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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剑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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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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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奶

杏花奶

(短篇小说)

宋剑挺

杏花奶就坐在家门口。门口有堆砖块,她往砖块上一倚,就虚虚渺渺地瞧着街上。

 村上就一条街,这条街像条裤带曲里拐弯地连着南地和北地。下地人每从这里经过,都要和杏花奶打个招呼。虽说她又聋又哑,但她的眼睛会说话,别人从她眼前一过,杏花奶的眼就会极快地眨上两下,然后脸上的皱纹就呼啦呼啦地展开了。杏花奶的笑干干净净的,没一点做作,就像春日的风,坦坦然然地从身上吹过,叫人感到熨帖,感到温暖。

 杏花奶无儿无女,已八十高寿,是村里的五保户。并不是因为她高寿才叫她奶奶,而是因为她在村里辈份最高,杏花奶好像把村上的人都当做她的孩子。年轻时,她帮四邻五舍纳鞋缝被子,谁家有婚丧大事,她跑前跑后,忙活得跟主人一样。只是这些年,杏花奶明显老了,想帮人干活也干不动了,于是她整天坐在门口,只能眼巴巴地瞅着邻居们在她面前来来回回地路过了。

 村民们发现,杏花奶坐在门口的时间一年比一年长了。有人难过地说,杏花奶恐怕快不中了。村上的好多老人都是这样,他们先是呆坐,无休无止地坐着,停不多久就会松松垮垮地躺到炕上,然后也就永远起不来了。杏花奶是不是也到了呆坐的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喜欢拿个草垫子,往砖堆旁一放,然后身子松松地倚在砖堆上。

已过了春分,风早已不沾身了,偶尔吹过来,会觉得热烘烘的。可杏花奶还穿着棉袄,她觉得风还是寒的,撩在脸上,像蚁蜇似的疼。她弄不清邻居们咋穿上单衣呢。杏花奶迷迷惑惑地往天上瞅,天已经蓝了,云像撕碎的棉花,东一团西一团的。她也感到不是冬天了,冬天没有恁白的云块。杏花奶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因为她无意中往树上一瞅,有时会看见树叶蝴蝶似的一晃一晃地落下来。杏花奶自言自语说,这不是秋天吗,这不是秋天吗。于是棉袄裹得更紧了。

 赵大娘和王大娘是杏花奶的邻居,她们见杏花奶穿着棉袄,就劝她脱掉。杏花奶裹紧棉袄说,树叶才落,天还冷咧。赵大娘和王大娘见她说得莫名其妙,心里像猫抓似的难受,她们悄悄地说,杏花奶糊涂了,人一糊涂,也就快不中了。

 杏花奶在门口坐久了,就觉得浑身热烘烘的。她把棉袄解开,凉风便虫似地爬满了一身。杏花奶感到浑身一震,她扭动身子,一会往这瞅,一会又往那瞅。当她再端正身子,往街上观看时,却被两个人挡了视线。

 当时赵大娘正个篮子往外走,她刚一出门,就看见一老一小站在杏花奶面前。男的有七十来岁,肩上挎一条布袋,布袋里塞着一把坠胡。他旁边站着一个小男孩,男孩穿一件灰白色夹克,后背有几蛋子重重的油污。

 起初赵大娘以为是唱着小曲要饭的,但老头没有把坠胡从肩上摘下来,更没有咿呀咿呀地唱。这时,就见杏花奶从地上站起,眯着眼瞅瞅老头,又瞅瞅孩子,然后一歪一歪地往家走了。老头和小孩跟在她的身后,他们走过一棵枣树,走过一个草垛,消失在杏花奶的堂屋里。

 赵大娘慌了,她知道杏花奶没啥亲人,也没听说她有亲人,她怕杏花奶被人抢了,就把篮子往地上一扔,进了杏花奶的院里。快到屋门口,赵大娘故意很响地咳嗽了两声,声音一落,人也到门口了。谁知赵大娘想的事没有发生,老头和小孩坐在床上,杏花奶倒了两碗水,里面还放了红糖。倒完水,杏花奶没有坐下,她往墙上一靠,眼骨碌骨碌地瞅着老头。

