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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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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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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光之路

  这天晚上,已经八十岁的山根大爷又做了个噩梦。在梦里他又遇见自己意外坠崖死亡的长子山棒,他浑身上下都是血,那双又粗又黑的手一点又一点向他伸来。

  “儿子,我可怜的儿子。”

 他哀叫着,想打开双手去紧紧拥抱他。却怎么也努力也是白费劲,儿子一脸绝望眼神深深刺痛了他。

 为什么明明见面了,却不让他们骨肉团聚,他心中悲痛不已。

 “或许是自己快要死了吧?”

 醒来后的山根内心悲凉,全身肌肉骨头都在痛。他斜靠在枕头,摸索着点燃放在身边的兰花烟,黑暗中那忽明忽淡火星显得格外注目。

 “睡不着哦?”

 一旁的老伴出口问道,她想伸手摸火柴点燃蜡烛,却让山根马上伸出左手制止。

 “前三十年不够睡,后三十睡不着。”

 山根叹口气,虽然他不服老,但有些事情他不能睁眼说瞎话,这样会有人笑话他的。

 “我又梦见了棒儿,我和他明明只隔了一层纸,可惜怎么样都不能在一起。”

 山根语调沉闷,一晃几十年了,但心中总是隐隐疼痛,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儿子。

 “让他再等几年,我们眼看着就能过去找他,让他再忍忍。”

  妻子语气平静,她觉得这孩子是她身上丟下一块肉,怎么反而跟自己老爹托梦而不跟她亲。

 她到今天还清楚记得那天山棒临走时不经意的回头一笑,回来后已经是具亳无生命体征的冰冷遗体,她哀嚎着想去见他最后一面,却被人们死死拦住。

 “太惨了,身体已经不成样子,不让你看他是为你好。”

 一位长者脸色冰霜告诫道。

 “不管怎么说,他是我孩子,我应该看他最后一眼。”树芝嫫觉得自己理由没人能反对。

 “谁让他和我们没有缘份。”

 山根一把推开妻子,他觉得她应该压抑住自己悲伤。

  “孩子长在我腰上,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声音粗暴,人总不能活在当下和以前,否则还有心思力气朝前走吗?

 “山棒死了多少年?”

 树芝嫫向自己男人发问道,她现在胸口堵得紧紧的,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第一个儿子的名字没改好,他的早死肯定与这有关系。

 “五十二年零三个月了,我当初已为他订下娃娃亲,可惜啊!再过一年他就能当男人了。”

 山根现在还觉得惋惜,这儿子福份太浅,来到人世一趟,连个女人是谁滋味都不知道就走了。

  “老头子,你听说了吗?阴间男女也能配为夫妻。”

 树芝嫫声音藏不住激动,她问过几位法师,其中一位明确告诉她,阴间也有男女结婚的。

  “你这个奴隶婆子总算比我这个贫下中农多知道了一件事。”

 山根张嘴一笑,以前他和妻子分属不同人。后来民改解放,妻子从奴隶主家解放出来,成为和自己一样的公社社员。他们走到一起,家族里亲戚一致反对。

  “是我个人娶老婆,又不是我的家支找老婆。”

  由于当时老婆已经揣上了自己娃儿,山根只能继续向前走,他为自己辩护道。

  “黑骨头怎么能配得上白骨头,你被鬼惹了昏头昏脑酿成了千古恨。以后你子孙看谁敢娶敢嫁?”

  代表家支前来劝他回心转意的大哥差点落泪,一跺脚就回去了,当晚就将他开除出家支。山根后来想想觉得还是命中注定,无所谓正不正确。好歹自己和妻子生了十个儿女,除老大凶死外,其余都长大成人,也算儿孙满堂了。

  “你这个不成器的败类,让我们家支为你蒙羞。”

 到了晚年,大哥还在大声骂他,至死都没原谅和接纳他。

  “比起那些死绝户,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山根辩解道,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人家根骨好的姑娘看不上自己,眼看年龄大了的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有老婆总比打光棍断根绝苗好得多。

  “你看上我什么?”

