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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剑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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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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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钱

                                               麻 钱

                                          (中篇小说)

                                                            宋剑挺

关二生往窑里一瞅,一下傻了眼。炕有三米多长,两米来宽,上面铺了一块旧塑料布。塑料布上是些圆形图案,图案褪了色,变得零零碎碎的,让关二生想起了一团团的马粪。关二生的媳妇梅叶,提着行李进了窑门,发现炕里面还有两卷铺盖,便问窑厂的工头老刘说,里面还有人?老刘嘿嘿一笑说,里面有两家呢!关二生瞪大眼问,咋有两家?老刘有点不耐烦,他把脸扭向一旁说,咋有两家,也就是说,这一个炕上住你们仨家。

 关二生两口子从河南来。之前,他听别人说,这个窑厂虽在山窝里,效益还算不错,一年下来,挣上几千块,绝对没啥问题。来到窑厂,他没想到先会遇到这样的麻烦。他有点不信,就掏出烟让让老刘说,刘老板,我咋不信,这炕上能住下俺仨家。老刘接过烟抽着,态度有所缓和,他吐口烟气,重重地说,你瞅瞅,周围都是山,到哪找房去,没办法,就这先迁就着吧。梅叶把行李往床上一扔,气鼓鼓地说,我看仨家咋住。

 太阳一落下,窑厂收工了。先回来的是四川人刘干家两口子。刘干家矮瘦,他进了窑门就问关二生道,你是从河南来?关二生点点头。刘干家的媳妇瞅梅叶一眼,就低头说,天黑了,把床铺铺吧。梅叶不情愿地解开行李,一股脑堆到炕上。两家人在炕里占好了位置,梅叶只好在门口铺了床。四人在窑洞里坐着,关二生问,另一家是哪里人?刘干家说,另一家是安徽人,可能跟你离不远吧。说着,一人就过来了。刘干家略作介绍,安徽人王民就苦笑着说,我看咱仨家在一个炕上咋睡。

 不睡没办法,到底还是睡下了。王民家在最里面,刘干家在中间,关二生家在最外面。刘干家靠外头睡,关二生就让梅叶躺在自己的外面。关二生即将入睡,梅叶拍醒关二生悄悄说,我睡在外面害怕。无奈之下,关二生就和梅叶调了位置。

窑洞没有门,躺在床上,可望见天上的星月。虽是初夏,但这里的夜仍然很凉。关二生觉得凉风刺骨,他把被子往身上拉拉,感到梅叶盖不住身子,伸手摸摸,梅叶的膀子果然露在外面,他后悔没带条宽被过来。关二生露着身子刚想睡去,睡在里面的王民突然说起了梦话,声音很大,唠唠叨叨的,听不清字句。刘干家似乎也被惊醒,他翻个身把胳膊搭在梅叶的身上。关二生犹豫一下,他想是否该把刘干家的胳膊拿掉。这时梅叶并没醒,她的一条腿从被里蹬了出来,刘干家的胳膊离梅叶的腿最多一?远,于是关二生当即把刘干家的胳膊拿掉了。刘干家醒了,他瞅瞅关二生,一歪头又躺下了。关二生再也难以入睡,他坐起瞅瞅梅叶,生怕刘干家的腿伸进梅叶的被窝里。这时,关二生有点难过,他没想到会住到这样的地方。夜里静得厉害,他听到风从山崖上吹来,在窑门口撞了一下,又吱吱地钻进窑内。窑内满是呼吸声,粗的粗、细的细,像遍地飞舞的虫子。在这种嗡嗡声中,关二生一个劲儿地想,必须另找个住的地方。

 窑厂虽小,但制砖机并不落后。每天能加工几万块砖坯。关二生和梅叶推一个板车,一次可拉六十个砖坯。砖机旁边是一片空地,加工好的砖坯都放在这里。砖窑在山坡上,等湿的砖坯晒干后,再通过一个滑车,送到十几米高的窑里。两人推一车一开始并不感到太累,关键要有耐性。因为早上吃过饭,须干四五个小时,到下午一点才能吃午饭。午饭后又是五个多小时的劳作。接近中午,关二生已饥肠辘辘了,梅叶说,你歇歇我自己推。关二生依在土墩上,才得以仔细往周围瞅瞅。窑厂的左边有道小堤,小堤外是条小河。河水虽小,但河道宽广,不过能听到隐约的河水声。他正用心听着,刘干家推着车子过来了。他见了关二生笑笑说,累了?关二生说,累是不累,就是有点饥。这时刘干家的媳妇也推着一车砖坯过来了,她把车子停下,擦擦汗说,吃饭时得吃饱,得吃得肚子发胀,要不你撑不到时候。话一说完,巧得很,开饭的铃响了,真的该吃饭了。

 关二生和梅叶挤进食堂,发现馍大得很,比葫芦小不了多少。本来关二生想买上一个,和梅叶分开吃。梅叶说,你没听刘干家的媳妇说吗,必须吃得肚发胀,才撑得到时候。他俩拿了两个馍,买了两碗土豆炖白菜,往地上一蹲吃了起来。土豆切得并不碎,都是大块,吃起来像半生半熟的红薯。菜里瞅不见一点油星,菜捞完了就剩半碗浑汤。关二生吃完一个大馍,仍感到肚子空空的,他不敢再吃,怕撑着肚子。于是他回厨房要点盐,往汤里一搅,一口气喝了下去。

一天下来,关二生和梅叶共拉了一万五千块砖坯,按每块三厘计算,可得四十五块钱。这样一算,关二生踏实了许多。梅叶说,咱挣哩能够买台彩电,就赶紧回去,这确实不是人待哩地方。梅叶这样一讲,关二生赶快用胳膊捣捣她,叫她声音小点。因为刘干家、王民都坐在他们旁边。关二生低声说,咱才来就受不了,他两家来了几个月了,也没听人家吭声。说完抬头瞅瞅吸烟的刘干家。刘干家见关二生瞅他,就扔过来一根烟。关二生拣起烟,没有吸,往耳朵上一夹说,听你哩口音像是四川人。刘干家说,你猜得不错,我就是四川人。刘干家接着说,听你的口音是河南人呀。关二生说,不错,我是河南开封人,俺那里人稠哩很,活难找,没别哩法,只好出来闯闯。安徽人王民说,俺家里跟你那差不多,也是人多地少。种那么一点地,再交交税,自己得不了多少。刘干家叼着烟,两手交叉抱于胸前,慢悠悠地说,我不要求太高,到年底弄三四千块,够修修房子就行了。王民和关二生都说,应该没啥问题,咱哩要求真不高。王民又说,你弄四千块钱,我弄三千块也中。我就想花三千块买个三轮,零零碎碎地给别人拉点货,挣得小钱就行了。

 三人畅畅快快地谈着,三家的媳妇都在炕上铺好了床。关二生对梅叶说,先甭睡,咱到外面走走吧。梅叶走出窑洞说,你干了一天不累?关二生说,再累也得转转,咱出来看看能不能再赁上一间屋子。

 他们住在窑厂右边的山坡上。两人沿山坡往里走,先发现有个小院,院里有三个窑洞。二人进了一个亮灯的窑洞,一位老太正在缝衣。他们说明了来意,老太说,那两个都是旧窑洞,窑顶裂了纹,人是住不得的。两人怅怅地出来,又往前走了几丈远,在山旮旯里再次发现一个窑洞。窑里没有灯光,敲敲门,里面有人狠狠地问,谁呀?关二生把来意说了,那人又是狠狠地说,我的窑不租。两人往远处瞧瞧,山风阵阵,吹得荒草哗哗响。他们觉得这山确实阴森,就慌慌地从原路折了回来。

 刘干家和王民家早已入睡,刘干家又睡在外面。关二生小声说,梅叶我睡在里面吧。梅叶说,我睡在外面害怕,还是我睡在里面吧。关二生把被子掀开,看见刘干家的腿已伸进了被窝里,腿上净是黑毛,干干瘦瘦的,像个烧焦的火棍。关二生抓住他的脚脖想往里挪挪,但挪了一下并未挪动,不得已,只得叫醒了他。刘干家醒来,看关二生一眼又懒懒翻过身去。关二生低声说,干家,俺媳妇睡外面害怕,睡里面又跟你挨着,你能不能跟你媳妇换换。刘干家坐起,指着身下说,这一块高低不平,躺着硌腰,我怕俺媳妇睡这受罪。关二生不吭了,他安安稳稳躺下,心里直觉得别扭,于是他对梅叶说,中间要是用啥隔开多好。梅叶说,这穷地方,能用啥隔呢?

 第一批砖坯干得快,大家把干砖坯,装上滑车,一车车送到窑内。关二生为多运些砖坯,把车子装得满满的。所谓滑车,其实就是一个铁板,两边装两个轮子。轮上各拴两道钢丝,钢丝挂在坡上的一个平台上,滑车转动起来类似电梯。关二生把车子推上去,感到滑车颤颤的,像经不起恁大的重量,但他还是坚定地站了上去。平台上的操作员起动了滑车,关二生随着滑车悠悠地往上移动。关二生感到像坐在飞机上,他看到地面慢慢远去,小树也离他远去,他瞅见远处的小河。小河流着水,他听不到水响,但能瞧见河面上灿灿的反光。往上看天,天蓝得滴水,洋洋洒洒像滴到他的身上。这时,关二生感到心里透亮,浑身被风吹着,似要轻轻飘起。这天,他和梅叶共送六十车砖坯,粗略一算,起码能挣四十多元。

 吃了晚饭,大家坐在外面拉呱。刘干家说,今天我一人推了五十车,我老婆推了三十车,少说也挣百十块吧。王民说,俺两口也送了四十多车,要不是车子毁,送六七十车也没啥问题。关二生瞥一眼住的窑洞,没心思谈论干活的事。他抽着闷烟,鼓起勇气截住他俩的话说,咱还是说说住哩窑洞吧。刘干家顿了顿说,就这条件,再说不还是这样吗。关二生把自己的想法一说,王民说,各家隔开也中,用几块布一挡不就完了。刘干家说,布还得买,还得花钱,用别的东西替代更好。三人商量了半天,最后用蛇皮袋替代。

