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属相为猪,出生在1971年。那时因为家里穷,其实当时农村家庭差不多都是一穷二白,偶尔家里有吃工资,与仅仅比其他邻居稍好一点。
由于贫富悬殊不大,所以大家对于当时每家面临困难也没什么抱怨,只不过是由于年少的我,七周岁上学时因为面子上搁不住,被父亲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那是我第一天上学读书,父亲特意把我交待给隔壁年长学生。在通往学校山路上学生越聚越多,我逐渐发现了自己与其他学生的格格不入,这像根鞭子随时抽打在我身上。
十几位学生都穿有衣服、裤子,只有我全身上下就一件泛旧长褂,一吹冷风直通全身;脚下是一双旧布鞋,他们却都是胶鞋。
最明显区别还是书包,他们虽说不一样,但总体只有一种颜色,我呢,却是五颜六色凑在一起,那还是母亲拆废料忙活一个晚上功劳。
越靠近学校,我的双脚像被钉子刺过样,来上学大哥哥大姐姐都蹦蹦跳跳越过我向学校奔去,到后面我一个侧身就躲进灌木丛里躲起来。
“王长军王长军。”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学校操场边的堡坎上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知道这是我们这个村校唯一公办马老师。
听父母议论他和父母都是初中毕业生,只是他成份好被推荐当了教师,而父母因为成份高只能扎根当农民,父亲还是名赤脚医生,经常背个药包出诊。
现在我唯一担心是马老师发动全校学生来找我,这样一来我的小伎俩就会被识破,我就会当众出丑,说不定明天全村上下都会议论我的笑话。
所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叫了十多声,马老师就转身回去了。
当天回家,父亲知道我没去上课,脸色铁青抓起本村铁匠打的笨重铁火钳往我身上招呼,我忍住痛和泪没有发出一声求饶,母亲坐在火塘边一言不发。
“我们全家本来都指望你带个好头,没想到你上课第一天就当逃兵,羞死先人了。”父亲大声骂道。
当时我们爱和大人跑一二个小时去看电影,逃兵和叛徒是最命人痛恨,父亲骂声对我来说无异于在心尖上。
第二天,父亲押着我上路,几乎像个犯人把我送到课桌上,碰见马老师一句话都没说直接走了。
一下课,我就乐了,原来紧绷着心就松下来了,因为仔细一看,我们十几位同学除脸蛋身材不一样外,身上装备几乎是一模一样。
早晓得这样,昨天那课逃得太寃了,从那以后,我就明白,很多事你不到最后是不知道结局,所以不要轻易放弃。
马老师不仅是唯一公办老师,而是唯一的男老师,其他两位分别是姓张姓左的女老师,是家在本村民办教师。同学们都在私下议论说李老师最好耍,不用下地流汗水,动动嘴就能等着数票子买好吃。
关键是有一大一小两个美女手下,三个老师一起开火吃饭,中午一顿饭两个女老师到李老师伙房吃,早饭和晚饭回自己家里。
当时学校有两排一大一小房屋,下面大的一排土坯房是我们教室,中间是大操场,也就是平整出来黄泥巴坝子,高出操场五米左右是一排土坯房就是老师寝室和伙房。
全校一百多名学生都把走上那十多级阶梯,走进老师寝室或伙房视为最大褒奖,因为只有老师招唤你才能去,而只有那些成绩好的同学才能入得了老师法眼,别的只能干瞪眼没奈何。
李老师常年穿着青色旧帆布衣服裤子,四方脸,梳个偏分头发,脚上套双旧布鞋。看见人就笑,一笑就咪着双眼,把里面眼珠遮住了。
没事喜欢背着双手逛操场,走过来踱过去,好像坐在那里对他来说是件挺糟心的难事。
我们一直觉得马老师虽然外表槐梧粗壮,除上课时外,平时难得说句话,脾气好得让我们像起村上老母马,脾气好得任大人小孩在它吃草喝水时都跳上马背骑骑。
不过,什么都有例外,那有一天也让我们领教了他爆怒脾气,明白人有时发怒冲动起来是这般恐怖。
那天,我们在做老师布置作业,马老师也在伏案批改作业,只有讨厌的蚊子嗡嗡飞来跑去。
