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兄妹六人,农活干得最细致的当数二哥,备受赞誉的便是他整的菜地:沟是沟,畦是畦,规规整整,像花圃。路过的邻人都忍不住要夸赞一番:寿如叔家这老二,活干得就是好。其实,在厨房里,二哥也是行家里手。正月里,家里若是要来客人,父亲总是要提前一两天到对门的二哥家去,问他第二天可否能过来帮母亲烧桌菜。平日里的一日三餐,都是母亲料理,但凡来了客人,母亲就张惶失措了。
母亲虽不善烹饪,但有一种美味,二哥至今做不了,那便是母亲的“绝活”一一烤蹄膀。
母亲烤蹄膀的次数,其实也屈指可数,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回,要么端午,要么中秋,大年初一的机率相对多些,几十年过去了,印象不是很清晰,不过那肉的色泽与滋味,至今未忘,焦黄焦黄的,入口即化,满唇生香。
节前,母亲就忙开了,先是将蹄膀上残存的猪毛,细细地用镊子一一拔去,再将旺旺的炭火盛进火盆,撒上一层热热的炉灰,浅浅地盖住炭焰,顺手将火盆放进火桶;这之后,便将洗净的蹄膀放进大小合适的钢精锅,连带着将发过水的干香菇、酱油、料酒、盐巴等一并拾掇均整后,盖上锅盖,然后就让它到火桶里“烤火”了一一将钢精锅放在火盆上方铁丝盖的正中央。最后一道手续,我是眼见着母亲将竹编的圆匾反扣在火桶上 ,严严实实地盖好,不让一丝热气逸出。
每隔一两个时辰,母亲便要过来察看,并小心翼翼地用锅铲将它翻个身,却又不能让它破相。烤蹄膀这活,母亲不急,该干嘛还干嘛,喂猪喂鸡,洗衣做饭,一样也不耽误。上床之前,母亲不忘再检查一次炭火,看旺不旺,若是炭火不多了,便添些,并将蹄膀再翻个身,细心得就像个称职的看护,起床之后亦是如此,从不大意。这炭火旺了,易焦底;炭火小了,则不易烂;翻不匀整,则受味不均。不过,母亲总能把握得恰到好处,不温不火。
母亲这“绝活”,妙绝之处就在于全程不加一滴水,纯用暗火慢慢炙烤,直至酥烂纯熟。现在的人,早没了这份耐心,总是急吼吼地用高压锅炖,那焦黄的色泽与黏黏的口感早已荡然无存,滋味就更别提了。
头天下午,蹄膀下锅入桶,一觉醒来,午餐时就能大块朵颐了,想想就让人口齿生津。端午,或是中秋,从田间劳作或是从地头采桑归来,一身的汗还在流淌,两脚尚未迈进门槛,浓郁的肉香早已是扑面钻怀,就像是年迈双亲遇到久盼未归的儿郎,紧紧地抱在一起。这一抱啊,田间的劳顿,瞬间便被瓦解殆尽,心中暖暖的,全是芳香。更温暖的,莫过于大年初一,清早穿戴一新,刚出房门,便一眼瞧见天井下大门后反扣着竹匾的火桶,那一上午啊,便蓄满了期待,一道美食似少女,正袅袅婷婷而来,能不欢快?
餐桌上有了它,我们还有何求?萝卜白菜,不妨随意点缀。贫寒子弟知艰辛,更知父母之不易,父母与我们六兄妹,落座恰好围成一方桌,简简单单,又热热闹闹。我们大口咀嚼,却又不争不抢,香味溢满了厅堂。母亲呢,也变得慈祥,笑问:可好吃?“好吃好吃。”我们不停地点头。“那明年还做给你们吃。”母亲听了,也很自豪。母亲没文化,“那明年再做给你们吃”却让我们对来年充满了憧憬,觉得岁月可期。
母亲病故之后,这道美食就成了念想。这是我们之前未曾料到的。二哥曾试图承续母亲的“绝活”,却始终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可。许多东西,随着父母的逐一离去,却越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