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都至好多天了,家中餐桌上却是仍未见到冬笋的影子,往年的这个时节,冬笋已是屡见不鲜了。妻从菜市场回来,说今年久旱,竹子都活得异常艰难,好多都枯死了,还谈什么生育?妻说得也是。可如此一来,我就不由得要忆起我的四哥,以及他挖的冬笋了。
四哥当年不好读书,放了假喜欢往山上跑,暑期砍柴,寒假挖笋。吃过中饭,母亲拾掇好四哥的午餐,就嘱我往深山里送去。烈日炎炎,我头戴草帽,手挎竹篮,一个人寂寞地朝大山迈去。两腿无力时,我就纳闷不解了:这么毒的天,还去砍柴,四哥他们不热吗?
就在我迈不开步时,四哥他们却不期然地从弯道里逐一显现了:三四板车,沿着小道,嘎吱而来。
四哥他们砍柴,向来都是三五成群,鲜有单打独斗的。深山砍伐的艰辛,促使他们必须学会通力合作。我迎上去,他们停下来。四哥为人豪爽,见我送饭来,忙招呼大伙过来吃两口。这时,他们亦不推辞。篮中食物,瞬间就被他们瓜分净尽。待他们去涧边饮水回来,我早己将碗筷洗刷干净,并于板车上安置妥当了。
四哥他们弓身起步,我则紧随其后,手推柴车,助四哥一臂之力,逶迤而归。
寒假挖笋,要比暑期砍柴安逸些,至少是无须负重拉车了,四哥便不用我送午饭,他带几只山芋或是一两个粽子便可对付过去。归家的辰光,倒是相差无几,均是鸟归巢、鸡回圈、家家户户生火造饭的光景。这时,若是还不见四哥人影,母亲便要嘱我到村口路边去望一望,看看四哥回来了没有。常常是我还没出村口,四哥便肩扛锄头背背竹篓,一身泥土满脸汗渍,风尘仆仆地从村口出现了。
四哥大我两岁,却高我一头,孔武有力,教人一看,就是个硬实的后生。我家兄妹六人,唯有我文弱无力,却也因此逃过了很多艰辛。四季用柴、家具用料,都是几位兄长从深山里肩扛车载而来。这当中,四哥出力应是最巨,在我心目中,四哥就是我家的第一等功臣。然而,却从不见他居功自傲,倒颇有些将功赎过的意味。
什么过呢?就是学习不够用心,成绩不是理想罢了。在他面前,我唯一值得被肯定的就是学习比他用功,比他自觉。四哥上山砍柴挖笋时,我则大多是呆在屋前溪边,洗碗洗筷洗袜子。亦仅此而已。
我总觉得,当年该我受的那份艰辛,全被他代劳了;而该他享受的那份安逸,则全让我独揽了。
母亲见四哥进了院门,忙伸手将四哥的小背篓从他背上卸下来,说句快去洗洗,便低头朝篓里瞧了瞧,然后将篓口朝下,大大小小,健全与不健全的冬笋,便尽摊一地。母亲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残笋、破笋,悉数取出,拿进厨房,留下品相好的,第二天拿去换钱。
等到四哥换洗一净,餐桌便多了碗味美可口的冬笋炒肉片;若是残笋不多,母亲便会切些豆腐放进去,照样也是一扫而光。家人聚桌而食的当儿,四哥从不表功,亦不诉苦,甚至连桌都不上,依旧是不言不语地吃他的饭。故而,他山上的艰辛,我们一无所知,只知道冬笋炒肉片好吃,好吃,真好吃。
当然是好吃了,大画家吴昌硕就有诗云:客中常有八珍尝,哪及山家野笋香。而四哥挖的野笋,就成了我年少记忆中的珍馐佳品,其味美,堪比母亲的烤蹄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