 窑厂边上有堆废弃的蛇皮袋,三个娘儿们将灰抖掉,用针缝了两大块,吊在了床上。三家睡下,觉得都很不错,彼此的话也多了。刘干家的媳妇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像这样住过咧!王民说,这叫男女混住,在广州的话,还属犯法呢!刘干家媳妇说,反正咱不犯法,犯法的应是窑厂老板,咱想住这样的房子吗,干啥子都不方便。王民故意模仿四川话说,你想干啥子吗?大家都跟着笑起来。关二生认为刘干家媳妇健谈、开朗,就大胆地问她叫啥名字。她高兴地说,我叫庄妹,并进一步解释说,庄子的庄,妹妹的妹。关二生说,你这名起得好,起名的人水平不低呀!庄妹说,名是俺爹起的,俺爹是老师,当了一辈子老师,起个好名还不是小菜一碟。关二生随声附和着,并夸奖了几句,随即他翻个身,翻身时压住了塑料布,发出哗哗的响声。梅叶说,蛇皮布咋恁响呢?关二生说,这些蛇皮布硬得很,一硬它当然响了。话音刚落,蛇皮布又发出嚓嚓的响声。响声很碎很细,像有个胆怯的鼠,时不时地抓搔它。关二生和梅叶竖耳细听,声音是从王民那发出的。听了半天,梅叶悄声笑了。她附在关二生耳边说,你知道这是啥声音吗?关二生说,我不知,就你知。两人正嘀咕着,那声音又规律地响起,并伴有呼呼哧哧的喘气声。这时梅叶的身子直往关二生的身上压。由于诸多不便,两人都特意穿了内衣。梅叶激动起来,动手就脱关二生的内裤。关二生拨开她的手,对着她的耳朵说,今黑咱先听听,看看到底咋样,要是真没啥问题,咱明个再那个吧!梅叶听后也不再说啥,就俯在关二生身上不动了。

 王民起得比平常晚,王民媳妇把饭端到了炕前。关二生说,王民病了?还没等王民媳妇答话,刘干家就说,年纪轻轻的,哪有病,纯粹是夜里累的。王民媳妇红着脸走了,王民笑笑说,咱住这样的窑洞,你说咋办。刘干家说,该咋办就咋办,你已经办了,这不就好了。

 众人都笑着出去了,然后各干各的活去。关二生拉着板车,梅叶在后面推着,显得有气无力。砖机和砖厂中间有个小坡,关二生驾车下坡时,感到脚板一阵钻心的疼。他把砖坯摞好,蹲在地上脱掉了鞋。关二生的双脚满是泡子,脚前端各有两个大泡,像专门长就的。梅叶说,掐烂吧,要不越长越大。她在地上找根小木棍,一一给他扎烂了。泡里出的黄水顺脚板流下,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地上湿了一片。梅叶说,疼不疼?关二生说,那水是从肉里出来哩,咋不疼。他拐着腿站起,脚一点地,又啊哟哟地坐到地上。梅叶说,时间耽误不起,你先歇着,我自己拉吧。

 关二生不忍心叫梅叶自己拉,就找了几块破布,往脚上一缠,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试着走了几步,先是有点疼,大胆地再向前几步,也就不感到怎样疼了。这一天,他一瘸一瘸地和梅叶拉了五十多车。

 晚饭时,关二生饿得厉害,他挤进食堂,见炊事员端一盆萝卜丝一样的东西,一问才知,这种饭叫洋芋擦擦。做这种饭很简单,就是把土豆刮成丝丝,拌些白面,放锅里蒸熟,然后放些蒜汁姜汁拌拌就能吃了。关二生和梅叶各要了一碗,关二生先吃了一口。在嘴里嚼嚼,又吐出来。梅叶说,没法吃?关二生说,不能吃也得吃,反正药不死。梅叶吃了一口,觉得不咸不香,没一点味儿。关二生说,还不如吃点土豆块咧,土豆块起码像红薯一样,还能咽下去,这倒好,吃到嘴里,纯粹是一团烂泥。梅叶难过地望望关二生说,先吃一顿再说吧,等窑厂发了钱,我给你做饭。关二生还是吃不下去,他走进厨房想向炊事员要棵葱。炊事员说,厨房里的东西都是钱买的,你要葱得拿钱呀!关二生说,我吃葱,我肯定掏钱。炊事员说,一棵葱一毛钱。关二生拿了两棵葱,然后往兜里掏钱,里外翻了一遍,只找到了五分钱。他走到门外叫梅叶找钱,她摸遍了全身,连一分钱都没找到。关二生显得很尴尬,他把葱还给炊事员,无言地离开了厨房。

 躺在炕上,关二生很难受。他想起吃葱的事,竟掏不出一毛钱,感到自己很窝囊,不觉长叹一声。梅叶问,累了?关二生说,不累!他翻过身把梅叶揽在怀里说,咱已干了一个月,该跟老板要钱了。梅叶说,明个跟他们几个说说,咱一块跟老板要去。梅叶又把头插进他的怀里。这时,刘干家那里响了,还是那种嚓嚓声,像胆怯的鼠抓搔着油布。梅叶听后,有点忍不住,她一把抓住了关二生的下身。关二生吻着梅叶的额头说,我今个难受,等明个心情好了,我一定好好侍候你。

 关二生把要钱的事一说,刘干家、王民,还有另外十几个人都纷纷表示同意。午饭时,大家一起找到工头老刘。老刘说,你们也知道,我不是老板,说白了,也是打工仔。说实话,现在我也没钱花,正好趁这个机会,我跟老板说说。关二生往前挤挤说,你啥时能把钱要来?老刘说,咱今个把钱算算,到明天,我一定给大家回个话。

 算账的是个老头,瘦得像根干柴。关二生把记的砖坯数递过去,和老头记得一点不差。老头拨了半天算盘,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关二生,四百九十三。关二生听后一高兴,但马上神情又黯淡下来。他想,一个月两人才挣这点钱,到啥时才够买台彩电呢。他一歪一歪走到住处,见刘干家、王民已经回来了。刘干家挣了六百六十元;王民挣了五百八十元。虽然钱不多,但都兴奋地想,一月的汗水毕竟变成钱了,有了钱,睡着也踏实了。

 天刚亮,工头老刘的门口就有几个人等着。老刘的房就在砖机旁边。关二生、刘干家、王民三个靠砖机坐下。他们等了一会,王民说,咱光瞎等不是办法,敲敲老刘的门吧。关二生上去敲门。里面的老刘说,别敲了,我起来了。老刘睁着睡眼,朝关二生说,来先给你发钱。关二生进了屋,站到老刘的床前。老刘拿出账册,指着上面的名字,认真地说,关二生,四百九十三!关二生点点头,同样认真地说,对,四百九十三!这时,老刘打开抽屉,关二生瞅见,抽屉里放了许多麻钱。关二生正感迷惑,老刘从中摸出两个递给了关二生。他置于掌心,仔细瞅,这是种方孔铜质麻钱,正面清晰地印有“开元通宝”四个字。麻钱通体呈棕黄色,字的边缘略成暗绿色,是多年氧化的结果。关二生不禁一笑,心想,俺老家多哩是,要这有啥用。正犹豫着,老刘从一个黑色皮包里掏出九十三块钱,塞到关二生手里,然后一挥手说,走吧,结清了!关二生尚未摸清头脑,他托着麻钱结巴着说,你说啥?啥结清啦!老刘不耐烦地说,一个麻钱当二百块钱,两个麻钱不就是四百块钱,再加这九十三,你的工钱不就清了。关二生的火气一下来了,他把麻钱叭地往桌上一放,嚷着说,你哩麻钱能管恁大用,能用它买菜吃饭吗!老刘解释说,你别急,现在没现钱,等有了钱,再把麻钱收回,一个麻钱给你二百块钱。关二生仍不相信,后面的民工也不愿领钱了。老刘往门口一站,大声说,这法每年都用,已用了好几年了,绝不会骗你们。有个民工说,你为啥不打欠条,弄这麻钱啥用?老刘说,前几年也打过条子,条子易烂易丢,有些人还想方设法涂改。他这一说,好多人不再吭声,但大多人迟迟疑疑的,还是不愿领。

 没领到现钱,关二生一天都提不起精神,梅叶说,甭难受,反正不是咱一家,恁大一个窑厂,咱不怕不给钱。晚上躺在炕上,几家人又在谈论麻钱的事。王民说,这样的麻钱俺家多的是,要是拿过来几个,还真能以假乱真咧。刘干家说,你咋能糊弄他,他那里有底账,一分钱也错不了。庄妹说,他娘的,这窑厂也真会想点,怪里怪气的,就给点麻钱。关二生躺着,也想说上几句,梅叶捂住他的嘴,小声说,你甭吭了,你一说老是激动,一难受又睡不着了。说完,梅叶的手一下搦住了他的下身。关二生格登打了个冷颤,他没想到梅叶的手咋那样凉,但那种冰凉很快被燥热替代了。他吻着梅叶的脸颊说,他们在说话,咱咋进呀。梅叶捏捏他的下身说,咱就故意凑他们说话进,要不,一有响动他们不就听见了。关二生觉得梅叶说得有道理,便刷地把衣服脱下,翻身压在梅叶身上。

 刘干家和王民还热烈地谈着,关二生便痛快地流了。刚开始他想极力憋住,让梅叶好好地享受一会,她毕竟才三十岁,身体又好,多日没有房事,确实委屈了她。但刚一入港,便听到庄妹的笑声。关二生并没蹭住蛇皮布,蛇皮布绝不会响的。因为他们躺在门口,往外面挪动的余地较大,因此,他认为他们的性事绝不会叫别人发现,但关二生还是一泻千里了。他抱住梅叶说,这次可不怨我,都是他们扰乱哩。梅叶说,就这样我就满意了,咱就住这样的地方,我要求不高。

 食堂老是用土豆做饭,这里盛产土豆,每斤只卖两毛钱。关二生和梅叶吃不惯土豆,但吃不惯也得吃,除了土豆没啥可吃。关二生胃不太好,吃了土豆后,肚里就噗噗乱响。肚一响,就想放屁。晚上死静,怕弄出声响,放个屁总是极力控制着,然后慢慢排出,前前后后能弄出一身冷汗。天明起来,他总是早早回工地去,在工地上痛快地放上几个。梅叶听了,老是哈哈大笑,关二生却有点难过,他想,到这来,连放屁都不自由,咱到底图啥呢。梅叶说,肯定是图钱呀。关二生说,能图几个钱?拼死拼活干了一月,就领了两个麻钱。梅叶说,咱把买电视机的钱挣够就走。

 王民两口子也吃不惯土豆,逼着两家想别的办法。他们得知翻过前面两座山,有个小镇,每月逢五有个小集,多多少少能买些青菜。考虑了多日,梅叶拿出了上月领的九十三块钱。关二生把钱搦到手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着说,拿多少钱去呢。梅叶说,咱存上五十块钱,拿上四十三块钱就中了。

