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弯弯,我们一行五人坐在车里缓慢向前移动,两旁树枝和灌木丛随时出来袭击车窗,不时“咣当”响声穿进我耳朵,公路上下方是陡峭山崖及森林。我们所在路好比是山体悄悄出世,硬生生从原始林区挤出来的。
眼睛里前方那条窄窄黄土路还长满杂树,如果不是对身边老师傅的充分信赖,我真的怀疑这会不会一轮踩空,翻落下去就真的就是尸骨无存了。
“这样的路,你们怎么不整俢下?”我蹙着眉头埋怨道。
“书记,这以前是条林区路,尚未启用就荒废了。这几年交通投入是不少,但主要集中在通村、通组和主要村落上了,这单村独户的尚未顾得上来。”坐在后排阳蒙乡党委书记向长云额头浸出粒粒汗,看来他和我这个顶头上司第一次面对面接触还是挺紧张。
“张师傅,安全第一,实在不行咱们弃车步行。”我对双眼直盯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师傅张世全和颜悦色说道。
“领导,恐怕真的只有劳驾你们步行了,前面全部是黄泥巴路,一打滑就容易翻车。”张世全也是不敢逞强了,不然他是号称云金第一车手,曾豪言说只要有越野车和张世全在,就没有开不过去山路。
“书记,要不要调摩托车来?”向长云低声问道。
“走路吧!”我一口回绝他的好意,山间急湾陡坡个个是鬼门关,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还远吗?”我立住原地喘气,虽然我也喜欢锻炼,但在城里逛广场花园散步与爬山走路是两个概念。
“还有一节节!”走在前面的向长云赶紧回头回答。他此时比我好不了多少,汗水湿透上衣,黑色衬衫黏糊糊沾在他后背。
“哎!”我叹口气,到云金时间不长,但我也知道他们嘴里说出一节节距离,少说也有三五公里。
“林书记,你们云金有两怪,一是询问路有多远时说的还剩一节节,一走就是半天。二怪是劝人喝酒再喝一点点,却让人醉死。”市报一名资深记者笑着对我说。
“那为什么不动员他家搬牵到集中安置点?”我略带责备埋怨道,交通不便,可以说是在致富路拦了一道难以逾越关卡。
“包村工作组来过几次,她家又有特殊情况,搬出来没有经济收入。”向长云低声作道。
“走吧!”我声音平淡,看了看山谷里公路上正在行驶的车辆,真是十里不同天。
有了奋斗目标,我们脚步似乎也快了起来,必竟每迈动一下腿,离终点又进了一点点。
途中经过一个足球场般大的湖泊,就像一个巨大蓝宝石安静谜睡在山间。四周刚过膝盖矮杜鹃一笼挤着一笼,繁星般花海看得使人眼花缭乱。
“这地方风景挺不错,叫什么名字?”我一口喝光手中矿泉水,又把塑料瓶放在湖里将水灌满,这山间水没有人为污染过,和那矿泉水相比丝毫不处下风。
“林书记,这叫壶宝湖,传说天上仙女下凡,和猎户两情相悦,却被她父母生生扯开。来到这里时,她想起与情郎相亲相爱日子,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有相见之日,忍不住放声大哭,眼泪就变成这湖水。”向长云笑着说道。
“壶中宝,壶中宝,父母管,女儿情,流不尽。”他随口低声吟唱。
“好美丽传说。”我在心中默叫,回去一定讲给我女儿听。
又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来到了一个杉树环绕的路口,那两边杉树粗得怕是一个人双手都抱不过来。一棵棵高耸入云,枝叶茂盛,地面铺的是松软叶子。如果能在这里露营,躺在上面该是一件多么舒服的享受。
“领导,你看前面就是了。”村支书记回过头说。我顺着他手指向前看去,视线突然变开阔,原来前面藏着是一个有百亩大的天然草场,绿草如绒毯一样缓缓铺开。马、牛、羊悠闲吃草,我看见近处有只黑色乌鸦直接把猪背当成了栖息地。
“汪汪……”狗叫声,使我们不约而同顺着声音搜索目标,我抬头一看,一头黑色土狗正呲牙咧嘴望着我们,似乎在警告我们这些贸然而来入侵者,它的身后是一排低矮窝棚。以前,进村庄首要任务就是防范这些守卫者,“汪汪”叫声中受伤爬树避其锋芒不在少数。只不过不知为了什么?农村喂狗的少之又少。这年头,这种看家狗正在农村绝迹。
“宋大婶,宋大婶。”向长云大声喊道,对猎狗蠢蠢欲动攻击姿态完全无视。
“嘻。”从屋里跑出一个大个子姑,眼睛直直望着我们笑。
“这人是不是个精神病?”我被她盯得发毛,转移视线后低声问身边的人。
“书记,不是精神病,是弱智。”村支书记说道,我内心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二丫,你妈呢?”他问道。
“我不知道啊!你们有没有给我带糖?”那丫头依然在笑。
“把我们糖和干粮都给她。”我转身对秘书王林吩咐道,我是个老资格糖尿病患者,害怕有时不能按时进餐,引发低血糖,所以出门在外都备有糖果干粮。
“谢谢!我吃不了这么多。”那女孩只捡了红色糖果,剥皮扔进嘴里蹦蹦跳跳的走了。
“怎么回事?”我转身问道。
“这家也是贫困户,当时为了发展畜牧业,搬到这个地方来,一场瘟疫所有牲口死得干干净净。老公外出打工,家中剩下老婆和两个年幼孩子。有天小女儿发高烧,整宿没睡觉,老婆一个人放不下另一个孩子,所以就没有将患病女儿及时看病就诊,只是不停拿湿毛巾擦拭她的身体。谁能想到这一耽搁就造成终身残疾,这孩子脑子烧坏了,以后光长身子不长脑,智力永远停留在四五岁阶段。”