 后来都成一家人了,妻子还在追问他。

  “你屁股大,能生儿子。”

  山根说道,接着他又赶紧补充道:“生儿子的死了才能抬在肩膀上去上山,没有的则只能抬在手上去烧。”

  他虽然是打哈哈,但仍把话说得有板有眼,他觉得应该是把妻子说服了。

  “你给孙子打个电话,问我的小孙子是不是睡着了?”

  山根安排道,都说隔代亲,他对这个隔了二代的更是亲得不得了,不到十个小时时间,就已经开始挂念了。

  “抹不开脸面是不是?”

  妻子边说边点上蜡烛,还特意转身看他是不是红了脸。

  今晚本来全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一惯节俭的山根难得大方一次,杀猪宰羊的任随小辈子们大操大办。

  “太爷爷,我带儿子来看你,却是让你损失大大哦!”

  山泉一边给妻子剥土豆一边笑着对山根说。他知道爷爷奶奶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和自己后辈生活在一起,各过各的日子,放养在山间的这点猪羊就是这两口子全部收入来源。

  “别的不敢说,我太爷爷奶奶喂的猪羊是全部纯天然饲养,喝的是纯净水,吃的可是松茸虫草,这么好的肉质你在外面花大价钱也买不到。”

  山泉在向自己妻子炫耀道,这是他在城里认识的,他一直在她面前压得抬不起头来。好不容易逮着这样一个王婆卖瓜的机会,他当然得好好自夸自卖。

  “好东西我们也不能吃独食,带一些回去孝敬我爸妈。”

  新媳妇也是难得的开心一笑。

  可谁想那光伏太阳能板不争气,天黑没多久就蔫了,黑漆漆靠松咪蜡烛来照明,大家情绪跟着就垮了。火上浇油是那刚生几个月婴儿哇哇哭个不停,惹得在座的人心烦意乱。

  “肯定是习惯了在灯光下的生活,一下子变成黑漆漆就吓到我宝贝了。什么年代,还有灯下黑,什么水电大县,骗鬼还差不多。”

  新媳妇当众发起脾气,弄得满屋的人一个看一个,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要不咱们往回走,委屈谁也不能委屈我的宝贝孙子。”

  山根的儿子山林站起来说道,其实在座的人都知道,他这话是专门说给山根听的。因为现在这件事最大障碍就是他,而且这老头脾气暴,一点就着。

 “走走,统统给我滚。”

  山根也是气得不行,这好好团圆饭到头来弄成这样。枉费自己全心全意准备了这么久,到头来变成费力不讨好。

 “那爹,咱们就先走了。”

  山泉表面装作不舍,他自己倒真的不是那么计较,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在无电无信号地方熬上一晚。

  就连自己那老婆子,五十好几的人,还录视频发抖音,那个手机比自己丈夫还亲。自己看着太过份,连着教育她几次,她左耳听右耳出。

  “那这肉?”

  树芝嫫赶紧拿出特意切割放在一旁的羊肉猪肉,这可是羊猪身上最好的肉。

 “黑灯瞎火,我们还要走十几公里山路,把自己身子带出去都够麻烦,肉就别再添乱了。”

 山泉一脸的苦笑说道,一旁妻子将哭闹中孩子往他身上包。

 “算啦!别说羊肉猪肉,这个时候是龙肉我都没心情带了。”

 城里来的孩子,和山根没有感情,自然说话也不会照顾他的感受了。

 “送客。”

 山根脸色铁青,自己这个老祖根本没人尊重,他还不如这些小辈眼中非亲非故的灯光和信号。

 “各有各的活法,非得强迫人家做些不甘心的事情你才好受吗?”

 妻子送完人回来瞪了他一眼,破天荒没给他倒洗脚水,关上门就准备进屋睡觉。

 “半夜三更的,打电话吵醒人家睡觉,他们不在背地里骂死你这个老顽固才怪!”