 老头穿件褪了色的蓝色衬衣,领子皱巴巴,像晒干的树叶。他被杏花奶瞅得有点惶惑,便做作地伸手扯了扯衣领。他眼里混混沌沌的,像流进了一些黄河水。老头的眼眨了又眨,他在屋里瞅着,从东墙瞅到西墙,再从西墙瞅

到屋顶。杏花奶住的是两间瓦房,这是二十多年前生产队给她盖的,虽说看上去显得有点破旧,但梁檩还是结结实实的。

 老头的眼光从屋顶上落下,似乎想瞧瞧屋里的床铺,但眼光掉到半空,就被杏花奶缠住了。老头的眼里还是浑浑浊浊的,杏花奶的眼光融进去,老头好像精神了许多。他望望赵大娘,嘴唇咧了咧,然后呓呓怔怔地说,没事,俺过来看看。

 赵大娘的心总算放下了,她瞄一眼杏花奶,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于是她朝他们一笑,低着头走了。

 第二天,邻居没有在门口瞅到杏花奶,第三天也没瞅见。王大娘问赵大娘,赵大娘讲,我忘给你说了,然后她把所看到的一切给王大娘道了一遍。王大娘稀罕得张着嘴,张了半天,好像合不拢了。她埋怨赵大娘说,你咋早不给我说呢,要是杏花奶有个三长两短哩,咱这当邻居的咋给村干部交待呢。

 王大娘不放心,想去杏花奶家看看。她白天事多,打算天黑再去。饭后,她把锅刷了,猪喂了,然后出了门。

 王大娘就住在杏花奶家的后面,中间只隔一道坯墙。她转过坯墙,快走到杏花奶家的门口时,听到有唱歌的声音。她立住脚,支楞着耳朵,终于听清,那不能算是歌声,准确地说,应该叫坠子书。坠子书最主要的伴奏工具叫坠胡,或叫坠琴,而豫东地区却称它为弦子。天一黑,人一静,弦子的声音就格外响亮。

 王大娘越发奇怪了,她想,杏花奶是聋哑人,聋哑人肯定啥也听不见,这是谁在给她唱坠子书呢。她紧了手脚,悄悄地接近了门口。门口舍了一点缝,王大娘贼似的往里瞅。她见杏花奶坐在东墙旁,一个老头拉着弦子,脚蹬着响板,在咿呀咿呀地唱。老头的旁边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敲着梆子,很老成地和着老头的节拍。

 王大娘瞧着,头蒙蒙的,心想,这个老头有毛病吧,他不知杏花奶听不见吗?她想推开门,叫老头停了,马上停了。她的手挥动了一下,已经触到门框了,门框上有个铁钉,钉帽有指盖大小,王大娘的手正好摸到钉帽上,她被冰了一下,这时她一犹豫,就又觉得不能进去,老头肯定和杏花奶惯熟,要不老头咋能给她唱戏呢。

 王大娘一路小跑着到赵大娘家,赵大娘随着王大娘又一路小跑着来到杏花奶的门口。她们头挨着头,一齐往屋

里瞅去。她们看到,老头的额上沁出汗,有几个绿豆大的汗珠,明晃晃地沾在额上。他唱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好像整个人都沉到戏里了。

 赵大娘趔开身子悄声说,这到底咋回事呢,他咋给杏花奶唱戏呢。王大娘没说话,她一直往屋里瞅着,时间过了一大截,王大娘突然说,你瞅,你瞅瞅老头的眼。赵大娘重新把脑袋靠到门上,她发现老头的眼,一直不动地往前盯着,眨都不眨,好像瞪着眼只是做个样子,前面虚虚的什么也没瞧见。

 赵大娘愣愣讲,他的眼有毛病吧。王大娘从门口挪开,但仍死死地盯着门缝,对赵大娘讲的话,她想都没想说,你瞅他像不像个瞎子?我看他肯定是个瞎子!赵大娘突然记起什么,她拍拍额头说,夜个我见他时,两眼看着没啥事儿,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有看出来。

 没几天,村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低声议论着,说真是怪事,杏花奶自己过得好好的,咋冷不丁地冒出一个瞎子呢。瞎子来就来呗,还咿咿呀呀地唱坠子书,杏花奶能听见么?