 梅叶和王民媳妇天不亮就走了,天昏黑才回来。梅叶买了萝卜、花菜、白菜好几种,都是些耐放的菜。梅叶把菜都放好,然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猪蹄,她双手托给关二生说,今黑你把这两个猪蹄吃了,好好补补身子。关二生觉得那肉味虫似的一下拱到了鼻子里,接着他的口水便涌到了舌尖。但他还是理智地说,就两个猪蹄,你一个,我一个。梅叶说,你是男人,出的力多,两个猪蹄你得吃完。关二生坚持只吃一个,他连骨头都嚼碎了。以前,他没发现猪蹄这样香,他觉得那每段筋骨都是浸了油的,油泡的肉咋能不香呢。他吃完了猪蹄,梅叶还拿着一个猪蹄继续让他,他就是不吃,最后,梅叶只好吃了那个猪蹄。不过她只吃了一半,剩下的半个,偷偷地藏到了碗里。

 梅叶在窑洞边用砖简单地垒了个灶台,又从别处借个小锅,便很快生起了火。她把舍不得吃的半个猪蹄剁碎,再搀些白菜,慢慢地清炖。没多久,便香气四溢。梅叶拿过碗,偷偷地把猪蹄盛到关二生碗里。关二生端着碗,一拨拉发现了猪蹄。他放下碗说,昨天你没吃?梅叶说,我不想吃,没吃完。听梅叶一说,关二生的眼泪下来了。他抹抹眼睛说,不能光叫我吃,你也得吃呀,你年纪轻轻哩,不能把身体弄垮了。梅叶说,你先把身体照顾好,我不要紧。主要是咱挣的钱少,等挣多了再好好吃吧。

 其实,那天梅叶并没把钱花完,她只花了二十三块钱。她把剩下的二十块钱,又交给了关二生。关二生接过钱,甩了甩,钱便发出哗哗的响声,他把钱攥住,再递给梅叶说,你放着吧,咱哩钱忒少啦!梅叶说,你也甭恁贪了,反正不是咱一家,咱挣哩少,人家挣哩也不多,就这慢慢挣吧。

 第一窑砖烧好了,工头老刘说,从窑里出一块砖是一分钱。大家一听,都抱怨老板太黑,别的地方出块砖都是三四分,他咋能只给一分呢。刘干家也气愤不过,他回到住处,边骂边说,从没听过开这样的价钱,每出一块砖才一分钱,这老板真不得好死。不过让大家欣慰的是,出砖给现钱,这使部分人开始动心。由于是晚上干活,动心的人就更多。

 这天晚上,刘干家第一个去了窑厂。第二天早上,他歪歪斜斜地回到了住处。王民问出了多少,他说,刚开始没经验,出了两千多块。王民说,一晚上你挣了二十多块,挣的可不少呀!梅叶说,你白天还干活不?刘干家想都没想说,干呀,咋不干呀!梅叶说,你能撑得下?刘干家说,咋撑不下,我能撑得下。说完,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了庄妹。大家都看得清,那是两张十元的新票。庄妹接过时,用手搦了一下,钞票发出嚓嚓地脆响。关二生想,一晚上弄二十块现钱,也怪合算。于是凑干活的间隙,他对梅叶说,晚上我也跟着出砖吧。梅叶说,你身体不好,不能跟他们比呀。关二生说,刘干家不比我强多少,干也没啥问题。

 吃罢晚饭,刘干家又去出砖,王民也不见了,关二生问王民的媳妇,她说,王民也出砖去了。早上,关二生起得很早,炕上少了两个人,显得空旷了许多。他想,别人都去挣钱,自己却安稳地休息,总归不是办法。他起了床,准备走到门外,这时,王民和刘干家歪歪斜斜地来了。关二生说,挣了多少。王民说,挣了15块,刘干家说,跟昨天一样多,还是20多块。关二生心想,今黑我得非去不可了。

 天刚黑,三人就去了窑厂。窑洞里只剩三个娘儿们,梅叶横竖睡不着,翻来翻去的把蛇皮布弄出了声响。庄妹没话找话说,你男人也去了。梅叶说,你看他瘦哩跟干柴一样,没一点劲,非要去。庄妹说,我看他没干过多少庄稼活呀。梅叶说,他前几年才高中毕业,差十分没考上大学,补习一年,再考时,一下差了二十分。后来一气之下不上了。庄妹说,像他那体力不该叫他出外干活。梅叶说,俺也不想出来,不出来没法呀。种地不赚钱,家里一分钱存款都没有,平常买些酱油醋呀,块儿八毛的都得借,实在受不了啦。庄妹说,我们四川那比你家强点,就是我家的房子不行。五口人就三间草房,今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挣点钱修修房子。两人说着就睡着了,等睁眼醒来,三人都回来了。关二生挣了十七块钱,他把钱递给梅叶时,瞌睡得眼都睁不开了。

 关二生往床上一坐,浑身像抽了筋,瘫软瘫软的。梅叶说,你睡会吧。关二生说,我一睡就起不来了。他洗把脸,吃了个干馍,又推着车子走了。烧好的砖出着,干砖坯还得往窑里装。为能多运点砖坯,关二生和梅叶加快了速度。有几次,关二生走着几乎就要歪倒了。他想坐下歇一会,哪怕是半根烟工夫,也就满足了。但他不敢歇,做好的砖坯只有装到窑里才给算钱的。仅在滑车上,关二生才有片刻的休息时间。这时,他可以稍微闭上眼,放松一下四肢。但一合眼,他就仿佛看见了家里的床。床是自做的木床,宽宽大大的。上面垫了三层褥子,往上一躺,能陷下半个身子。由于家里没有电视,天一黑,两口子就上床了。他不知咋恁多瞌睡,身一沾床便鼾声如雷了。有时,梅叶半夜把他弄醒,他眼都不愿睁开,他觉得就像躺在海绵上,躺在暖意绵绵的皮囊上。但是一旦醒来,就不那样闲适了,吃需要钱,穿需要钱,孩子上学还得钱。没钱给他带来诸多烦恼,他没法在自己的床上继续躺了。

 滑车的速度较慢,但他仍感到风从身上掠过。风有点热,吹在头上,便加重了他的睡意。他觉得那瞌睡像只手,拦腰将他抱住,然后重重地将他摔倒了。他感到他扶着车,咬着牙,一点一点地站起。将要站直时,那手掌又啪的一下把他打倒了。这时他隐约听到呼喊声,猛地醒来,见几个人朝砖机跑去。他把车停好,瞅见王民在砖机旁歪倒了。关二生挤到跟前,王民已醒来。王民瞅瞅众人说,没事,没事,我瞌睡得厉害,不知不觉歪倒了。王民媳妇说,你瞌睡就歇会嘛,你看你把人吓的。

 吃了晚饭,王民躺下睡了。关二生说,今黑我还去吧。梅叶说,你不想活了,你还想和王民一样晕倒呀!关二生说,刘干家夜夜去,他为啥不瞌睡呢?梅叶说,吃完晚饭后,刘干家总是靠在窑墙边睡会儿,他是人,不是机器,时间长了,绝对出问题。反正你不能再去了,钱是挣不完哩,能挣哩挣,不能挣哩,坚决不挣。

 说完两人都躺在炕上。这时庄妹过来了,梅叶说,刘干家在窑里干着啦?庄妹说,我帮他干,他不让,时间长了,我怕他受不了。梅叶不再吭声,她见庄妹已睡下,就把头扎到关二生怀里。她摸摸关二生的下身说,你啥时把衬裤脱了。关二生咬着她的耳朵说,你们说话时,我就脱了。你最好还叫她们说话,凑说话时进,谁也听不见。梅叶嘀咕道,干了一天活,都累死了,谁还想说话。梅叶正这样说着,感到下面有个硬物,等反应过来,关二生已经进去了。她想痛快地哼哼两声,但周围死静,便怯怯地不敢出声。

 这次关二生并没压到梅叶身上,而是靠在她的一旁,但梅叶感到出奇的好。第二天拉着砖坯,梅叶说,要是能出声多好,能喊出声,我就飘到天上去了。关二生说,你不能飘到天上去,你飘走了,谁还跟我拉砖呢?你先忍着,等咱挣了钱,我回家好好收拾你。

 买的菜已经吃完,关二生还得吃大块的土豆。旁边坐着刘干家,关二生说,你老家种不种土豆。刘干家说,我老家也种土豆,不过人不吃,都是喂猪。说完打个喷嚏,又咔咔吐了一口痰。关二生无意望了一眼,发现他吐的痰红红的,于是就指给刘干家看。刘干家惊奇地说,咦,我吐的痰怎么带血呢!众人纷纷说,快点找医生看看,别出了大问题。下午,刘干家仍在干活,到了晚上他还照样加班。几个人劝庄妹说,叫他回来睡觉,明早就去看病,命比钱重。

 半夜,关二生被喊醒,值班的人说,刘干家倒在窑里啦。关二生和王民跑到窑内,见刘干家倒在一堆砖上,前面有一片血。刘干家的头顶着窑壁,关二生见窑壁上裂了宽宽的一道缝。这道缝很长,从墙底直到窑顶,然后拐个弯,曲曲折折地伸到窑门上。关二生吓了一跳。心想,窑随时都会塌掉的,可从外面咋一点都看不出呢?

 他们把刘干家抬到炕上,连夜请了医生。医生说,不是什么大病,好好休息,保养保养,也就好了。王民说,我只干了一夜,第二天就晕倒了。你干了恁多天,病倒了并不稀罕。刘干家一听,泪水刷刷地下来了,他说,兄弟呀,我也知道睡床上好呀,睡床上谁给钱呀。我家五口人才有三间草屋,再不盖房就没法过呀!庄妹也在一旁流泪,她抽咽着说,咱再需要钱也不能这法弄呀,把身子弄垮了,再回哪挣钱去!