 树芝嫫嗔怪道,这老头明显在躲矛盾,把自己推到前面干得罪人的活。

 “听你打你就打,那来这么多废话。”

 山根狠狠瞪了老伴一眼,这一上年龄,除腿脚不方便外,人也跟着掉价,连这朝夕相处老婆也不把他当回事了。

 “打打。”

  伍芝嫫转身找那个用了四五年的老人机,那还是他们儿子山林淘汰后执意塞到他们手里。

 “我不用你那玩意儿。”

  山根当时盯了儿子一眼,喂儿养女一辈子,他们的心思却不在自己这里。

  “爹,你不吃现在大家喜欢的大米灰面,只吃原来石磨推的五谷杂粮,这你一万个放心,我隔三差五给你们送来。我送你们手机是单纯为你们好,有病有痛方便联系我们。”

  山林蹲在地上解释道,房间里简陋得要命,两张小凳子坐着两个老人。

  “方便你们还是方便我们?”

  山根不以为然瞟了一眼儿子。老子英雄儿狗雄,他对自己这个儿子是一百个不满意。身为一家之主,连一家几个人都管不住,任随婆娘娃儿指手画脚。

  “你快走,天快黑了,带点山里圆根洋芋回去。”

  树芝嫫赶紧站起来劝道,她这俩爷子深一句浅一句顶起嘴来,到时候她夹在中间为难。

  “不用。”

  山林连连点头,他可不想为了这些不值钱东西让自己累着。

  “我还得教你们学会使用手机,不然这玩意只能看时间和当电筒。”

 “可这玩意要喂电,我们这里那有那玩意。”

  树芝嫫一脸不解,马得吃草,这玩意可得用电。

 “你们这里已快有电了,前天村上开会,寨子里要牵上大电了,你们这样的单村独户说要用太阳能。”

  山林说道,其实他心里挺矛盾,他将父母扔在高山,村里人明里暗里都在说他不是。他想解释辩白,可生怕越描越黑。

 “爹娘,眼看你们年龄大了,要不搬到村里和我们同住,反正现在不比以前,吃穿不愁,只是比谁吃好穿好而已。”

 山林劝道,他是真的怕两位老人有天出个三长两短,那他就真的追悔莫及了。

 “回去干什么?看你家俩口子脸色吃饭,你老子饿死不吃野路饭。”

 山根冷冷瞥了他一眼,村里老人夫妻双双健在就只有他们这对。其他的孤寡老人日子都普遍不好,家里是儿子媳妇掌权,大多横挑鼻子竖挑眼,老人只好忍气吞声过活。

老人们生活和同村五保户差不多,其实还不如人家五保户。人家五保户还每年有政府补助几千元,看病吃药还不用自己花钱。

 “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牙齿和舌头都会打架,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吗?”

 山林还在劝道,他觉得父亲太过矫情了。身体动不起了,那就老刀不砍刺,老人不说话。谁都有走这么一天,偏偏到了他这里就不愿意了。

 “反正我是靠双手挣饭吃,等到了那天,如果你还是我儿子,只要不让我喂野狗就成。至于是风风光光或是冷冷清清,就看你们儿女良心和本事了。”

山根一出口就把话说得死死的,示意儿子不必浪费口舌了。

 “打什么打?手机打不通。”

 树芝嫫发火扔起了手机。

 “什么?电话打不通,那我小孙孙消息不就打听不到了吗?”