 这些话传到赵大娘耳朵里。赵大娘说,你说杏花奶听不见吧?瞅着又不像听不见的样子,她坐着听老头唱着,头还稍微点着,好像能听懂老头唱的啥。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信,不管信不信的人都想见见这个瞎子老头。村人当然不敢忒放肆了,他们不愿大模大样地到杏花奶家去,他们只是在杏花奶的院门口瞄上一眼,然后就匆匆地走开了。

 他们看到老头虽说是瞎子,但很勤快。每天天一亮就起来,先把院子扫一下,再从缸里舀些水,把院里的地洒洒。这时杏花奶也起来了,她拄个拐棍,在后面看着老头忙忙活活的。杏花奶的厨房总是很早就拱出了炊烟,这时太阳也出来了,炊烟在阳光里扭着身子,像摆动的杨柳。

 恐怕杏花奶也弄不清,老头咋恁快就把环境摸熟了呢。老头把水烧开后,从面缸里抓把玉米糁子,呼啦呼啦和到锅里。和好后,把篦子铺开,上面馏上馍。所有这些,老头肯定瞅不见,但他动作却熟练得跟能瞅见一模一样。杏花奶站在门口,瞅着他把这些活儿做完了,就把眼睛晃晃悠悠地移到空中。这时一股炊烟更浓浓地冒了出来,它们在院里一点点散开,风一吹又呼啦地缠在一起,然后拥拥挤挤地离去了。

杏花奶慢慢呼出一口长气,她品着这氛围,品着院里跳荡的各种气味,然后把眼深深地闭上了。

 已是初夏,大家都把棉袄脱去了,身上只剩秋衣。一到中午秋衣穿着也有点厚了,纷纷说,这天真的热了。

 天也长了起来,人在家待的时候也短了。有几个孩子跑到杏花奶的院里玩耍,正玩得起劲,他们听到当地一响,像一个铁盆掉在地上。这一声刚过,又是吱啦一声,孩子们竖耳细听,认为声音是从堂屋跑出来的。他们就悄悄地围过去,见老头坐在板凳上,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把弦子,面前还有一个响板,响锤后面拴条绳子,绳子套在他的右脚上。还看见杏花奶规规矩矩地坐在他的面前,她可能刚梳了头,头发明晃晃的,夹袄的扣子上上下下都扣得严严隙隙的。

 老头先把弦子拉了几下,弦子便吱啦啦地猛响,像一只被关在笼里的鸡,古古怪怪地乱叫。响了一阵,老头挺直腰,慢悠悠地拉了起来。同时他的脚晃动着,响板也跟着响了起来。他带那个小孩也坐在他的旁边,手里握着一个梆子,和着响板的节奏,当当地敲着。

 听到响声,几个大人也偎了过去,他们知道唱的是坠子书,都觉得稀罕,因为好多年没听过这种戏了。

 人一多,老头就把门打开了,他清清嗓子,声音略微提高一点。他唱的是传统节目“猴偷媳妇”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的媳妇被猴子偷跑了,男人就没明没夜地寻找。

 这个类似童话的故事,实际上并没多大意思,但经老头一唱,却显得有滋有味。几个大人听着听着就蹲在地上。

 杏花奶坐在老头的对面,眯着眼,似听又似在打盹,但每等到道白时,她就把眼猛地睁大,然后直直地瞧着老头。这时就会发现杏花奶的眼里湿湿的,就像春天的河道,水越聚越多了。有人往门口一挤,杏花奶以为有人过来了,用手一抹,就把眼睛擦干了。

 没人能瞅见杏花奶的泪,她让人看到的只有一脸的沉静。人们小声地嘁喳着,有人说,你们说杏花奶能听见吗?另一个人答,她可能听不见,不过她绝对能听懂,你没见她那表情?完完全全沉到戏里面了。

 老头唱累了,敲梆子的孩子也站不稳了,他们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杏花奶好像并没发现,她两眼仍虚虚地瞅着前面。这时她平静了许多,身子松松地坐在板凳上。她好像又一拐一拐地回到了过去,那时她好穿一件大襟布衫,

那时她的父母还在,她总是快活地下地割草放羊,快活地做着一切家务。当时,街上还有好多姐妹,她们都没出嫁,大家好聚在杏花奶家门口的槐树下叽叽喳喳地说话。杏花奶用心听着,姐妹笑了,她也跟着笑,她感到自己的笑声,像流水一样哗啦哗啦地响着。