 刘干家一病,关二生也跟着难过。吃了晚饭,他总是在窑洞前默默坐着。他望望天,天上星光灿烂,瞅着瞅着,就觉得回到家里。家里不吃土豆,他在家里种了一块地的蔬菜,有豆角、茄子、辣椒、番茄,想吃啥就做啥。现在他想喝自家熬的糊糊,里面有玉米糁,有红薯。早上,就着咸菜,喝上一碗,那种香气便从肚里咕咕冒出。可现在不能了,现在只有土豆块,只有洋芋擦擦,只有水煮白菜。上月的九十三块钱,现在仅剩下六块了。这六块钱他让梅叶藏在衬衣里的小兜里,他们不敢再花,一花完就一分钱没有了。

 天已黑下,三个娘儿们出去了,刘干家躺在炕上养病。关二生忽然听到一阵乐声,瞅瞅四周并没有人影,仔细听来,发现声音从窑洞里传出。他走到窗口,见刘干家听着收音机。关二生说,想不到这山里还有信号。两人坐着仔细听,王民从外面急急走来说,走,和工头对账,人家都去了。三人来到窑边,老刘的小屋前已排起了队。这时,小屋内一阵喧哗,出来的人说,老板又发麻钱了。关二生听后心里一紧,一股怒气已骤然涌到胸口。刘干家说,不可能吧,上个月发了麻钱,这个月咋能又发呢。三人默默往前移动,前面过来的人手里都拿着麻钱。轮到关二生了,那老头拨了一阵算盘,然后哑着嗓子说,四百七十六块八。说完,从抽屉里摸出两个麻钱,外加七十六块八角现钱。关二生气得眼都花了,他没接钱,两手摁着桌子,哗哗发抖。老头见他的眼直着,就提示着说,后生,接钱呀!我也没法,这是老板吩咐的。

 刘干家得了五百零四元。晚上他拿着两个麻钱踹开了老刘的房门。老刘正在喝酒,他睁着红眼说,你、你干什么?刘干家拿着麻钱说,你每个月都给些麻钱,我还要吃饭、花钱,你叫我咋过呀!老刘正要发火,门外又过来几个人,也纷纷说着同样的话。老刘软下来说,兄弟们呀,我也没法,这是老板的意思。缠了半天,别人都走了,但刘干家没走,他哭丧着脸说,这几天我累病了,躺床上不能干活,看病得花钱呀,你给这百十块现钱,我咋过呀!老刘又重复着刚才的话,让刘干家觉得一点拿钱的希望都没了。这时,刘干家开始流泪了。小房里是水泥地,他的泪落在地上,一滴一滴的乒乓直响。老刘觉得那泪声十分刺耳,他也无心喝酒了,于是就和气地说,兄弟,你也别哭了,我见了老板给你说说,先给你兑现两百元。

 由于发的还是麻钱,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王民连饭也不想吃了。王民媳妇说,你不吃饭还咋挣钱咧!王民说,我看这里的钱比哪里的都难挣,不挣也不想。关二生说,甭泄气,常言说,钱难挣,屎难吃,世上哪有好挣哩钱呀!王民说,我打算挣够买一辆三轮的钱就走,看来没多大希望了。关二生说,别光看它是麻钱,老板给咱一兑换不也是钱吗。王民说,他要不兑换呢?他不兑咱到哪要钱去?刘干家由于得到老刘的许诺,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秦腔,吱吱呀呀的,没一个人能听懂。庄妹说,换个台吧,唱的真难听。刘干家连换了几个,都是声音不清楚。这时梅叶摸摸关二生的下身,忸忸怩怩地说,这是多好的机会呀。关二生问,啥机会呀?梅叶小声说,你真是个傻瓜,咱几天没进了?关二生说,光想着挣钱了,谁还记得别哩东西。梅叶把自己的内衣脱掉,又剥下关二生的内裤,然后嗔怪道,收音机响着,不比说话的声音大吗,这时进谁能听见?关二生恍然大悟,他抱起梅叶,顾不得亲吻就急促地上去了。凑着收音机的噪声,梅叶小声哼唧着,关二生像哄着一个孩子,咿咿呀呀地,似吟似唱。

 第二天晚饭后,别人都出去了,关二生和梅叶又歪在床上。梅叶说,收音机的声音再大点就好了。关二生说,大点又咋啦?梅叶说,收音机音量大点,我哼的声音就能大点,声音越大越舒服呀!关二生说,要不咱也买个收音机,想要多大声就开多大声。梅叶说,这会哪有闲钱呀,先用刘干家的收音机吧,他啥时开,咱就啥时进呗。关二生说,就是忒不自由了,还得听人家指挥。梅叶说,先迁就点,咱也是没有办法。两人这样说着,关二生却激动起来。他说,趁没人,咱现在进一回吧。梅叶说,你真是色胆包天呀。他们要是来了,你说难看不。关二生说,那就先等等吧,等刘干家来了,打开收音机,咱再进。

 不一会王民和他媳妇来了,庄妹也来了,就是不见刘干家。关二生问,刘干家呢?庄妹难过地说,他又去出砖了。王民说,他的病还没彻底好,要是再犯了不净花钱么。庄妹说,这个死鬼,我给他讲了好多话,还是挡不住他,只好随他的便吧。

 天不亮,刘干家回来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不得入睡。庄妹小声问他咋啦,他说腰疼得厉害。庄妹让他脱掉衣服,趴下,然后在他背部轻轻地捶打。折腾了一顿饭工夫,仍不见效。关二生早被他们吵醒,他坐起说,我这有止疼药,先吃片试试。服过止疼片起了一定作用,刘干家呼呼睡着了。这回换关二生睡不着,直到早上起来干活,脑子还昏昏沉沉的。他推了三车砖坯,感到脚板刺骨地疼,脱掉鞋看,两脚上又满是泡子。梅叶半跪在地上,用个尖棍给他一一挑了,地上又流了一片黄水。梅叶说,今个甭拉砖坯了,咱往窑里送坯子吧。关二生说,也中,反正钱都一样,还少跑点路,少费点力。他们装一车干坯,由关二生一拐一拐地推到滑车上。关二生往平板上一站,滑车就慢慢升空了。砖厂慢慢向后退去,他看见了光滟的小河,小河仍哗哗地流着水,但他听不到水响,他听见了鸟鸣声,是那种布谷鸟。鸟声在耳边缠绕着,随后飘来了一股麦香。他瞧见小麦已黄了,是那种薄薄的浅黄,那浅黄像是刷在麦秆上,风一吹,黄色的粉末会腾腾地乱舞。关二生感到自己被这种黄色的粉末包围着,有种抵不住的困倦,他只一犹豫便无筋无骨地倒下了。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他,他努力睁眼,眼像被胶布粘着,就是睁不开。一会儿他听到梅叶的叫声,她的叫声非常急促,里面含着忧伤和恐慌。他不回答她,他想让她知道忧伤是啥滋味。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听到哭声。哭声细细的,像条棉线一圈圈地绕在身上。他知道这是梅叶在哭,除了梅叶谁还会哭他呢?梅叶的哭水一样地浸着他,他觉得浑身透凉,像卧在冰上。关二生实在忍不下,终于拼命地睁开了眼。

 梅叶的一滴眼泪正好落在他的额上。他用手摸着额头说,我不是站在滑车上吗,我咋挺在炕上?梅叶哀哀地说,你晕倒了,你晕在滑车上了。王民在一旁说,要不是滑车司机果断刹车,恐怕就会出大事了。关二生笑笑说,老天爷不要我,那我就回来呗。梅叶说,把衣裳脱了,好好睡个觉吧。说着,关二生脱了上衣。就在他脱下一个袖子时,梅叶说,你咋比以前瘦了?关二生边脱边瞅,他发现前胸的骨头显得特别突出,两侧的肋骨更是一根根刺眼了。梅叶说,都是吃哩不好,干活又重,咋能不瘦呢,以后,我想法给你补补。

 听陕北人说,山上有种叫地软的东西,可以做着吃。梅叶在当地人指引下拣了很多。地软做包子最好,但没盐,没油,没调料。梅叶想了想就做起了菜馍。所谓菜馍,就是菜放中间,两边用面皮包着,然后放到锅里蒸。第一锅出来,大家一尝,味道挺鲜。这时,梅叶突然问,咋不见刘干家两口呢?

 关二生走出窑口一瞅,刘干家两口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关二生拿两块菜馍送过去,见他们都吊着脸。关二生问,咋回事,你俩咋恁难受?刘干家说,有个事不想瞒你,家里来个信,要二百块学费。我去跟工头要钱,工头死活不给,这可把我难坏了。关二生说,甭光坐着,咱回窑里商量商量。关二生把刘干家的情况一讲,王民说,这样吧,俺几家给你凑点吧,凑多少是多少,反正得叫孩子上学。关二生拿出六十元,王民拿出四十元,刘干家自己有七十元,还差三十块钱。几个人坐着想了半天,这三十块钱就是没地方弄。关二生说,咱在这人生地不熟,连借钱的人都找不到,还是找工头老刘吧,于是三人一起找到了老刘。老刘又在喝酒,见三人过来,像似吓了一跳。他一斜身子说,你们,你们有啥事?刘干家说了来意,老刘说,我不给你讲过吗,真的没钱,要是有钱,我早借给你啦。王民说,你要不发麻钱,俺绝对不向你借钱。小孩上学用钱,总不能把麻钱寄回家吧。老刘咧咧嘴不吭了。关二生说,就向你借三十块钱,又不是太多,下月发钱时扣掉就是了。老刘犹豫半天说,这法吧,我押你们三个麻钱,等回了钱,再退给你们。

 二百块钱凑齐后,刘干家很感动,晚上花两块钱买了二斤烧酒。他对王民、关二生说,我没别的感谢两位兄弟,咱过的这样苦,我就请你们喝酒吧。梅叶拌了一个萝卜,调了一碗地软;庄妹回食堂买了两份土豆,三个人便慢慢喝了起来。一斤酒喝完了。三个人都没说话。好像都想说,又不知说啥好。刘干家酒量不大,只喝了一点,脸就酱红酱红的。到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他盯着酒碗说,我要有一点门路也不会到这来。关二生说,咱都一样,都是苦命人,谁有法也不会到这来。刘干家说,我特别没本事,邻居家都盖了新房,就我家是草房。王民说,草房就草房呗,能住就行。刘干家说,我们那夏天雨大,房顶每年得修一回,麻烦得很,我做梦都想盖瓦房啊!关二生安慰说,修瓦房也没啥难。到年底回去,挣几千块钱总是没问题。刘干家说,不过,也说不准,本来,每月发的钱就不多,他老是发麻钱,这叫我多难受。说着说着,刘干家哭了起来。王民说,想开点,麻钱又不是发给咱一家,人家不怕,咱也不怕。这时,刘干家直直地坐着,酒也不喝了,两手捂着脸,只默默地难过。梅叶说,刘大哥也甭恁难过,能挣多少,咱就拿多少;挣不了也甭生气。刘干家说,不行,我非得把修房的钱挣过来,我不能再迁就了。

 三个人喝得不少,最后还是在梅叶的干预下散了场。关二生很兴奋,一歪到床上就抱住了梅叶。梅叶嘀咕道,你咋恁急呀,人家还都没睡呀。关二生说,没睡不要紧,刘干家不是有收音机吗,咱叫他打开收音机,趁收音机的响声,咱想咋进不就咋进吗。说完,他锐声喊道,干家、干家,把你哩收音机打开,听个好戏吧。庄妹说,干家又去出砖啦!梅叶抱怨似的说,他喝恁多酒,咋能叫他干活呢。庄妹说,他一走,我就跟着追,一直追到窑厂,拉也拉不回。说完,她把收音机递了过来。梅叶自语道,这个刘干家,为了钱,啥都不顾了。这时,关二生激动得厉害,他打开收音机,随便找了一个台,调大音量,然后脱光衣服,一下抱住了梅叶。