  山根已急了,如同火烧火燎般难受,他担心不是小孙子认光和床,而是害怕他有什么不测,万一得的是什么急病,那就糟了。

  山根觉得自己亏对祖先,找的媳妇不是他们认可的那种。好不容易现在是四世同堂,怎么着也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将来有一天自己走了,好向老祖先人禀报一声,也算是将功补过吧!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山根连连发问。

 “那山顶机站用的也是太阳能,前几天连到天阴,太阳照不到自然就没电了。”

  树芝嫫只能根据理解回答丈夫提问,作为解放奴隶,她被集中学习过,懂的自然比丈夫多一点。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山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孙子走了,肯定跟着父母去外地。也不知道在自己死前能不能再见一面,他真后悔自己怎么没要一张小孙子照片。

还有,没电,自己雷打不动时间看电视愿望就落空了。今年好不容易找到一部自己喜欢看的片子,这下也就泡汤,好比是结婚没几天妻子就跑了一样,窝火难受。

而要看这电视只能去村子里,关键是儿子媳妇看的片子和自己是不是一部,不是一部的,走几个小时路也是白辛苦一趟。搞不好儿媳妇还以为自己心虚,主动认错示好。

 “咱们回村里一趟吧!”

 早晨吃完早饭,山根神情恍惚,双眼轻飘飘望着屋外。

 “什么?”

 正在忙着收拾碗筷的树芝嫫一怔,丈夫在山间清静惯了,一向不希望去热闹地方。既使非去不可红白喜丧事,也是不分三七二十一的让自己去代表。今儿是怎么啦?是不是与昨夜的事有关系。

  “我们走了,剩下这些猪羊鸡怎么办?”

  “那就我去,你留下照看牲口。”

  山根看了一眼还在忙碌中老伴,闷声说道。

 “你把那些剩肉收拾装在背兜里,我带回去送给村里亲戚们吃。”

  山根想起昨晚的肉只吃了一部分,剩下的也不能腌制腊肉,只能带出去,分给亲戚些了。

 “等一下,收拾好了我和你回去,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

 树芝嫫虽然和老公同岁,但天天活动,烟酒不沾,身体比男人还硬朗。

 她是害怕丈夫一人回去说话做事不知轻重,被人骂成为老不尊,还有方圆几十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她也有些害怕。

 “好吧!”

  山根回答道,这难得温顺态度出乎树芝嫫意料。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山,山根有风湿病,脚一拐一歪,吓得跟在后面妻子一惊一乍。

 “慢点慢点,要不我给你折个拐杖?要不你那背兜让我背一会?”

  树芝嫫急得不行,山路并不险峻,但跌倒砸在石块上,轻则受伤,重了可就瘫痪躺床上了。

 “不用。”

  山根连连摆手,柱个拐杖,不就说明自己身体不行了吗?

  “使力气是我们男人的事,咱们各干各的。”

  山根一向坚持分工明确,一家人自己该干什么祖先早有安排,谁都不能逾规偷懒。

 也就他坚持这样,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他对村里某些家庭不按规矩办事极为不满。

 “这年头颠倒了,男女不分,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也不像小的。祖先传下东西像扔垃圾一样丢在脑后,这样下去迟早要吃亏。”

  他吹胡子瞪眼睛骂道。

 “各吹各的稀饭,又没人请你当裁判和教练。”

 “关你屁事,牛圈伸出马嘴。”

 村里老人和年轻人根本不卖他的帐,有的在公开场合直接与他唱对台戏。

 久而久之,山根在妻子劝说下,来到大山里发展畜牧业,眼不见心不烦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

 “听你的,听你的。”

 树芝嫫和山根磕磕碰碰几十年,比他本人更了解山根自己,自然有对付他的绝技,一切顺着他,他自己也就顺路往前走。

 “爹,你老人家怎么来了?”

  看见父亲来到自家门口,山林感到奇怪,他媳妇却不冷不热瞧了眼自己公婆。

 “我们一帮女伴今天要到村口请客玩耍。”

  媳妇面无表情给自己丈夫打声招呼,将正在充电手机扯下装进包里往屋外走去。

 “山林,你媳妇是怎么回事?看见公婆好像没事一样就走了,你这个当丈夫也不教育下。”

  树芝嫫看见自己老公被下辈直接冷漠,心中来气。

 “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了她能听?”