“我的红墨水没有了,你的借给我用一下。”听到声音我们大家都抬起头来,看见一脸微笑的美女左老师站在马老师面前。
“这?”马老师停顿了下,可能是看见自己瓶里红墨水仅剩下小半瓶,犹豫了一下。
那时老师流行一种蘸笔来批改作业,瓶里墨水少了,相应蘸上的墨水少,笔的使用频率就高了。
“你去找个小瓶来,我均一点给你。”马老师说道。
“你给就给,不给就算了。”左老师还是个年轻姑娘,一生气红着脸转身离开了。
马老师瞬间变了脸,我们看着他抓起桌子上墨水瓶砸了出去,“啪。”的一声,墨水瓶穿过窗户砸在外面阳坎石块上,幸好是几乎贴着左老师身后,如果再快个半秒钟,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那时候我们早晨八点半到校,下午五点钟离校,中午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
这个时间段,全校大半学生都围绕那个蹦来跳篮球去度过,除了高年级学生,低年级学生连碰下篮球的机会都没有。
但好多同学还是心甘情愿跟着高年级学生屁股后面跑,大家都有一个梦,渴望一夜之间长大长高。
“王长军,快点抓住那篮球。”那天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玩石子,突然有人大声吼我。我抬头一看,那黄色在我前方飞去,下面就是下坡,没容我考虑,我拼命奔了出去。
可谁想到我被跌倒直直滑了下去,右脚被筷子粗的唐犁刺刺穿,鲜血流了出来,我痛得失声叫出来。
“王长军受伤了,王长军受伤了。”有同学叫道,胆大同学围上来看情况,大多数胆小同学早就躲开了。
“让开,大家让开。”马老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位女老师。
“伤到那里了?”马老师俯下身子察看,一伸双手把我抱了起来,虽然全身疼痛,但我不敢睁眼看老师,他将我抱到学校仅有一张乒乓球桌上。
“快去把我箱子里白酒拿来,找块干净布,将寝室里当归用小刀剃成面面,还有安排人烧火煮开水,问下附近有那家同学家有鹰毛,问好马上去取。”马老师安排两位女老师和学生。
“忍住。”马老师一使劲,拨出我脚掌的刺,接着脱下我那只已被刺穿的布鞋。
“你们攥紧他的手脚和全身,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手。”马老师命令道,然后将瓶里酒倒进伤口里,痛得我全身抽搐。
想要破口大骂,嘴里塞了毛巾而无能为人。马老师消完毒,开始将碗里当归面料倒到伤口里,一点点用粗实手指小心往里面塞。
同学们在兵兵桌上摆好碗,不长当归被切割成好几截,大家用菜刀、小刀,甚至是镳刀在短短当归上反复刮动,碗里面粉增长却很缓慢。
“能来上课就来上课,请假最多一个星期,如果学习成绩跟不上,明年你只能当降班头了。”马老师给我包扎完伤口,看了我一眼后走了。
当天,我是被我们同一个小队的同学轮换背回家里,父亲宰了一只鸡款待大家,这在那个年代也算是超规格招待。
不过父亲将两个鸡腿鸡翅藏进碗柜里,用于我开小灶,那几天我过的是神仙生活,两个妹妹也只能沾光喝点鸡汤。
两天后,我柱着拐杖上课,三位老师破例每天中午请我去他们伙房吃饭,后来李老师还让我睡在他房间,不用来来回回走路,可惜这样好日子时间太短了。
大概是二年级,李老师给我们买来了一种类似军队打仗棋子,那种游戏既简单又刺激,可惜受人数限制,稍晩一步就只有在旁边看热闹的份了。
一有空隙,同学们就到学校附近森林,分成两帮开会研究,然后就走出森林去会战。
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师长、军长、司令,双方一握手,亮出隐藏身份,官大的胜利,工兵最少,但他能炸死对方司令,司令一牺牲,对方获胜。
有天,我们连输几盘,几位年龄稍大男同学商量后决定不按套路出牌,否则再输脸面何在?