 夜里下起了大雨,气温陡然降了下来,关二生给冻醒了,他瞅着梅叶白光光的身体,就毫不犹豫地又压上去。梅叶惊醒了,她嘟哝说,都啥时候了还往身上压。说完把他推了下来。关二生蹭住了蛇皮布,哗哗啦啦的,把庄妹吵醒了。庄妹含含糊糊地说,下雨了?梅叶说,下雨了,下哩可大。然后翻身就要睡去。关二生说,你听,谁喊啥咧!梅叶细听,风雨中隐约能听到喊声。庄妹说,好像在说窑塌了。王民、关二生都起来了,他们匆匆地跑到了窑厂。砖窑的一角果然塌掉了,砖厂的人正火烧火燎地抢救。关二生说,刘干家在出砖,咱先找找刘干家吧。两人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工头老刘碰见他们问,你俩在弄啥呢,还不赶紧救人。王民说,找刘干家咧!老刘说,刘干家砸在窑里啦,赶紧扒吧。

 压在窑里的共四人,两死两伤,刘干家被砸死了。

 工头老刘问庄妹有啥要求,庄妹说,我没啥别的要求,刘干家火化后,我不要一般的骨灰盒,我只求你们给他做个房子一样的小盒子,我要陪他一块回老家去。再一个我要求,把发给我们的四个麻钱,换成现钱。听她一说,梅叶和王民的媳妇哭了起来。关二生蹲着,两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咕咕唧唧地钻出,又吧嗒吧嗒地掉在膝盖上。庄妹没哭,眼里也没泪,但大家清清楚楚地看到,庄妹的泪水虽只经过一个晚上,就已经流干了。她的泪浸湿了她的全身,又从身上冒出,沾湿了她的衣裤。老刘听后,连声说,行行,没问题,我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三天后,庄妹抱着刘干家的骨灰回来了。骨灰盒比一般的稍大,有两?高,上部像个房顶,房脊高高的,两边都有斜度。大家见庄妹过来,都纷纷围了上去。关二生说,干家已经不在了,你准备咋办?庄妹瞪眼瞅着骨灰盒,没有说话。王民说,干家不在了,你个女人家还是回家吧!庄妹还是没吭,她的眼像被骨灰盒粘着,始终不离它的左右。这时,大家几乎都觉得听到了刘干家的呼吸声,那声音仍是那样地短促,像刚干完重活,躺在那在舒服地歇着呢。梅叶似乎没听到他的呼吸声。不过,她感到刘干家的腿又像往常一样,蹭得蛇皮布哗哗响。大家的思绪乱乱的,但都共同认为,刘干家没有死,他正在砖厂干活咧!这时窑洞很是寂静,庄妹的眼仍盯着骨灰盒,她的眼光扎在盒子上,似乎嚓嚓而响。庄妹像考虑了很久很久以后终于说,我不走了,我要接着干,我得把家里的房子盖起来。

 天阴得很,老刘说,停几天有雨,大家多拉些砖坯,免得下一窑没货装。庄妹独自拉着车,像男人一样踊跃。到了半晌,她的碎花衬衣已全部湿透,汗水顺着她的衣襟,流到腰里。梅叶拦住她说,庄妹,活一下做不完,干家不在了,你得照顾好自己,家里的孩子还得你养活呀。庄妹低着头说,道理我懂,一拉上车,我就制止不了自己,好像干家就在后面,我想歇也歇不了。梅叶说,你给自己定好,拉完五六车歇歇,免得把自己累着。

 庄妹没回老家,刘干家的骨灰盒就放在旁边的废窑里。刘干家好吃鱼,庄妹没法给他买真鱼,就用硬纸剪条假鱼放他跟前。每天干活回来,庄妹都先到窑里看看他,跟他说上几句话。不过回到住处,庄妹的脸色都阴得流水,吃饭也没胃口了。约有三四天,庄妹仅吃些自己腌的咸菜。梅叶说,庄妹,你这样不中呀,活恁重,你光吃咸菜,早晚会累倒哇!要不,咱两家合伙吃吧,咱想买就买,想做就做。庄妹说,我一个人咋能拖累你俩呢。梅叶说,你甭跟我客气,从明个起,你就跟着俺吃。

 到了月底,又该发工资了,但大家显得很平静。梅叶说,下午甭忘了领工资。关二生说,你去领吧,每回老是发麻钱,我越领越生气。天快黑时,梅叶和庄妹去了。工头老刘的房前又聚了好多人。这回老刘和算账的老头一起坐在那里,老头算账,老刘发钱。梅叶对庄妹说,这回得给老刘要现钱,庄妹说,你要他不一定给。梅叶说,因为刘干家是窑厂砸死的,他能不给这个面子?咱好好跟他说说。

 先给梅叶算账。老头在一个烂本上翻了半天,查出了关二生的账目。本月关二生实得工资为七百零七元。工头老刘拿出三个麻钱,递给了梅叶。他没有立即把一百零七元现金给梅叶,而是嘻嘻地说,这回领的可不少呀!梅叶对他翻翻眼说,俺快叫你吭死啦,你每月都发这些鸡巴麻钱,叫俺咋吃饭呀!老刘说,哪一天你不吃得好好的,我也没见你饿着肚子呀。梅叶说,吃的啥东西,不都是些土豆吗,吃后净放响屁。话音刚落,人群里不知谁放了个屁,声音闷闷的,随即大家大笑起来。梅叶始终没笑,她吊着脸说,快给庄妹发工资吧。庄妹实得工资为二百七十七元。工头老刘先给她七十七元现钱,然后又拿出一个麻钱。这时,梅叶按住老刘的手说,老刘,我不说你也知道她是谁,她男人叫窑砸死啦,就剩她一个女人,你总得照顾照顾她吧。老刘愣愣说,发麻钱是老板的意思,我说了不算数。梅叶说,老刘你甭糊弄我,你说了不算谁说了算。两人僵持了半天,最后老刘笑笑说,咱活得干,钱肯定也少不了,这法吧,这个麻钱先放我这,我问问老板再说。

 每家又发了几个麻钱,窑洞里显得很沉闷。王民问关二生发了多少,关二生有气无力地说,发了三个麻钱。王民说,这个月我的脚崴了,俺两口只挣了五百二十块。关二生说,这就不少了,知足常乐吧。王民说,已经五个月了,俺才挣了不到两千块钱,这点钱又是几个麻钱,真是越干越没劲呀。关二生一反常态,他坐起说,也不能光说些泄气话,咱要是回了家,连这点钱也挣不了,就这慢慢熬吧。王民说,我就怕到年底麻钱兑不了钱。这时梅叶端着饭进来说,到时候,他不兑钱咱就不走,咱整天到他家闹,我看他怎能受得了。

 虽说发的钱不多,梅叶还是想法做了两个喜欢吃的菜,一个凉拌萝卜丝,一个炒油菜,这在平常很难得。关二生拿着筷子说,有两个月没吃肉了吧。梅叶说,有了,要是明个有空,我到对面山上几个农户家转转,看看能不能买点。王民说,肉可吃可不吃,俺已三四个月没吃肉了,一打消吃肉的念头也就不想了。庄妹说,小镇离咱太远了,来回得七块钱车票,买斤肉才五块钱,谁敢去呀!

 吃着饭,说着话,大家的情绪渐渐好转。不知不觉,夜已很浓了。几个人开始上床睡觉。关二生先躺到床上,梅叶坐到床边跟庄妹说话。约摸一顿饭工夫,两人还唠唠叨叨。梅叶在床外头,背对着关二生。关二生想让梅叶睡觉,又不好意思明说,就伸腿蹬蹬梅叶的屁股。梅叶知道他的意思,便对庄妹说,光说话也没啥意思,咱还是听听收音机吧。庄妹打开收音机,声音却小得很。梅叶说,声音咋恁小呢?庄妹拍拍收音机说,已开到最大量了,可能是没电了。梅叶装模作样地说,那就凑合着听吧。

 由于收音机的音量小,窑洞里显得很静,关二生和梅叶拥抱着,不敢做出更大的动作。梅叶本想哼出声来,但只能死死地憋着,于是那种喘气就变成了重重的呼吸声。关二生俯在梅叶的耳边说,你想叫就小声叫吧。梅叶说,你咋不叫呢,你光想叫我丢人呀!关二生嘿嘿笑了两声,趴在梅叶身上不动了。梅叶说,完了?关二生说,没完!梅叶问,你咋不动了?关二生说,收音机不响了。这时梅叶才发现收音机确实不响了。她把关二生推下身去,小声地叫,庄妹、庄妹。庄妹没有回答,她听到的是轻轻的鼾声。

 在砖厂干着活,梅叶说,昨晚上要是收音机的音量大点多好哇。关二生故意说,咋好呀?梅叶说,你这个笨蛋,还用我说。关二生说,以后就越来越难办了。梅叶说,咋难办呀。关二生说,庄妹的收音机不响了,以后咱还咋睡觉呢!梅叶说,收音机可能没电了,咱给她买节电池不就中了。关二生说,大家干活累哩很,天一黑就想睡,打开收音机怕影响人家睡觉,该免的事就免掉吧。

 刚一立秋,就下了几天小雨,一不干活,人的精力也就多了,王民在睡前总是长时间地看书,庄妹躺在床上,也是辗转难眠。关二生和梅叶实在难耐,小雨一停,他们就来到窑洞边的山坡上。沿山坡有条小道,细细的,像从山顶扔下的一条带子。小路两旁是些酸枣树,酸枣树有一尺来高,上面挂满了黄豆大小的果子。山顶上有四五棵柳树,它们簇拥在一起,显得高大阴森。关二生沿着树往左望去,发现一个宽宽大大的沟壑,沟的底部平平坦坦。关二生说,这里的风景还不错咧,于是两人就来到了沟底。从沟底往上瞅,就像个倒置的葫芦,底小口大。四周的崖上也满是酸枣树,这时节,果子都熟了,一片一片的,像凝固的红霞。关二生把手套在嘴上,高声叫了一声,于是整个山上都是他的声音。关二生说,梅叶,咱要是住这多好,在这随便叫也没人听见。梅叶说,你正好没考上大学,要是考上大学才浪漫咧。关二生说,浪漫不浪漫是身上带哩,不在有没有文化。说完他伸手把梅叶揽在怀里。梅叶早已按捺不住,哧啦就把腰带解开了。关二生说,地上湿乎乎的,能躺下吗?梅叶说,咱俩往这一站不就解决了。