 老头伸手往前额抹了一把,杏花奶的眼咯噔一眨,好像被老头从远处轻轻飘飘地拉了过来。杏花奶颤悠悠站起,她拿着碗,提起暖瓶,给老头倒了碗开水。杏花奶把拐棍放下了,她的身子一歪一歪的,四五步长的距离,有两次似乎就要倒下了,但她极力一挺,又稳稳当当地站直了,门口站着的人松了口气。

 当然老头瞅不见这些,他喝完一口水,又伸手往额上抹了一把汗。杏花奶又坐到板凳上了,她见老头不断地擦汗,又拄着拐棍站起。她瞅了一圈,没发现手巾,像是突然记起似的,她从腰间一摸,摸出一条白布手绢。杏花奶拄着拐棍,又一歪一歪地走到老头跟前。她想塞到老头手里,老头没发现她来到面前,他的手一晃,杏花奶就塞空了,杏花奶身子一扭,就歪坐在地上。

 门口的人跑过去,把她扶了起来,纷纷问她摔着没有,杏花奶摇摇头,使劲摇摇头,然后咧咧嘴笑了。人们听不到她的笑声,但能感觉到她的笑声,像风一样地扑面而来。

 杏花奶的笑声是温暖的,满足的。那满足是写在脸上的,她脸上的皱纹,会呼呼啦啦地展开,然后喜滋滋地瞅着你。

 邻居们很想弄清老头和杏花奶的关系,杏花奶是聋哑人,问她是不可能的,于是人们就都把心思用在老头身上。

 赵大娘没事时就找老头拉呱,赵大娘一往这方面扯,老头总是笑笑说,只是熟悉,只是熟悉,然后就一阵嘿嘿地傻笑。

 赵大娘见问不出,就努力分辨他的口音。从口音上听,他基本上算是本省人,但不是本地人,那他咋跑到这里来了呢?

 赵大娘去找王大娘。王大娘说,想弄清他们的关系也不难,要不咱好好瞅瞅他俩在家里是咋住哩。于是赵大娘和王大娘仔仔细细地留意着老头和杏花奶。她们看到老头和小孩住在堂屋的西间,杏花奶仍住在堂屋的东间,老头早上起来,总是先洒水、扫地,杏花奶的厨房仍然比邻居更早地冒出炊烟。

王大娘说,看这个老头像个正经人,要不,不知能干出啥事咧。赵大娘没接她的话,赵大娘皱着眉头,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在她的脑子里,记忆像缕炊烟,袅袅娜娜地飘起来。

 她记得她公婆在世时说过,杏花奶不是本村的老户,她家是从外地迁来哩。杏花小时候不聋不哑,跟正常人一样。她十六七岁时,庄上过了一股队伍,她被当兵的带走了。过了好几年,她又回来了,回来后就变得又聋又哑了。邻居们觉得跟梦一样,都不信一个好好的闺女咋变成哑巴了呢。

 王大娘也隐约地听说过这些事,她见赵大娘没有吭气,便自言自语地说,杏花奶要是会说话多好。

 赵大娘叹口气问,你说杏花奶听不见,我看她听戏的样子,好像能听见呢。

 王大娘说,有些事可怪咧,我总觉得杏花奶可能听得懂,要不她听着戏为啥眼泪汪汪哩。

 两人谁也说不清,说不清就不说了。她们瞅瞅杏花奶屋里的灯灭了,也都悄悄回了家。

 椿树叶子长到一拃长时,杏花奶病了。

 赵大娘和王大娘去瞧她,她对着她俩摆摆手。她躺在床上,脊梁后垫条被子,身上搭个单子,床头放个碗,碗里是些红糖水。不用说,这些都是老头准备的。

 赵大娘和王大娘见老头侍候得恁好,就放心了。赵大娘捏捏杏花奶的手,没有说话,王大娘捏捏杏花奶的手,也没有说话,所有的话她们在心里已经说完了。

 赵大娘、王大娘和杏花奶捏手时,老头就站在他们身后,他的眼睁得大大的,虚虚地瞅着前面。

 赵大娘在他跟前愣愣,想说点啥,但见他两脚并拢,双手僵僵地垂着,规矩得像个学生,便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显然她们对杏花奶放心不下,每到饭前,就站在院里,瞅瞅她家的烟囱冒没冒烟。到了晚上,就走过去,瞧瞧杏花奶吃饭怎样,气色怎样。

