爷爷的小饭店难免劫难，汉奸、土匪、还有国民党的残兵时常来吃白食，于是经营愈加困难，几乎到了关门的地步。在众多吃白食的人中，又一个姓杜的汉奸队长经常来小饭馆喝酒，一来二去和我爷爷熟识了。在人们的印象中，所有的汉奸都不是好人。说实话那个年代也有个别人被世事胁迫无奈而为之，但这种人毕竟良心没有泯灭，也时常借助自己的身份做一些善事。姓杜的汉奸队长就属于那些良心没有泯灭之人，经常和我爷爷谈论时事，表达对日本鬼子的仇恨。于是，我的爷爷也愿意和他交往。这种交往谈不上志同道合的友情，更多的是我爷爷出于惧怕，乱世中老百姓贱如草芥，能够保全一家人的性命是最大的心愿。

全面抗日战争的第二年，我村出了一个名镇一方的人物，此人绰号“麻老五”，真名孙唐晨，因脸上有麻子，才得这一绰号。麻老五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善使双枪，并且枪法精准。黑道上朋友众多，官府里也有拜把子的兄弟，脚踏黑白两道，是一方赫赫有名的人物。顺应抗战的世局，他接受国民政府山东省省主席沈鸿烈的收编，得了一个鲁西北国民混成第五旅的番号，招兵买马壮大实力。日本鬼子没有侵入鲁西北时，麻老五的部队只是维护一方平安，消灭小股扰民的土匪，没有真正投入到抗日战场。随着形势的不断恶化，日本鬼子包围了麻老五守卫的滨州，一番激烈交锋，麻老五败下阵来。日本鬼子一路追来，在我们村大肆杀戮，一口气砍杀了37个青壮劳力，烧毁了大半个村庄。

据我爷爷说，日本鬼子把全村男女老幼驱赶到村东边的大湾的南边，在高处架起四挺机关枪，分列两边的日本兵手端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步枪，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吐着长长红舌头的狼狗恶狠狠地盯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吓得近千口人大气都不敢出，许多小孩子把头深埋在母亲的怀中。秋风吹来，许多人禁不住颤抖起来。日本鬼子官摆手示意翻译官，翻译官大声说，谁是抗日分子就自动站出来，谁知道麻老五的下落赶紧报告皇家，如果知情不报，就统统砍头。翻译官还没有说完，就有几个小孩嚎啕大哭起来，两个年老体弱的当即吓得背过气去。时间在老百姓的极端恐惧中一分一秒地逝去，我爷爷说那时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度日如年。

日本鬼子官看看渐渐落下的血色残阳，狼一般的嚎叫了几声，几个汉奸便带着日本鬼子走向人群。从人群中把最年轻力壮的劳力挑选出来，赶到一边，个别不愿意的被当场刺死，很多人吓得连哭声都没有了。我爷爷就在其中，佝偻着身子，浑身哆嗦，脸色煞白，惊恐万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何时，姓杜的汉奸队长走到了我爷爷的身后，狠狠地踹了一脚，我爷爷像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入另一边的人群中。姓杜的汉奸队长大声辱骂，一个痨病样子到这边干什么！正是这一脚，我恐惧至极的爷爷逃过一劫。

那边的三十七个青壮劳力，在日本鬼子闪亮的屠刀下人头落地，魂归西天。这些魔鬼杀完人，又放火烧房子，顿时火光冲天。熊熊烈火在残霞的映衬下，犹如大片的血幕，失去亲人的痛哭声直冲云霄。这是多么悲惨的一幕啊！直到今天，后人们一直铭记于心，家仇国恨岂能忘记呢？

抗日战争胜利后，老百姓没有安稳几天，解放战争的炮声就响起了。我的家乡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我的爷爷感觉到改天换地了，于是，积极响应土改运动，被土改工作队的李队长任命为我村的贫协主席，并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每当我爷爷回忆起这段往事，他就笑容满面，大赞李队长水平高能力强，真正为老百姓着想。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家有了自己的土地，再也不受剥削。出于对李队长的敬佩，也是发自肺腑地对中国共产党感恩，冒着国民党还乡团残酷清算的危险，我的爷爷又毫不犹豫地让自己的三个弟弟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时，我的大伯刚刚满16岁，也加入了共产党，成为一名武工队战士。