 雨天过后,干砖坯又得往窑里装。装多装少由于跟钱联系着,所以都干得比较踊跃。关二生的手上和脚上都起泡了,他也顾不上挤掉,忍着疼痛继续干活。晚上是他们惬意之时,关二生、王民喜欢坐在一起,说一说,一天干了多少活。王民说,今个我装了一万一千块砖,每块三厘,那就是三十三块钱。计算中,他总是伸出手指,在地上写出歪歪斜斜的数字。关二生好坐在炕头,两腿弯曲蹬着炕沿,两手圈着两腿往胸前一搂,眼眨巴眨巴地就算开了。这天他装了一万砖坯,每个三厘,可得到三十块钱。算完后,两人又算了一下今年共挣了多少钱,离自己的目标还有多远。每次算过,他们都是满脸喜气,都想着,把钱挣够赶快离开这里,赶快回家去。通过计算,他们也隐隐觉得,挣的钱离自己的目标还相差很远,于是就更加节省起来。关二生主要买食堂的饭,因为一大碗土豆才要五毛钱,然后把碗往地上一放,两口子便吃了起来。有时,实在吃不下,梅叶就到附近的农户家买些萝卜,往窑洞门口一埋,慢慢地配着土豆吃。

 食堂的菜里没有一点油星,关二生吃着吃着,哇地吐了出来。梅叶说,咋着了?关二生说,这土豆咽下有点反胃。梅叶叹口气说,主要是没有油哇。河里满是水,通向小镇的路被河水淹没了。梅叶只好跑到食堂给老板说了许多好话,才买了一斤肥肉。她把肉切成小片,在锅里放些水,慢慢煮熬。煮熟后盛到一个罐里。冷却后,肉和水混在一起,无形中加重了肉的分量。这样,他们从食堂买回菜,多少往菜里放点,菜味便有所变化,吃起来好受多了。

 窑装得很快,仅几天的时间几乎就要装满了。关二生、王民、庄妹谁也不甘落后,虽说都穿了很厚的衣服,但还是被汗水浸透了。天黑了多时,他们才从窑厂下来。一进窑洞,庄妹却说,今天是中秋节呀!

 王民从包里翻出一个破历法,一查今天真是中秋节,于是大家分外高兴。关二生说,咱干活干得连啥时候都忘了。梅叶说,平时在家我都记着天数,来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记过。说完跑到外面看月亮。天半阴半晴,月亮躲在薄云里,显得黄而模糊,像滴泪痕。梅叶赶紧跑到食堂买份土豆,又调了点白菜叶,准备叫庄妹一起吃饭。庄妹说,按我们老家习惯,中秋节必须吃月饼,要不来年办什么事就会不顺。梅叶说,这山沟里,哪有月饼。这时,庄妹转过身去,从挂在墙上的小包里拿出两个月饼,关二生觉得稀罕,问她从哪里弄来的。她说,前几天,在窑厂边,我见一个娃娃拿着月饼吃,一问才知道,月饼是他爸从镇上买的。娃娃就住在山后边,我随他回到家。娃娃他妈一人在家,我说了来意,他妈说,我家共买了八块月饼,给你两块吧。王民说,为了两块月饼,你真跑到人家家里。庄妹说,我没法呀,刘干家好吃月饼。她这一讲,大家的心情都沉重起来。停了一会儿,王民说,正好是过节,咱一齐去看看干家吧。

 几个人去了那个废弃的窑洞里,骨灰盒放在一个很大的土块上,前面有个碗,碗里插着几根细香,香已被点着,在悄悄地冒着烟气。庄妹把一碗菜、两块馍、一块月饼摆到骨灰盒前。四个人站在后面,庄妹站在前面。她退后一步,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戚戚哀哀地说,干家,你好好吃,好好喝,不要省。你在那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她这一说,几个人也跟着掉起了眼泪。梅叶向前又点上一炷香,默默地磕了一个头。庄妹接着说,干家,现在,算上麻钱,咱已经挣了两千三百二十一块钱,以后几个月,我再起劲干,一定把咱盖房的钱挣够。说完,她抽抽咽咽地哭出声来。梅叶拦着她劝道,庄妹,甭哭了,咱回去吧。

 回到窑洞,几个人再没心思吃饭。庄妹瞅瞅大家说,干家走后,多亏大哥大嫂们帮忙,我也没啥东西谢你们,来吃点月饼吧!总共一块月饼,庄妹把它放到一个木板上,切了五小块。然后她一一恭敬地递给关二生、王民、梅叶和王民媳妇。大家捧着小小的一溜月饼,都舍不得吃。关二生把月饼掬到眼前,他看见里面有核桃仁、冰糖,还有花生瓣、糖丝,香喷喷的。他舍不得吃,便悄悄装到兜里。然后他抬起头,昂昂地说,庄妹、王民,咱三家合起来吃吧,咱不能跟家人团聚,咱三家合起来团圆。

 这时节,关二生特别想家。在家里,中秋节后,枣红了,柿子熟了,棉花挂满了白须,连红薯都鼓鼓囊囊地挣裂了地皮。一回到地里,角角落落的都挤着香气。然而在这里满眼是黄山、黄土,往鼻里一吸,土腥里挂着灰味。他推着车子,站在滑车上,滑车一点点升高,慢慢的就望见小河了。他老家就住在小河边,河边有四间瓦房,他住两间,父母住两间。父母已七十有余,早已白发苍苍了。关二生每月想给父母寄点钱,想给他们常常买点吃的,但就是没有钱,关二生想起来深感惭愧。滑车渐渐升高,关二生又听到了风声,他觉得那风线一样地在脸上缠来缠去,并发出吱吱的细响。他仿佛看到一缕缕细线,调皮地在他眼前摇晃,渐渐的,他有点睡意了。这时,他的身子一歪,随着推车一起往山下溜去。

 关二生梦一样地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炕上。他认为自己又像上次仅仅碰了一下,于是想稍微伸伸腿。但是他仅动了一下就疼得出身冷汗。梅叶在旁边掉泪,他急急地说,梅叶,我哩腿咋了?梅叶说,你哩腿可能断了。关二生说,我就这躺着?梅叶说,镇上有个接骨医生,王民已经接他去了。本打算把你送过去,怕路不好走,再疼着你。关二生自言自说,我哩腿不会断吧,好好地腿咋能平白无故断了呢。

 天黑了很久。王民才把医生接来。这时关二生的腿已肿得明光光的。医生检查了一番说,摔得太狠,明天必须送到镇上拍个片,弄准后才能接骨。

 在镇上拍了片,诊断是小腿骨断裂。作过正骨手术,按说应在诊所住上几天,由于怕花钱,关二生坚决回到了窑厂。

 关二生往炕上一躺,叹口气说,我就这法躺着?王民说,没摔出大毛病算你有福,这种轻伤在床上歇歇就好了,甭难过,甭急躁。关二生说,谁知歇到啥时候才好咧。王民讲,常言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有两三个月,你恢复不了。关二生说,这一下坏了,这几个月,我一点钱也挣不上了。梅叶说,你也甭光想着挣钱,既然这样了,就安安稳稳养伤。

 梅叶开始单独一人拉板车。她像庄妹一样,拉不了几次,就大汗淋漓了。她的头发比庄妹长,汗水从头上下来,顺着前额两边的长发,奔腾而下,不多久,头发全湿了。回到窑洞,梅叶第一个动作就是喝水。由于没有开水,只能喝些事先从井里打出的凉水。梅叶喝水时不用碗,总是把桶抱起,嘴凑着桶沿咕咚咕咚地喝。她每次进门,关二生就从床上坐起,他瞅着梅叶抱着桶喝水,就怜怜地说,少喝点,你出哩汗忒多,甭把肚子喝坏了。

 为让关二生吃好,梅叶总是想法自己做饭。她跑到附近农户家买些萝卜,垛成一段一段的,放些盐葱搁锅里煮。没有肉,就回食堂买点大油放在锅里。关二生说,甭做恁麻烦,随便吃吃妥啦,你坐那歇歇吧。梅叶说,你受伤了,本来得加强营养,咱又没钱,饭就只能这法做了。关二生说,我身体好。吃好吃孬都没事,伤该好就好了。两人把萝卜吃完,最后只剩油乎乎的菜汤。梅叶说,二生,这汤里油多,你把这汤喝了吧。关二生说,你干哩活多,还是你喝了吧。两人都不肯把汤喝下,梅叶只好拿两个碗,把汤一分两份,给关二生多一点,自己少一点。两人把汤喝下,关二生说,咱挣了钱回家,一定多买点肉吃吃。我好吃肥肉片,锅里蒸的更好吃。说着说着,关二生舔舔嘴唇。这动作让梅叶看得清楚,她长吁口气,难过地把脸背了过去。关二生把身子挪开说,你干了一天活,过来歇歇吧。梅叶有气无力地坐到床上,感到浑身瘫软了一般。这时关二生扭过身去,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纸裹着的东西。他打开纸,拿出了包着的一溜月饼。他把月饼偷偷塞到梅叶手里。梅叶说,那天的月饼你没吃?关二生说,我不好吃,你吃吧!梅叶说,你光哄我,我知道你好吃。关二生笑笑说,就这一点月饼,吃了到心不到口哩,还不如不吃咧。关二生坚决不吃,他拿着月饼,一点点喂到梅叶嘴里。

 活干了一天,最轻松的就是晚上。王民和媳妇总是往窑洞门口一坐,唧唧喳喳地说一天的收入。王民说,今个俺拉了一万两千块,就是三十六块钱呀。现在连麻钱算上快两千了,等我攒够了买三轮的钱,我马上就走。正说着庄妹进来了。王民问,庄妹,今个拉多少砖?庄妹说,拉了八千块。王民说,拉的不少,你一人慢慢来,甭急,挣一点是一点。庄妹瞅瞅天色已晚,问关二生,梅叶没来?关二生刚要回答,梅叶就一拐一拐地进了门。庄妹说,你的脚怎么了。梅叶说,摞砖时被砖砸了一下。关二生说,我来看看。梅叶把裤子捋起来,她的膝盖下有一大块青斑。庄妹说,坐下歇歇吧,我来做饭。梅叶说,不要紧,还是我来做吧。梅叶从兜里掏出一团东西。庄妹问是啥。梅叶说,是点肥肉。庄妹问,你从哪弄的肥肉?梅叶说,我是从食堂买哩,关二生几个月没吃过肉了。关二生见她切肉,埋怨似的说,凑合着吃吧,吃啥肉咧。