“现在干什么农活都需要人在旁指导监督,否则会帮倒忙,空闲时间要么是傻傻的空笑,要么只会和年纪小的孩子玩耍。”村支书记叙述平淡直观。我听了内心却犹如翻江倒海,我想起了在特殊学校上课的女儿,那是我这个男人心中永远的痛。
那是十年前的五月十五日,那时候我从市委办科长提拨到香花县当副县长不到一年时间。在市人民医院儿科病房,一位年轻女子抱着手中孩子失声痛哭,因为工作忙,她将自己患病女儿喂药后送到幼儿园。下午得到到幼儿园通知,说孩子高烧不退,等送到医院时才得知孩子是脑膜炎。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孩子不死也是脑残了。
而在同一时间的项阳乡,一位站在人群中心干部正侃侃而谈,突然手机铃声响,他走到无人处接听。那劈雷般消息震得他脸色煞白,瞬间大脑完全断路,全身瘫坐在地上,至到今天,我仍然无法接受可爱女儿却不可逆转的变成一个智障儿童这个残酷现实。
“那她的父亲呢?”我咬紧嘴唇努力使自己不失态,在这里农村很有讲究,一般遇事找男主人,除非男主人死了或出远门才例外。
“她男人早就死了,死在外面工地上,亲戚些发了疯组团到出事地扯皮闹钱,几个回合下来,没有任何效果。后来听说小老板直接跑路,大老板根本不认帐,赔偿问题就不了了之了。”村支书摇摇头。
“这年头,外出打工的多,死在外面也有,绝大多数都找到了赔偿。为了死人的钱,活着父母和媳妇子女争得头破血流的大有人在。”
“讨论过去的事毫无意义,我们还是想想眼前的事怎么办吧!”我沉下心来,觉得既然碰上了,就要办点实事。
“低保是全家安排了。”村支书说道。
“书记,女主人不在,咱们是不是去下一家?”向长云低声问我。
“还是等吧!”我朝房间走去。
中午,我们喧宾夺主,大家分成两组人,有的煮饭打扫卫生,有的在外面砍柴码柴。
“不好意思,让各位领导受累了。”中午过后,一位疲惫的中年妇女畏畏缩缩贴着房屋走进来。
“来来,我们是同病相怜。”我热情让坐,微笑着说道。
“我是云金县委的林大放,听了你家遭遇,心里很难受。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解决,请尽管提。”我用右手掌拍拍自己胸口。
“感谢领导,我们家遇到困难问题乡、村、组干部都关心解决了,真的是很知足了。”中年妇女边说边像个受惊兔子,转动眼珠上下左右观察。我内心一阵悲凉,县官不如现管,这位夹缝中求生存的女人,看见这些她的父母官,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人。
“现在没有,并不意味着将来没有。好比你的小女儿,你在的一天,自然是你来照顾,有一天你不在了,剩下她靠谁来保护?”我问道。
“领导我不是没想过,只是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伤心绝望。”中年妇女哭起来。
“原本我想给大女儿招个好女婿,将二女儿交给他们照顾。可谁想到人一大想法就多了,她今年没跟我说一声,偷偷和村里人外出打工,到现在连个消息都没有。我也死心了,如果真的毫无办法,我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欠她的我只有来生作牛作马来报答了。”女人哭声不大,听得周围男人都心酸。
“宋大娘,你怎么能这样想,你们生下二丫,就得对她负责到底,你有什么权力剥夺她的生命。再说二丫有手有脚,到时交给一家亲戚抚养,没有任何问题。”村支书大声说道。
“宋大婶,你别胡思乱想,我娘也姓宋,说起来我们也很有缘份。事在人为,我们一起想办法行不行?”我心中如有一千把刀在绞割,为父为母,为了自己子女,连命都可以舍弃,可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脱。
“这是我们今天生活费。”我掏出仅有一千块钱放在宋大婶手中,这是我昨天刚领出差补助,工资卡交给妻子,所有钱存在以丛丛名义开的帐户里,我们要力所能尽为她筑牢保护网。我胸口发痛,好像前后左右都夹了板子般难受,呼吸道被堵得好像没剩多少缝隙了。
“领导,不用,不用。”女人将钱推回来。
“宋大婶,领导个人一点心意,何况已经从包里掏出来,那有推回去道理。”村支书批评道。
“书记,能不能出台相关文件,将全县类似问题解决下。”在车上秘书王林提出建议。
“你们和县级相关部门对接。”我安排道。
“现在由于经济和科技发展,可以为群众解决一些实实在在困难问题。解放以前,可不是这样,由于愚昧无知,患麻疯等怪病被亲友彻底遗弃,任其自生自灭多的是。”
“现在麻疯病医起来并不困难,可对有些病却依然是束手无策。”向长云叹口气。
“唉!不管怎么说,人家这些人父母活着操心,临死都放心不下,双眼肯定是闭不上。”村支书记叹道,车上没有人接话,因为除了他外,在场的人都多多少少知道我家的情况。
“都不容易啊!”我当然明白这其中艰难和困苦。
“虽然有好的政策和制度支撑,但要全覆盖效果好,需要我们做的工作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