我爷爷在世时常对儿孙们说，没有共产党领导穷人闹革命，我还不知能否活到今天，更谈不上你们今天能够过上幸福生活，共产党是咱们家的救星啊！

岁月沧桑，后来的日子无论发生怎样的变化，我的爷爷依然坚守信仰。我的父亲参军后，因表现良好，第二年就入党。当喜报发给我爷爷时，老人家竟然喝醉了。要知道，我爷爷从没有喝醉过。

说到喝酒的事，我又记起一件幸福可笑的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的父亲已经转业到中国建筑第五工程局工作，虽说工资不高，但每年探亲时，总会给爷爷捎点好茶好酒。这一年，我父亲为了满足爷爷大半辈子没有喝茅台酒的心愿，捎回了一瓶茅台酒，用以表达孝敬之心。

那年除夕，我爷爷早早把三爷爷四爷爷请到家里（大爷爷、五爷爷已经过世），沏上优等的茉莉花茶，哥仨愉快地闲聊。当母亲做好一大桌菜时，父亲又把自己的兄弟招呼过来，一大家人好不热闹啊！我和几个哥哥在一旁看热闹，享受三代人在一起过春节的快乐。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茅台酒，顿时一股馥郁的浓香弥漫了整个房间，我不自然地猛地嗅了几下。我的爷爷情不自禁地说，好酒，好酒啊！几个爱喝酒的长辈随之附和。父亲把每一个小酒杯斟满，恭恭敬敬地端到爷爷的面前，在爷爷一声“干了”的指令下，长辈们把酒饮尽，三爷爷还不住地抿嘴咂摸。“四哥，怎么茅台酒这个味？还不如咱们商河酒厂的‘老九毛’好喝！”我的六叔瓮声瓮气地说。大家闻听六叔的这句话，先是一愣，紧接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年轻粗鲁的六叔酒龄仅有二年，况且仅仅喝了几次本地的“老九毛”。在六叔的心目中，“老九毛”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酒啦！

还是我爷爷见多识广，老人家一捋白胡子侃侃而谈:“茅台酒属于酱香酒，酒味浑厚甘醇，酱香突出，回味悠长，色泽微黄，是酒中的上品；咱们商河的‘老九毛’是清香型白酒，清香醇正，甘润爽口，酒味稍淡，故而老六才说茅台酒不如‘老九毛’啊！”坐在一角的六叔不好意思地咧了一下嘴，尴尬地笑了笑，以掩饰自己的孤陋寡闻。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对爷爷真是佩服至极。

进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老百姓的生活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爷爷也进入暮年，但身边从不缺好酒好茶。不过，平时他还是钟爱商河的“老九毛”，价廉品质好。可以说，是“老九毛”陪伴爷爷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光阴，这段时光对于老人家来说，是快乐富足的。爷爷的生日和辞世恰好是同一个日子，终年八十八岁。爷爷入葬时，老人家的骨灰盒旁边依傍着他心爱的酒具和“老九毛”。

时至今日，我家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家庭的每一户人家都过上了当年祖辈期盼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出门小车，美酒好茶”的生活，因此每逢节日，亲人更是喜欢团聚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七哥的亲热召唤让我恨不得生出翅膀一步到家。爷爷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就是兄弟和睦相处、互帮互助，还有就是喜欢以酒助兴。这个遗产在子孙辈发扬光大，爷爷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倍感欣慰的。

差点忘了，上坟时我还应该告诉爷爷今年是建国七十五周年，咱们家乡的“老九毛”也脱胎换骨发生了质的变化，过去的商河酒厂（现在的济南今朝酒业有限公司）不仅能酿造清香型、浓香型白酒，也能酝酿出醇香浓郁的酱香型白酒了。敬爱的爷爷，这次清明节我给你带来了不次于茅台酒味道的“今朝酒”，您和您的儿子（大伯、父亲，二伯已经先后离世）可以在九泉之下再品尝酱香美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