 梅叶从地里拣了点白菜帮子,把肥肉切进去,用文火慢慢炖,一会儿香味就漫了一窑洞。梅叶坐在炕头对关二生说,咱剩哩二十一块钱花完了。关二生说,一点都没了?梅叶说,一点都没了。关二生想了半天说,还得找工头老刘兑换麻钱咧,他给咱哩麻钱,咱也花不成,总不能叫咱喝西北风吧。

 梅叶把肉盛到关二生和庄妹碗里,庄妹又把几个肉片挑到关二生碗里。菜闻着味好,吃起来并不香,关二生碗里虽有肉,吃起来也是如此。他不愿吭,怕说了叫梅叶伤心。关二生想,钱本来就少,这回终于没有了。于是他忍不住对梅叶说,你明个找老刘兑钱吧!梅叶说,我吃罢饭就去。梅叶说完,瞅着关二生吃饭。关二生为让梅叶放心,故意把一片一片的肉,用筷子叼着吃,每吃一片故意发出啧啧的响声,装出好吃的样子。他将肉吃完,把碗一放,背过脸偷偷流起了泪。

 梅叶拿着一个麻钱去找工头老刘,不一会便回来了。关二生问,咋样?梅叶说,老刘滑得很。他说他自己没法做主,只能等老板回来再说。关二生长叹一声说,这世道咋变成这样咧。王民说,你也甭找啦,再找也不会给你兑换,他要是开了头,就乱了套了。庄妹说,窑厂的人都是坏孙,找也是白找,我借你点算了。梅叶说,你一个人过得苦,我不能借你的。庄妹走过来,把二十块钱塞到她的兜里,王民说,我还有五十块钱,暂时用不着,你拿去吧。关二生说,有十块就够用了,先拿你十块吧。

 夜里的窑洞安静了许多,大家不像刚来时那样活跃。庄妹的收音机已装到包里,再也听不到它的声音了。由于长时间的卧床,关二生的腰像灌了醋,酸酸疼疼的。现在,他觉得炕就像窑厂的滑车,叫人又畏惧又胆怯。半夜,他常突然醒来,头晕晕的,像坐在滑车上。有时,一挤眼,眼前便出现一堆一堆的砖坯。砖坯摞得跟窑一样高,风一刮,摇摇晃晃的似要倒下。遇到这样的梦境,关二生几乎每次都被吓醒,一旦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他成夜成夜地坐在炕头,只能看着梅叶睡,守着梅叶睡。有一夜,他又这样坐着,梅叶突然醒了。关二生问,你咋了?梅叶翻开被子一瞅,发现自己的下身红了。关二生说,你哩例假来了,快点收拾收拾。梅叶翻了半天,没找到任何东西,慌乱中把一个裤头垫了上去。关二生问,你没有卫生纸?梅叶说,前几个月有多余哩钱,买点纸凑合着过了,现在哪有钱买纸呀。关二生说,咱不还借了十块钱吗,先拿一块买点卫生纸吧。

 天一亮,梅叶坐在炕上,就掏出了借的十块钱,这十块钱她用一个皮筋缠着。梅叶先托在手上瞅了半天,然后她把皮筋扯掉,一卷钱支楞一下散开了。里面露出六张纸币,一张五元的,五张一元的。她从中掏出一张一元的搦在手里,又把另外的钞票用皮筋束上。山下有个小卖部,里面卖油盐酱醋,还有卫生纸。梅叶从床上起来,把裤子穿好,慢慢走出窑洞。早晨凉得很,她抖着膀子往山下走去。山路上荒草弥漫,风一吹瑟瑟而响。她想起家,想起她河边的瓦屋。她家住在村边,买东西须跑到村里。村里也有个小卖部,小卖部的主人善良随和,有钱掏钱,没钱可以赊账。她曾用一块钱买过半斤盐、三盒火柴、半瓶酱油。这样想着,她手里握着的已不是一块钱,而是半斤盐、三盒火柴、半瓶酱油了。一块钱可以买一斤多大米,再搞搞价,有时可买到二斤。二斤大米放锅里一蒸,够一家人吃一天。她曾做过试验,要是把一块钱换成毛票,就更耐花。五月端午节,镇上有集,她跟儿子去赶集。中午儿子饿了,她说,儿呀,你吃啥。妈妈给你买。儿说,我吃烧饼夹油条。这时,梅叶有种自豪感,她掏出一块的毛票,两毛钱买了一个烧饼,一毛钱买了一根油条,然后把烧饼掰开,油条往里一夹递给了儿子。这时,她也有点饿了,她拉着儿子边走边瞅,看看有没有又好吃又不贵的。她想吃油炸的黄澄澄的枣糕,一问五毛钱一个,她扬扬头离开了。街边有好多食摊,有种酸汤丸子,里面放了肉丸、葱姜,特别好喝。她一问八毛钱一碗,梅叶又撇撇嘴走开了。快散集时,她在一个小店里花四毛钱买了两个油饼,美美地吃饱了。一个集,她只花了七毛钱,两个人却吃得好好的。

 想到这,梅叶止了脚步,她站在山坡上望着山下的小卖部。小卖部只露个屋顶,屋顶上搭着油毡,乍一瞅,像条狗卧在草丛里。梅叶犹豫了,她往地上一蹲,觉得这一块钱还是不花为好,于是她快步回到了窑洞。她从床上翻出两块破布,关二生说,你不买卫生纸了?梅叶说,这灰袋就顶了。关二生说,你弄湿了咋换?梅叶说,湿了把灰一倒,布一洗,晾干后再装些干灰,又可以用。每一回我得用三卷卫生纸,每卷卫生纸得花一块钱,这一下我不把三块钱省了?

 关二生听了非常难受,他哀哀地对梅叶说,梅叶,你去买卫生纸吧,用灰袋恐怕不好吧。梅叶说,没事,这样也不错。关二生见她如此坚决,就不再吭声了。但他已下定决心,明天下炕走走,如果不很疼的话,就回窑厂干活。

 第二天,关二生早早起了床。梅叶说,你这是弄啥?关二生说,快把我憋死了,我得起来走走。他下了炕,腿一动还是疼得厉害,他想,可能是刚下炕的缘故,多活动活动也就好了。梅叶在旁边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一个多月,就想下地走动能不疼吗?

 梅叶像往常一样,照样在窑厂拉砖。临近中午,她的上衣被汗水浸透,便坐在树下凉晒。这时,她看到有人一晃一晃地从远处过来。走近了才发现是关二生。梅叶说,你咋来了。关二生说,我来卸砖坯咧!梅叶说,谁叫你来卸砖坯,你现在得好好歇着。关二生并没听她的话,就丢掉拄着的木棍开始干活了。

 吃了晚饭,王民坐在床上又想拉呱。他问庄妹说,今个拉了多少砖坯。庄妹说,拉了八千五百块。王民一低头,马上算出了价钱。他说,今个你挣了二十一块两毛五分钱。关二生说,今后晌,梅叶拉,我卸车,俺俩拉了九千七百块。王民说,拉的不算少,按说你得好好歇歇,别光想着挣钱。关二生摸摸腿,受伤的部位又肿了起来。他咬着牙把鞋脱掉,躺到床上。王民瞧着他的脸色劝道,现在别急,等伤好了再干,会捞过来的。关二生说,现在加上麻钱,我挣哩还没两千块钱,这法下去到年底还是达不到目的。王民说,这事不能急,急有啥用,只能慢慢挣。这时梅叶把饭端来,是一碗切成大块的土豆,表面浮着一两个葱花,上面一点油星都没有。梅叶说,先迁就着吃点,到明个我再好好弄个菜。关二生说,就这凑和着吃吧,做好菜净多花钱。

 夜里,关二生的腿疼得厉害,他想小声哼哼,哼出声也许好点。但他怕吵醒了王民和庄妹,更怕梅叶替自己担心,所以就默默地忍着。他挤着眼,努力想着杂事,以便转移疼痛。最后居然有效果,总算进入梦乡。但到了半夜却被一阵声响惊醒了。他见梅叶穿上裤子准备下床。关二生问她,她说,例假把裤头沾湿了,我去抓点灰去。梅叶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最后躺在了炕上。关二生问,你不是就做一个灰袋吗?梅叶说,前天我又做了一个,两个正好能替换。关二生说,还是用卫生纸吧,甭出了毛病。梅叶说,拉倒吧,还是省点钱吧。

 又睡了一阵,关二生被疼醒了,他看看伤口,伤口处肿得高高的。天没亮,他不敢声响,怕惊动了梅叶,但梅叶还是醒了。她看看他的伤口,吃惊地说,咋肿恁高。关二生说,不要紧,歇歇就好了。梅叶点着灯,往他腿上擦了些紫水,又敷了一条热毛巾,其疼痛略有好转。梅叶说,今个你再不能去窑厂了。

 关二生慢慢睡去,等醒来时,梅叶已去了窑厂。他坐起身,穿上衣服,感到腿好了许多。他走出窑洞,见门口的铁丝上,挂着梅叶洗好的灰袋,他的心一紧,忍着疼痛到山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卷卫生纸。

 太阳已出了很高,天还凉得很。关二生拄着木棍一拐一拐地来到窑厂。梅叶见他过来气汹汹地说,我嘱咐你哩话忘完了?关二生说,疼一点不要紧,反正躺着也是疼,还不如出来走走。梅叶说,你这一跑,肯定好得慢,耽误一天就晚一天挣钱。这时,关二生从怀里摸出卫生纸,递给了梅叶,梅叶说,我不要啦,你咋又买咧。关二生不说话,一手拄着棍,一手开始卸车上的砖坯。每拉来一车,梅叶总是和关二生抢着卸,她尽量让关二生少卸点,以减轻他腿上的负担。这里昼夜温差大,到了中午,太阳火火辣辣,关二生直直地站着,弄得满身是汗。梅叶在树阴里用砖垒了个墩子,关二生不卸车时,就可以坐到墩子上暂作休息。

 这天天快黑时,他们拉了九千一百块砖,和昨天相比还少六百块。梅叶仔细一算挣得不到三十元,于是她对关二生说,天快黑了,你先回去,我再拉几车,起码得赶上昨天的数量。关二生说,你不走我也不走,咱俩一起拉完吧。两人又拉了十车,勉勉强强赶上了昨天的砖数。这时,天已完全黑下,对脸瞅不清面目。梅叶放下板车说,咱回家吧。关二生也说,咱回家吧!说完,他拄着木棍想站起,但一趄身子却摔倒在地上。

 梅叶用板车把关二生拉出窑厂,到山根边停下了。他们住在山坡上,由于山坡陡峭,板车是上不去的。梅叶说,你站好,我背你上去。关二生说,我一个男人家咋叫你背呀!没等他说完,梅叶已把他拉到背上,然后吭哧吭哧地把他背到窑洞里。她把他放到床上说,二生,到明天你还去?关二生说,明天还去。梅叶说,你哩伤还很重,能不能不去?关二生说,重不重就那回事,反正还是疼。

 第二天,梅叶起了床,关二生也跟着起来了。梅叶又问,你能不能不去?关二生说,我去了,卸车总快点吧。现在咱才挣那一点钱,到年底咋回家呀!说完拄着木棍就往外走。梅叶说,要是你非去哩话,那我背你走吧。没等关二生同意,梅叶又背着他去了窑厂。这样进行了多日,晚上,王民对关二生说,二生,钱啥时也挣不完,你这样拼死拼活挣钱,还要不要命啦!关二生低着头说,我也是没法呀,咱跑几千里来这,不就图挣个钱吧。要我整天躺在炕上,能躺下去吗?