 这天王大娘又像往常一样,想去瞧瞧杏花奶,她刚走过院门,就听见吱啦吱啦弦子响。她想,反正跟老头熟了,也没啥计较哩,就照直进了家门。

 她走到屋门口,见杏花奶坐在床上,老头拎条被子,正往她的背后垫呢。垫好后,他走到响板前坐下,把弦子

搁在膝上,然后吸了口气,挤了挤眼,接着一敲响板,嘹嘹亮亮地唱了起来。

 还是那个“猴偷媳妇”的故事,男人苦苦找媳妇的那段戏已经唱过,现在轮到表白媳妇的忧伤了。

 老头声音低沉,缓慢,就像一个女人,兜着包袱,走在回乡的路上。天已黄昏,黑鸦叫着,路两边是没膝的蒿草,一缕伤感水一样地渗到女人的心里。

 响板没以前那样清脆了,像掉在暄土上的雨滴,噗噗嗒嗒的。

 杏花奶的眼闭着,手微微颤抖,膀子也有点晃动了。老头的眼睁着,他死死地盯着前面,他好像望到那个女人了,但他帮不上她,她仍在那条小路上走。

 黄昏了,太阳没了,西天只有一溜红云,红云刀似的向小路上刺去,刺向那个柔弱的女人。

 所以老头只有叹息,只有深深的难过。

 这么持续了两袋烟的工夫,弦子的声调渐渐高昂起来,响板敲得清脆,小孩在旁边打着梆子也分外卖力了。杏花奶睁开眼,她的胳膊动了动,想从被卷上挪开,但没了力气,膀子只晃了晃就不动了。王大娘走过去,把她扶了起来。老头听到响动,停了弦子,支棱着耳朵听着。杏花奶立着身子,指指床头的水,又指指老头。王大娘明白了,她把水递给老头,老头说不渴。王大娘说,杏花奶叫你喝咧。老头瞪眼往前瞅瞅,眼光虚虚的,但他还是捧着碗喝了。

 杏花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刚开始一顿能吃一个馒头,喝一碗汤,现在一顿饭只能吃半个馒头,老头端着汤,腿都站酸了,才喝了小半碗。

 这事惊动了村长,村长来瞧杏花奶。他进了屋,就想问老头。正巧赵大娘也在,她赶紧说,村长来看杏花奶呢。老头两手一垂,低眉顺眼地说,村长来啦!

 村长早就知道他给杏花奶唱戏了,他早想过来瞅瞅,看唱戏的到底是个啥人,光弄些新鲜事。他见老头个子不高,偏瘦,一脸的实诚,就觉得老头还算不错,心里的气愤就慢慢没了。但他还是板着脸问,你是哪里人?老头继续垂着手说,俺是省南哩。他意思是说本省南部的人。村长又问,你咋跟杏花奶认识?老头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手习惯地往额上抹了抹,接着从兜里摸出了烟,他递给村长一支,自己掏出一支,他捏住烟的顶端,本想叼到嘴上,

但他试了两次,一次插到脸颊上,一次插到鼻洼里。老头有点慌乱了,不过他还是稳稳当当地说,以前俺俩认识!

 村长点上烟,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他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在村长的安排下,杏花奶到医院做了个检查,医生说,人跟机器一样,一老,各种部件都不中了,拿了药回家慢慢养着吧。

 药是中药,老头用个砂锅,一锅一锅地给她熬。药味雾一样地散开去,周围的邻居们都闻到了。他们清楚杏花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邻居们隔三岔五地瞧瞧她,她虽说没法坐了,但气色不错,见人来了,仄仄歪歪地晃着手。邻居们看到,老头常常站在她床头,用一个小勺喂她汤水。

 人们就奇怪,他一个瞎子,咋能正好把汤水喂到杏花奶的嘴里呢?