  山林苦笑一声,这个家里大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除了偶尔有求于他这个一家之主是有笑脸外,平时谁把他当回事。

 “也怪你们自己识人不准,我自己自由恋爱对象不准娶,非搞包办婚姻硬塞个婆娘给我。”

  山林自嘲道,夫妻恩爱是电视上看得见,实际生活中都是凑在一起过日子。

  “你呀!连我一半本事都没学到。”

  山根摇摇头,他对这些已经定型小辈不抱任何希望,但愿小孙子这个杂交品能像外界宣传的那样聪明,给他光宗耀祖。

  “我的小孙子呢?”

  树芝嫫进来时以为孙子夫妻还在屋里睡觉,走进去一看好像没有人了。她和丈夫一大早赶来,就是再瞧瞧还是婴儿的小孙子。

  “他们早走了,昨晚回来他们夫妻相互嘀咕几句,连夜开车回县上了。”

  山林摇着头说道,他本想劝劝他们在家住几天,一想他们未必听他的话,索性就随他们去了。

 “你们在家呆着,我到乡上办事。”

  山根将身上外衣脱下,拍了拍脚穿胶鞋灰尘。

 “爹,我骑摩托送你。”

 山林主动献殷勤。

 “不用,我晕车。”

 山根说完才发觉有点难为情。

  “怪了,我爹已经三十年末去过乡政府了,他有什么事要办?”

 山林目送父亲离开,转身问母亲到乡政府到底去办什么事。

 “他的事,不想说你就是敲断他的牙齿也没有用。”

  树芝嫫苦笑道,老夫老妻,一向都是她在牵就和适应对方。

  “娘,要不咱们偷偷跟上去,看他到底去干什么?”

  山林调皮笑着出主意。

  “要去你去,我可不敢。”

  树芝嫫连连摆手,她可不敢拂逆老头子心思,他决定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

 “娘,新社会男女平等,你见到爹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小时候他拿棍子抽我们,你站在一边连个腔都不敢放一下。”

 山林感叹加埋怨,他到现在还害怕这个老头,在外面还算正常。一回到屋里阴着脸,一旦有谁惹他生气,抽根棒棒就揍人。

 “山林,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我和你爹养活了你们十个子女,除了你大哥到山上砍烧火用的松明坠死外。我们让你们缺胳膊少腿了吗?你们除了自己调皮受伤,你们的冋龄有的我们那样少过你们?至于挨打,那次不是你们惹事闯祸,你能说出有一次是寃枉的吗?”

 树芝嫫双眼盯着自己儿子,她觉得自己作为父母对子女是尽心尽力了,想不到他们还觉得自己是受委屈了。

 “娘,我这不是就说说而已嘛!”

 山林马上缩到一边,他可知道母亲年轻时口才是机关枪,三五人辩不倒她。

 “娘你在家休息,我们这帮男人得到村口服侍那帮老娘们,去晚了还得挨她们批斗。”

  山林笑笑,想抽身就往外走去。

 “山林,作为男人你爹是这个。”

  树芝嫫将右手大拇指高高竖起,然后又把右手小拇指低低放下。

 “你是这个。”

  树芝嫫觉得和种庄稼一样,媳妇骑在儿子头上作威作福,绝非一天造成。当初刚进门媳妇是低眉顺眼,他们怎么说她就怎么做。是儿子一步步退让宠溺造成了自己今天可怜局面。

 “娘,我先走了。”

 山林脸都不红一下,他觉得爹娘会衰老死去,儿女会成家立业忙自己生活,只有妻子会陪自己走完一生。孰轻孰重,他一惦量就知道怎么选择了。

 “听说你是这里的书记?”

 在院坝等了几个小时,山根终于等来了那位胖胖戴眼镜的中年男子。

 “是啊!有什么事吗?”