 每天早上,梅叶背着关二生去窑厂,天黑后再把他一步一步地背回。中午,关二生坐砖墩上打个盹,梅叶在板车上歪上一会,然后就又开始干活了。他们每天都卸掉九千七百多个砖坯,最多也挣不到五十块钱,但仍然弯着腰,流着汗,一车一车地拉着。庄妹说,二生哥你歇歇吧,要是再碰住腿,还得叫你受二回罪。关二生说,受就受吧,先挣点钱再说。

 这年的十月,窑厂的砖没能及时卖出,形成大量的积压,窑厂暂时停工了。关二生的腿伤仍不见轻,虽整日地闲着,还是钻心的疼。王民说,最好再去镇上查查,看看断骨长好没有。关二生说,再查还得花钱,疼就疼吧,我想着没啥问题。这样等了多日,梅叶对关二生说,估计窑厂开工的可能不太大,在这每天都得花钱,要不,咱回家吧。关二生想了半天说,咱先问问王民和庄妹,看他俩咋办。

 王民说,先回家也行,反正就到年底了,就是开了工,最多再干个把月。庄妹说,我等等再说,现在我挣的钱还差的太多。说完,她从枕头下抓出几个麻钱,抛在被子上。由于用力过猛,麻钱转动着,有的倒在床上,有的滚到炕边。关二生一看,心里也跟着难受。他的麻钱放在一个旧提包里,提包上有个小锁。他打开锁,掏出一个黑色布兜。黑布兜几乎褪成了灰色,边上有几处已开了线。关二生颤着手打开了布兜。梅叶坐在旁边,勾着头,瞪大眼,怔怔地瞅着。关二生说,你把麻钱掏出来吧!梅叶说,还是你掏吧。关二生伸出手,慢慢地把手插了进去。他在里面顿了一下,好像不愿拿出,但他咬咬牙还是坚定地掏出来。麻钱用一片油纸包着,油纸模糊不清,瞅不到里面包着几个麻钱。梅叶接过油纸袋,解掉束口的细绳,只听哗啦一下,油纸裂开了。两人把麻钱托在手上,一枚一枚地数起来。

 一共十三个麻钱,每个麻钱二百元,也就是说总共两千六百元,这是一年的工钱。王民说,你就带这些麻钱回家?关二生说,这些麻钱不当吃不当喝,我带它回家弄啥?王民说,你准备咋办?关二生说,找工头换去。王民又问,你决定回家啦?关二生说,我决定回家,我不干了。

 晚上,关二生拄着木棍,梅叶扶着他去窑厂找工头老刘。由于天黑,下山时,关二生摔了一跤,一块坷垃正好硌住伤口,他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出气。梅叶说,你在这等着我自己去。关二生说,这是大事,必须咱俩去。梅叶搀着关二生来到窑厂时,关二生的脸上挂满了黄豆般大小的汗滴。工头老刘说,你这是弄啥?半夜里还过来呀!关二生说,刘老板,俺准备回家!老刘说,回家?可以呀,反正现在没有活,想走就走吧。这时梅叶从兜里拿出了那十三个麻钱,恭敬地放在了老刘面前的桌子上。老刘瞅瞅他们,哧地一声笑了,然后他坐下,点根烟,悠悠地吸了一口说,我不跟你们说过多次吗,这些麻钱我没权力给你兑换,只有到年底老板才会给你们换。关二生说,年初时,你不是说过吗,啥时走啥时给换。老刘说,那是老板当时讲的,现在又变化了。梅叶乞求似的说,刘老板你行行好吧,你看俺男人那腿都伤成这样了,活也没法干了,只有回家。老刘看都不看说,我也没法呀,我也想给你换钱,可就做不了主呀!关二生和梅叶又讲了许多理由,最后,老刘只好搪塞着说,你先回去,我请示请示老板,啊!

 两人怅怅地回到窑洞。王民问过关二生后说,老刘哄你咧,你以为他真的问老板呀。梅叶说,他问不问咱不知道,反正俺还得找他。

 关二生和梅叶给老刘留出了充裕的时间,以便他好好向老板请示。第三天下午,两人又来到老刘屋里。老刘说,你们是些催命鬼呀!关二生说,俺已等了三天了,总没有催你吧。老刘说,老板这两天忙,他没空弄这个事!关二生一听急了,他强压住火说,俺准备回家呀,家离这还有几千里,你给俺这一把麻钱能当钱花吗?老刘说,我给你讲多少遍了,麻钱是老板给的,不是我给的。两人缠了半天,梅叶说,他的腿伤恁厉害,俺不能就这法天天找你。你说老板在哪吧,俺去找他。老刘一听,哼哼鼻子说,天地那么大,你到哪找去?梅叶说,就是叫你说个地方么。老刘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梅叶说,他总有家吧,你说出他家,俺去找去。这时,老刘不吭了,他只默默地吸烟。过了很长时间,老刘说,你们回去吧,三天后再过来,我给你们回个话。

 第三天早上,关二生的腿还是肿得厉害。梅叶说,你甭去找老刘了,我自己去吧。关二生还是那句话,这是大事,我必须得去。梅叶又搀着他找到了老刘。关二生见了老刘没有说话,他先把十三个麻钱掏出,然后一一摆在老刘前面的桌子上。老刘看后说,收起吧,收起吧,老板说了,像你们这种情况,只有明年再兑了。关二生一听蒙了,他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说不成话。梅叶说,刘老板,你可怜可怜俺吧,俺是农民,就靠这点钱回去过年咧,你给俺兑了吧。老刘说,我还是那句话,不是我不给你兑,是老板不给你兑呀。这时,梅叶扑腾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说,刘老板,你行行好,给俺少兑点也中,俺连回家的路费都没呀。这时老刘瞅瞅梅叶,站起来说,你起来吧,你这不是让我作难吗?梅叶没有站起,她膝行至桌前,从桌上拿起三个麻钱,用手捧着,托到老刘胸前。老刘仅瞥了一眼,就背过身去,然后高声说,起来吧,起来吧,你再跪我也没法呀!

 两人乞求了一上午,没有要到一分钱。他们从屋里出来,已近中午了。天阴着,没有阳光,但他们觉得太阳烤得脸疼。梅叶的眼已肿,往远处一瞅,眼眶针扎似的疼痛。关二生虽拄着棍,但走起来更加困难了,遇到一个小坡,他必须把伤腿抬起,让拐撑着身体。从窑厂到住的窑洞,仅有几百米的距离,他们却走了近一顿饭的功夫。

 关二生和梅叶要走了。关二生把袄襟解开。梅叶拿个剪刀,从襟里面撕开了一道小缝,里面露出一撮棉花。她把剪刀放下,伸出食指把棉花往里摁了摁。这时,关二生从兜里掏出麻钱,一个个往里塞去。他每塞一个麻钱先举在眼前瞅瞅,麻钱仍是老样,上面写着“开元通宝”四个大字,每个字的表面都磨得光光的,字道变得又粗又大。十三个麻钱塞完后,梅叶捏着针,一点点把破口缝上了。庄妹说,这样就不怕丢了,丢一个等于丢了二百元钱咧!关二生轻蔑地笑笑,他说,我对这些麻钱也不抱太大的希望,随它哩便吧!王民说,老刘说明年兑明年兑咱就等着他,到明年要是再不兑,咱就叫他白刀进红刀出。

 关二生和梅叶把行李背好,王民夫妇和庄妹出门送行,就在他们走下山坡时,关二生突然说,咱和干家道个别吧。

 四个人走进废弃的窑洞里,骨灰盒仍在泥墩上放着,安安静静的。骨灰盒前放个碗,碗里插着香,香还冒着细烟。关二生和梅叶把行李放下,向前一步,跪下,恭敬地给干家磕了个头。然后,关二生颤声说,干家弟我先走了,到年底,你要和庄妹安安稳稳地回家。这时,庄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在窑洞里似有嗡嗡的回响。关二生回过头说,庄妹,到年底,你一定和干家高高兴兴地回去,庄妹含着泪一个劲地点头。

关二生和梅叶计划夜间赶到村里,关二生瘸着腿,他不愿让邻居看到自己的狼狈样。但是倒了几趟车,到村里却是白天,他们在村头停下,关二生把拄的木棍扔掉了。梅叶说,你看看麻钱还在吗。关二生解开扣子,把手插进去,摸摸说,在,十三个麻钱都在。梅叶不信,她走过去,半跪在关二生面前,又伸手去摸那些麻钱。袄里的麻钱已滚到一块,乍一摸,感觉是一堆硬物。她两手都伸进去,把麻钱分开,一个个数数,正好十三个。梅叶这才放心,她抬头看天,天阴阴的,还零星地飘着雪花。一大片雪花落到关二生的腿上,慢慢地融化消失了,留下指盖大小的湿痕。关二生瞅瞅自己的伤腿说,见了咱娘,咱俩谁都不能掉泪,眼里也不能噙泪。梅叶听后点点头,但这时梅叶眼中已含着点点泪滴了,她擦一下眼,扛着行李往村里走去。还是以往熟悉的街道,以及街边歪歪斜斜的槐树。路边有几家的院墙让雨淋塌了,泥块、砖头狼籍一片,但他们觉得那泥和砖头是那样温和而亲切。幸亏街上没人,他们紧张地穿过街道,进了自己家门。娘和儿子正在屋门前坐着,儿子趴在娘的腿上,手里拿着一块干馍。关二生叫声娘,娘好像不认识他,只怔怔地瞅着。停了半天,她才说,二生,你哩腿咋啦?关二生再也忍不住了,他呜的一声哭了起来。

刊发于《当代》2004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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