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成诗

漫天飞雪，若星落河汉，翩翩起舞，如梦如幻。每一片雪花都是从天而降的诗篇。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雪记录了大唐孤勇者在寒意潇潇的江面中的不屈与抗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雪承载了一代诗圣的无限梦想与期待；“落尽琼花天不惜，封他梅蕊玉无香。”雪阐释了一个亘古不变却常人难以悟透的道理：大美无形，至香则空。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飞雪穿越时光云烟，落在每个人身上，融进每个人的血液中，或了无知觉，或催生壮志豪情，或酝酿大彻大悟，或触发诗情画意，或营造温情的人间烟火……

一

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一个冬日的早晨，我刚从温暖的被窝中醒来，感觉一股寒气从外而至，朦胧中看到母亲披着一身雪花，手里提着一桶晶莹透亮的雪从屋外进来。母亲自言自语地说：“大雪封路，水也不能去挑了，今天早饭就用雪水来做。”姐姐用怨嗔的口吻问：“雪水能做饭吗？”母亲笑着说：“雪水还能做药引子呢，用它做饭更香，今天娘给你们熬最好喝的稀饭。”

母亲将雪舀入火炉上的铁锅中加热，从屋外窗台下的瓮中拿出一块冰冻的羊肉，用刀切成如黄豆大小的肉丁，用沸水把肉丁一焯，再用笊篱捞出控水，然后放入热水翻滚的锅中，依次往锅中加入小米、葱末、咸盐。一会儿功夫，浓郁的肉香携带着清幽的小米香弥漫整个屋子。

平日我家很少吃肉，那天早上的羊肉稀饭堪称人间美味，给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无穷的力量和温暖。我们迎着漫天飞雪，踏着“咯吱”、“咯吱”的脆响声，欢快地上学去了。

许多年后的一个雪夜，当我读到杨万里的《观雪二首其一》的诗句时，母亲化雪成水熬制羊肉小米稀饭的情景又鲜活地浮现在脑海中，那种至醇至浓的香味也深入肺腑。我想，母亲虽不懂诗，却用慈爱和勤劳回应了诗人跨越千年的询问——“倩谁细橪成汤饼，换却人间烟火肠。”

二

1995年冬日的一天下午，我结束了吕梁教育学院的教师培训工作，冒着星星点点的飞雪，坐上了回家的客车。和我邻座的是在培训时与我做过半天同桌的叶子媚，她要到方山县城探望姐姐。

也许是车外的飞雪激发了我的谈兴，平日寡言拘谨的我与叶子媚相谈甚欢。话题是从雪开始，我说：“雪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未央花，无根之水，无果之花，从天而降，飘飘渺渺，装饰世界，润泽众生。你的名字和未央花有异曲同工之妙：绿叶平凡而伟大，能勇敢地展示自己，给大地一抹绿色和希望，极富诗意。”叶子媚专注地听着我的解释，温婉地笑着，极尽溢美之词：“想不到你还是个诗人呢，知识这么丰富。”

客车行至方山县城，暮色降临，鹅毛大雪飞扬，积雪可没至脚踝。出于安全考虑，客车中途停运。回不了家的我，与叶子媚告别，准备找一家旅馆住宿。没走多远，叶子媚匆匆赶来，用略带调皮的口吻说：“下雪天，留客天，天留我也留。去我姐家住吧，她家有空余的房间。”我推辞说那样不合适，但叶子媚一再坚持。看着她一脸真诚，我也不忍再拒绝。

对于我这位不速之客，叶子媚的姐姐嘘寒问暖、沏茶倒水，给在单位加班的丈夫打电话，吩咐在回家的路上买菜割肉。姐妹俩一个在灶火口烧柴生火，一个麻利地择菜、洗菜、切肉。叶子媚的姐夫熟练地掌勺炒菜烧饭。我则在一旁拿着《看图讲故事》的书，为叶子媚４岁的外甥讲述故事。时间不长，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的8个菜就端上了饭桌，叶子媚的姐夫还拿出珍藏的竹叶青酒招待我。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叶子媚和姐姐一家待客如宾，让客居他乡的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羁旅孤愁一扫而空。

