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鲁迅和张爱玲的文学史地位,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许子东教授曾如此评价:“鲁迅是一座山,后面很多作家都是山,被这座最高的山的影子遮盖了,但张爱玲是一条河。”若是单看张爱玲的散文,我感觉其更像一棵棵树,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上海常德路195号常德公寓,是张爱玲故居。故居纪念牌上有八字是评价她作品的:“写作风格,朴素秀逸。”
“朴素”,许子东教授的观点应最具说服力:(她)用传统小说如《红楼梦》《海上花》的笔法,写民国世界。她不会像巴金那样写:“咬着牙齿狠狠地说:……”张爱玲会这么写:“觉慧道:……梅表姐笑道:……”“咬着牙狠狠地”这些表情,都要通过“道”的内容来体现,她不会加上新文艺腔的说明形容。《红楼梦》和《海上花》从来没有这样写过。这种加上表情、形容词的写法是新白话,而她用的是旧白话。
旧白话,区别于新白话的一个特色之一:就是朴素,少修饰。
张爱玲也曾自我评价道:“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话语中,带着微得意。我想,当是得意于这种朴素的风格吧。
至于“秀逸”二字,若是用当年批判者的言辞来解释,就好理解了,便是“啰嗦”,这当然是错误的,但对于我们理解何为“秀逸”则不无裨益;若是用“张粉”的眼光来评判,那便是散得开,撑得起,给人以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的美感与享受。
看她的散文,就像树长庭院,却可以不受篱墙的约束,自由自在地高出去,散开来,撑满了天空。在树下看,似乎是逃离了院墙,可站在外面一瞧,它依然还在院中。
这种感觉好美妙。
举个例子吧,比如说她的《天才梦》的第二段:“加上一点美国式的宣传,也许我会被誉为神童。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画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写三岁能背诵唐诗时,她就不自觉地要“逸”一下:“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
叙其七岁能写小说时,则不忘补一句:“遇到笔画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
这些似乎都可以尽情地删去。然而,在我看来,它们就像眼睛上方的眉毛,看似无用,却最是迷人。这些旁逸斜出的枝枝叶叶啊,至少是给了我一种伸手可触、真实可信的观感,特别是那句“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最是难忘,挥之不去。
看她的小说,亦是如此,常不忘细节的真实。
而年长她七岁的孙犁,则与之不同。孙犁的文字也朴素,却是那种执著写实,近乎白描,一扫修饰,朴实到寡素的地步。孙犁的散文像小溪,枯瘦,却跌宕多姿,闪耀着粼光。
限于篇幅,我们就取他的《母亲的回忆》的前几段吧:母亲生了七个孩子,只养活了我一个。一年,农村闹瘟疫,一个月里,她死了三个孩子。爷爷对母亲说:
“心里想不开,人就会疯了。你出去和人们斗斗纸牌吧!”
后来,母亲就养成了春冬两闲和妇女们斗牌的习惯;并且常对家里人说:“这是你爷爷吩咐下来的,你们不要管我。”
晚年的孙犁,平静地叙述,没有抒情,也没有议论,可是我们却在这不动声色中看到了时间的过滤与情感的沉淀。
孙犁的文字,给人以木叶萧萧的苍劲与骨感。而骨感的张爱玲,文字却很肉感,丰腴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