 中年男子语气平淡,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他也是心力交瘁,还不敢态度粗暴。一旦让群众揪住辨子就不得了,这年头领导干部越来越不好干了。

 “我想反映我那里电力有时有有时候没得,就像夏天天气一会儿阴一会儿晴,我是真的受不了。还请你们给我解决。”

 山根说道,他想起孙子昨晚临走前教他有理有节反映问题。

 “那你找分管电力建设的罗明副乡长。”

 眼镜书记笑笑,转身朝院坝走去。

 “左排第五间办公室就是。”

 他用手一指。

 “群众利益无小事,我就找你这个一把手。”

  山根不依不饶拦住眼镜书记不放,包括才说出去这句话都是他在外闯荡孙子手把手教他的。

 “依照国家规定,你们必须解决我的用电困难,只要我是中国农民,那怕我住在沙漠里,你们政府就得把我问题解决好。”

 山根板着脸孔,他在落实孙子给他安排方法,态度要坚决,语气从开始硬到尾巴。

 眼镜随即一怔,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是有备而来,背后一定有高参指点了对策,否则一个老头,那能说的一套又一套。

 “大爷,你这太阳能是你花钱买的吗?”

  眼镜书记耐住性子问道。

 “没有,村里党员上门安装的。”

 山根脸一红,觉得今天自己表演过火了,有点咄咄逼人了。

“你交过电费吗?”

 眼镜书记又问道。

 “没有。”

 山根耷拉下脑袋。

  “我还是让分管领导和包村工作组来接待你吧!”

 眼镜书记看了眼这位头发花白老头,神情复杂摇摇头,有人说一滴尘埃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压得透不气的小山。可解决一个问题也不是那么简简单单,怎么得也有个过程是不是?

 “我还得接待县上工作组。”

  眼镜书记心情烦躁,有些群众只纠住自己那点利益不放。早不来晚不来,让人家看见了影响不好。

 “书记,这位大爷反映电力不稳定问题,全县统计下来有类似情况一千多户,光我们乡就有五十八户二百四十七人。”

 不知什么时候,分管副乡长罗明也站在他们中间。

 “去年我就带着发改、电力公司的人进去实地查看过,也把山根大爷房子照明纳入了下一步改造计划。”

 “光来看有什么用,我要的是实实在在解决问题。为什么十里不同天,享受政策不一样,就因为我就是个半截入土老头吗?”

 山根老汉硬起脖子,说话振振有词。这个时候,不能打退堂鼓,自己也丢不下那帮猪羊天天找政府反映问题。

 “不是,那是当时上面政策有规定,一户农民牵电成本超过两万元的,就用太阳能解决。你单村独户,光架设线路就是几十万元。”

 罗明笑笑,当时他们进去,这老头还防他们像防贼一样,寸步不离守着他们。

 “大爷,你忙你的,我们忙完工作就下山。”

 当时他作为带队领导笑着劝道。

 “明人不说暗话,我看你们是挂羊头卖狗肉,我怀疑你们是以工作组名义想打我这帮牲口主意。”

 山根老汉肩扛亮闪闪斧头,他是想敲桩桩吓猴子,让他们知难而退,他这老头可不好惹。

 “好,你想跟就跟吧!”

 几个人笑笑,来时走得急,忘带了工作证。后来还是村民组长来了,才消除误解。

 “反正我回山上也没电,不如今晚就住在你们乡政府算了。”

 山根威胁道,他知道自己拼心眼干不过人家,口才也根本不是他们对手。

 “大爷,那是以前,这次县上自己拿钱出来,专门解决你们这样掉边掉角户用电不稳问题。”

 罗明笑笑,早就听说山根是个油盐不进的怪老头,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给我准话,什么时候给我牵上电?”

  山根倔脾气上来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抽上自己兰花烟。

 “这我怎么能知道?我们相互理解一下。”

 这下轮到罗明发愁了,书记一使眼色就走了,自己又不可能再把这事推给别人了。可那业主是电力公司,什么时候能实施,谁也说不准呀!