“你是什么?”对方阵营中一位长个子握住我居高临下问我。
“司令。”我也不甘示弱挺起胸膛回答,亮出自己棋牌。
“我是工兵。”他得意洋洋说道。
“又输了。”我垂头丧气转过身,今天早晨我们这方那位同学不知做了什么霉事,使我们这么背。
“口说无凭,你得让他亮牌子。”身边战友拦住我说道。
“你把牌子拿出来让我瞧瞧。”我转过身去找他。
“刚才是开玩笑,我只是连长,你赢了。”他说完低下头去。
“你们又不是真的打仗,上课时间要到了,你们还不赶快进教室。”一听声音,我们就知道是马老师撵我们回去,大家立即撒腿往学校跑去。
老师们一看耽误学习,就说棋子丟了,游戏自然玩不成了,同学们就自我发明,把官职写在纸片上继续作战,但容易作弊,以后就真的没玩了。
虽然我们只是村小,但也有工作组来检查。有次邻乡观摩学习组比原定时间来晚了二三个小时。
害得我们在这之前,一直在公路边老老实实的立正,排成两列纵队苦苦等候,关键回家时天都黑了。
“前面就是坟山湾子了,现在我在这里强调纪律和动作要领。男同学走在前后两段,女同学中间,全部把胸脯亮出来,双眼直视前方,千万被东张西望被鬼破身。”
“耳边有什么奇声异响就当没听见,不然魂魄让鬼怪勾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大家听明白没有?”说这话是我们带头大哥李月青,他自封为排长,他此刻把我们二十多名学生排成队,进行动员。
“听明白了。”大家说道,其实他说的这些,我们父母多次叮嘱,晚上过坟山湾子相当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躺。
“王长军,一会儿我跟在你后面押阵,你要特别小心,因为你未过门媳妇林秀秀就埋在前面。”李月青拍拍我的肩膀。
其实他说的并不完全准确,林秀秀和我只是双方父母约定的娃娃亲,待到了双方长大了还得举行订婚仪式才算。
去年一个傍晚,三位家长将他们孩子背到我家门口。恰巧那天父亲在家里,他出来看了看。
“你们俩马上用大粪和脚都灌,把肚里东西全吐出来,我再打针就能保住命。”父亲对两位守在一旁父亲说,他们孩子此时正双眼眨白,只见小气出来,不见大气进去。
“亲家,我女儿呢?”一看父亲没提到自己孩子,林秀秀父亲急了眼。
“不行了,已经断气了,神仙都没得办法了。”父亲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低着头说道。
“怎么可能?一起吃的马桑野果子,他们能救,为什么我女儿就没救了,我刚摸过她全身,身体还是热的。亲家,于公于私你必须救她。”林秀秀父亲攥紧拳头吼道。
“真的没用了,心脏和呼吸都停止了,过不了多久,她就全身冰冷。不然别说你女儿,村子里和我有仇的病人,能救我也是照救不误。”父亲深深叹口气。
”林大哥,回去准备后事吧!”
不过这时的我那顾得上计较这些,碰上这样一个仗义领导,别说喊排长,连吼爷爷都愿意。
“谢谢李排长。”我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出发。”李月青大手一挥。
我们一言不发,脚步匆忙,只想早点走出这恐怖地带。
“林秀秀,求求你,千万别来纠缠我。”我在内心反复祈祷,脑海里翻滚却是她胖嘟嘟的笑脸。
三年级的时候,有段时间我们疯狂玩上了纸叠飞机游戏,我们到处搜罗废纸来折叠飞机。
一折完就争先恐后跑到学校堡坎上,转身弯腰一样像扔石子一样将纸飞机扔出去,渴望飞机似树上鸟儿一样飞起来。
可惜扔出去飞机不争气,要么摇摇晃晃坠下来,要么直接停在树上不肯下来。
“你们这样算什么飞机,看我的。”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我们转身回头,马老师一脸微笑的望着我们。
我们前呼后拥跟着马老师来到乒乓球桌前,只见他找来一本废旧杂志。
翻开中间用手指揭开钉书针,取出最外面封壳,用手掌反复抚平,然后贴着边线折叠,把上半部折成直角三角形,眼花缭乱中一架纸飞机折好。
“可以了。”马老师笑着将纸飞机递给我。
“走,放飞机去。”几十位同学涌着我往外走,我转身往后看,马老师仍一脸笑意,不慌不慌跟在我们后面。
站在高高堡坎上,我仔细端看手中纸飞机,它比我们平时折叠飞机更重一点,前方两边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机头,两旁翅膀更宽更对称。
我将手中飞机往空中一扔,它就像我手中放飞鸟儿一般,一下子就窜了出去,缓缓飘了过去。
“真的是飞机一样呢!”同学们赞叹道,那时我们只能通过电影认识飞机。
我们目送着它远走了,好像空中王者雄鹰一样越飞越远,直到在我们的视线完全消失。
“它会不会上天啦?”有同学问道,我们都想知道准确答案。
“我也给你们说不清楚,但只要你们好好读书,将来走出大山,到了外面世界,你们就会明白这一切,答案就在前方等着大家。”马老师笑着说。
三年级过后,我就只能到乡中心校读四年级去了,从此就再没有和三位老师碰过面了。
只是我从那以后就真的没见过飞得那么高那么远的纸飞机,真是神奇,现在也常常脑海中回想那个午后发生奇迹,那种惊叹无以言表。
若干年后,我走出家乡,站在远方回过头,再望望故乡和所走过崎岖山路,对老师们感激之情犹如故乡永不断流的金秋河,他们好比是黑夜里那雄雄燃烧火把,发出自己光和热,为懵懂的我们照亮了前行道路,使我们拥有了和父辈不一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