这次不期而遇的温暖和感动变成了我记忆深处最美的风景。此后近３０年的时间里，我虽未能与叶子媚再见面，但每临雪花飞舞的日子，深藏的记忆就会发酵。我会长时间驻足观赏舞姿翩翩的玉蝶，默诵自创的《对雪吟》，遥寄谢意：“君自天上来，犹是故人归。共话当年事，足以慰风尘。”

三

2016年，在乡镇工作12年的我，被组织待岗赋闲。看着曾经的许多同事纷纷得到提拔，自己却在副职岗位上原地踏步多年，再次被安排又遥遥无期，不免心生不解和郁闷。

为了放松身心，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独自驾车从县城出发，赶往40公里外的饮马池景区，领略春雪过后饮马池的别样风景。

饮马池位于岚县北部的河口乡，距离县城40余公里，为岚阳“八景”之一，传说景区内有一泉池，方可丈许，水清见底。唐时尉迟恭被贬岚县赤坚领牧马，数年未得一良马。后经梦中仙人指点，在渥窝池发现正在饮水的骏马，便跨骑而去，渥窝池便更名饮马池。

经春雪装饰，饮马池已成苍茫雪域，天高地远，野旷人稀；鸡犬不闻，兽踪人迹全无。我从饮马池山麓徒步登高，雪厚处可以没膝，行进甚是艰难。天地之间，唯我一人，顿生满腔豪情，仿佛自己就是一位仗剑江湖、踏雪独行的侠客。

随着山势走高，大片原始森林映入眼帘，参天古木变成琼枝玉树。灌木丛和树木丛冰雕玉琢，玲珑剔透，如汹涌波涛，肆意汪洋;远处起伏的山峦粉妆玉砌，云雾缭绕，气象万千，神秘莫测。感叹大自然神奇造化之余，感觉自己也是一草、一木、一石，甚至是一粒雪花。深吸清新冷冽的空气，游走于血液的张狂顿时消退，充斥于胸中的块垒立刻排除，顿觉神清气爽、轻灵冰洁、静谧安详、荣辱不惊、烦忧皆忘。

来到白雪淹没的木台阶前，遥望对面山坡丛林中，竟然有五匹高头大马伫立在雪地，安静肃然，仿佛陶醉在林海雪景中，抑或闭目养神，积蓄力量。它们的出现为饮马池平添了几分神秘灵动、穿越时空的感觉，仿佛唐时尉迟恭梦寐以求的宝马仍在等待主人的到来。我手捧喇叭状，对着马群长啸一声，其中一匹马跃起前蹄，也长嘶一声，以示回应。这种独特的情境，让我怦然心动，浮想联翩，诗句喷涌而出:“毕竟池峰春雪中，风光不与四时同。琼花飞来玉树生，银海犹闻骏马鸣。”

木台阶的顶端是临风亭，为饮马池的制高点，可以鸟瞰四周。登上临风亭，寒风卷着雪花，扑打着身体，寒气袭骨，让人眼睛难睁，站立不稳，不敢久留。但只要抗得住风寒，耐心观察，就会发现,此处看到的饮马池更是美不胜收:远处的山峰如玉龙飞舞，腾云驾雾，若隐若现；周围的草木化作一泓银海，波浪浩荡，或起或伏；近处亭台，似天上宫阙，藏宝聚仙，亦真亦幻。置身其中，如入仙境。方才感悟：“坦途哪得好景致，无限风光在险峰。”

空中雪有万般情，曼舞翩翩落满城。时光荏苒，岁月催人老。我对飞雪的期盼和喜爱依然热切而执着，因为她承载着温情的回忆、圣洁的情怀、唯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