 “大爷,要不先到我茶房喝碗酥油茶,咱们俩慢慢聊。”

  罗明微笑着劝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小伙子,我心里现在像火烧一样难受,你让我牵上电我比吃龙肉喝龙汤还高兴。”

 山根不为所动,他得做出不达目的不罢休架势,否则一来二去,事情还是在原地打转。

 傍晚,他孙子通过乡干部手机给他打电话来了。

 “爷爷你快回去,别在那里丢人现眼了。”

 一句话说得山根僵在原地,脸发红脊梁发凉冒汗。

 “你这个杂种娃儿,叫人做鬼是你,让我丢脸也是你,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阴阳人。”

 山根大声骂道,风吹两面倒,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狗东西。

 “太爷爷人家找到我,要我必须做通你的工作,冷水泡茶慢慢来,问题会有解决的那一天。”

  孙子在电话说得轻轻松松,可山根听了无疑从头凉到脚底。他叹气,明白自己只能回去等消息了

 “大爷,要不要我们派车送你?”

 乡干部们热情劝道。

 “不用。”

 山根老汉气得肺都快要炸了,饿着肚子坐了一天,到头来成为一个笑话。

 回去为了赶时间,他没走大路,而是抄近道走以前山路。来到密密麻麻的森林时,他又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太过冲动,使自己陷入进退两难境地。

 “呜呜……”大风吹得树林响声不断,听起来好像有人在大声哭泣,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想我一辈子行得正坐得直,没做亏心事,妖魔鬼怪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惹我。”

 山根内心默念道,不知不觉加快了行走的步伐,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在那家亲戚住一晚。

 “咚。”

  一声在背后响起,好像地皮子都震了起来。山根不敢回头看,夜间行路必须直视前方。一旦分心到处看,胸部那坨让鬼忌惮阳气就会熄灭,人就只能任厉鬼宰割了。

山根感觉背后好像沾上了什么东西,他的脊梁痒痒的,那头发毛立刻竖了起来。他想跑起来,可偏偏身体不争气,只能站在路上大口大口喘气,感觉下气快要接不到上气。

去年以来,村头山里出了条獐子,有时一连几天乱叫乱喊,跟着村子里就死人。村子里的人说得有板有眼,还说这段时间那畜牲又开始叫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时山根心里就不知道是啥滋味,村里最老的老人就剩下他们夫妻了,难道祖先要来接他们回去了。

 “哇、哇……”猫头鹰声音从对面林子里想瞄了准星的子弹一样射进山根耳朵。

 “狗日牲畜真会添乱,让人不得安宁。”

  他的心像挂了铅巴坨坨一样沉重。

 “自己会不会死在这林子里?”

 一想到这里,他就想流眼泪,老天帮帮忙,让我死在家里,让我在我儿子怀里闭上最后一口气,流完最后一滴泪,无牵无挂的走。

 “爹爹。”

 “山根山根。”

 伴随着声音,前面林子里好像有电筒灯光在闪。

 “我在这里。”

 山根兴奋得大声叫道,他浑身上下左右舒服得很。

 “你们怎么找来了?”

  山根伸手接过儿子手中电筒,以前他在夜间走路总带上松咪火把。那次为了赶回去见新婚不久妻子,他差点被自己遗失火星引起森林火灾包围烧死。

 “我们发现你好久没来,就分成两批人,一帮人坐车顺公路去找,我和娘就沿着老路来寻你。”

  山林娇憨一笑,山根突然觉得这几十岁的儿子又变成小时那般乖巧可爱。

  “还是自己家的人相互关心!”

  山根感叹道,他发觉头顶月亮升起来,银光柔柔酒下来,他关上了手电筒。眼睛直直望着对面起伏山峰,脚底下弯弯曲曲的金河对着他在泛光。山根母亲小时候告诉他,他父亲去金河捞鱼,后来就死在金河里。

 “你们看我们头顶大盘岩多威武啊。”

 山根停下脚步,指着星星月亮下黑幽幽的大盘岩。

 “我娘说我爹当年就是奴隶主打岩羊,从大盘岩摔下来死的。”

 树芝嫫声音低低说道,或许是年纪大了,这段时间她总是三句话不离过去往事。

 “爹娘,明天我陪你们上老屋基转转吧!”

 山林说道,前几天他特意上那个他们生存几十年地方去看了。周围种上了树,院里杂草丛生,只有一堵矮矮烂墙依稀可见,不知怎的,他眼圈当时就红了。

 “难得你还记得这些。”

  山根上前拍拍儿子肩膀,眼神复杂。

  过了三个月,那大电就真的牵到了山根大爷家,夜晚在亮煌煌灯光下,山根将手机递给他妻子。

  “你告诉孙子,今年带上小孙子到我家,我敢保证这里晚上和城里没区别。”

  “好。”

  树芝嫫高兴的应道。

  “人家忙,不一定有空回来。”

  打完电话,树芝嫫脸色有些不自在。

  “要不,我们去外面看他们?”

 看见山根闷着头不说话,树芝嫫弯腰给男人点上兰花烟,笑着提建议。

  “那有老辈子去看小辈子道理,小小年纪会折寿的。”

  山根瞪了老伴一眼,没有发火。不知咋的,自从那次林中遇险以后,山根变了一个人,难得发脾气,话也变少了,喜欢一个人枯坐。

再后来,同村王山在山间放牧时被滚下石块砸中,当场死亡。

 两个儿子为了老父亲非正常死亡,在父亲灵堂面前大打出手。

 “为了你那几十只羊子,害死我父亲,我要你陪我父亲。”

 在外地打工的弟弟一下车就嚎叫着扑向哥哥。

 一听此话,当时在场人懵了,反应快的赶紧上前劝架。山根几个孩子相互望望,想起了还在山上父母亲,他们不约而同走了。

 “爹,今天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求你们搬离这里回村里去。”

  身为家里年龄最大的儿子,山林一进去就跪在父母面前,几个儿子姑娘也跟着跪在地上。

 “你们这是干什么?”

 正躺在床上休息的山根莫名其妙坐起来问道。

 “王山不在了,在山上放牲口是被头顶羊子蹬下石头击中死了,两个儿子为了这件事打得头破血流。”

 “村子里的人都在骂我们,说我们把父母放在山上不管,只顾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山林红着脸说道,他今天豁出去了,绑也要把这对老顽固绑回家。

 “可这电牵到这里费了好大的劲,几十万元呀!我一辈子都未挣到过这么多钱,现在又白白浪费了,我良心上说不过去。”

 山根摇着头咬着牙齿,早知今日,他又何必丢下老脸到政府去闹。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何况这钱你自己又没掏一分。”

  大女儿山杏大声骂道,她也出嫁多年,对哥嫂做法她也是看不惯。但也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道理,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父母也不是一点责任没有。但有些话她作为嫁出女儿泼出去的人,不便对娘家的事指手划脚。

 “国家的钱不是钱。”

  山根恨恨瞪了女儿一眼,说点话不先经过大脑,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

 “孩他爹,我们不能光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子女想想。”

 一旁的树芝嫫擦拭着头顶香火板,这房子给他们带来了福气,一大家子人无病无灾,那牲畜也是发展顺顺当当。她觉得是祖宗保佑,让他夫妻苦尽甜来。

 “这辈子都是你听我,这次怎么的也该轮到我听你一回了。先搬回去,不行又搬回来。”

 山根头望屋顶说道。

 过后,山根老屋被乡政府买去,屋顶插上旗帜,上面用红字写着“森林草原防灭火前置观察点”。

 “一举两得。”

 “年轻真好啊!”

 山根大叔偶尔一个人柱着拐杖去看他的老屋,看着一个个年轻巡山护林员,他内心羡慕不已。

 “大爷,你还回来吗?”

 巡山护林员们笑着问道。

 “一步跨千年,奴隶都能变成社员,我只要咬咬牙,还有什么事不能做成。”

  虽然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生命正在走向终点,但这老头骨子里还是不肯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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