 中药一天一天地熬着,邻居们习惯了这种苦涩味儿。大家想着,每天杏花奶要把一罐子苦汤喝到肚里去,该是多么难受哇。人们都盼着她慢慢好起来,盼着她仍像从前坐在门口,朝着过往的人扬着笑脸。这希望在每个人心里翻腾着,邻居们都留意着杏花奶家,有一丝响动,他们都能觉察到。

 那天,天刚麻黑,都坐在街上乘凉。有人说,你们听,好像有啥东西在响。大家竖耳细听,一致说是弦子声,弦子声当然是从杏花奶家溢出的。

 人们觉得奇怪,杏花奶不是病着吗,人病着咋又响起弦子声呢。于是便三三两两地走过去,发现她家的堂屋门敞开着,杏花奶侧卧着,她的头部垫有两拃高。老头提着弦子坐在她的对面,他的眼眯着,正缓缓悠悠地拉着弦子。这回老头没有唱,小孩也没有敲梆子,他们好像怕惊了杏花奶。

 听过坠子书的人说,老头拉的声音忒小了忒细了,跟蚊子哼哼一样,这种拉法没一定的水平是弄不来的。这回老头拉弦子时没用响板,但节奏照样很明快,不含含糊糊,不拖泥带水。

 上次听过坠子书的人若留心的话,这次他们自然会清楚,戏里的男人已经踏上寻妻之路。路当然不好走,猴子所走的路,要让人去走,自然有无法讲的艰难。路上满是崎岖,满是辛苦,满是危险,但男人还得走。弦子的声音

仍低沉,男人在路上走的样子,让这低低沉沉的声音给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了。

 老头挤着眼,嘴角深深地耷拉着,他的整个脸部紧紧地皱在一起,显出满身的紧张和恐惧。但他的身子是挺直的,笔挺笔挺,好像一切都准备好了,不管啥样的事情都能应付。入戏的人心里都怯怯的,弦子传出的节奏虽是悠悠慢慢的,但在舒缓的平静里,似乎将要发生震天动地的事情。

 杏花奶侧卧在床上,她绷着嘴,眉角结实地顶在一起。这时小孩手里的梆子轻轻地敲了起来,杏花奶似乎一惊,左手牢牢地攥住了被角。她也感到将要发生啥事了?她听到弦子所表现的节奏了?门口的邻居们似乎都相信这些,相信的同时,他们又迷迷糊糊地想,杏花奶她咋把这些都听懂的呢?

 这样持续了好长时间,大家都沉在郁郁闷闷的氛围里,突然,老头的身子一抖,弦子陡地停下了,大家都长吁了一口气,有的歪歪脖子,有的仄仄膀子,终于放松下来。

 杏花奶动动身子,这时一缕散发溜到她的额上,她用食指把它抹到鬓角上。杏花奶将手放下时,脸上爬上一丝笑容,笑意很浅很浅,像薄薄地抹在脸上,但邻居们都看到了。杏花奶的眼发出光亮,她瞅瞅老头,又瞅瞅桌上的水,敲梆子的小孩明白了,他走过去,把水捧给了老头。

 老头望望杏花奶,咕噜咕噜地把水喝下了。

 第二天,赵大娘和王大娘又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这瞎老头还有恁高的手艺呢,现在要是年轻的话,说不定还是歌星呢。

 她们讲这话时,敲梆子的小孩正从杏花奶家出来。他了一个篮子,手拎个拾柴火的扦子。

 赵大娘瞅瞅孩子问,你弄啥去?孩子说,拾柴火去。王大娘走上前,笑笑说,孩子,你实话对我说,你和老头从哪里来的呀?孩子眨眨眼说,我也不知那个叫啥地,爷爷叫我去哪,我就去哪。赵大娘问,老头是你的亲爷爷?孩子低着头说,爷爷给我讲过,他是在一个旮旯里把我拾回家哩。说到这,赵大娘和王大娘就都不再问了,两人眼里都湿乎乎的。孩子见她们不再问话,就踢踢踏踏地走了。王大娘瞅瞅远去的孩子,声音沉沉地说,可怜的孩子呀!

 杏花奶的饭量减得很快,现在一天也吃不了一个馒头。老头站在她的床头只嗐嗐地叹气。他知道杏花奶说不成话,

但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问她,是吃面条,还是吃米饭,是吃炒菜,还是吃熬菜。杏花奶不吭声,她的眼对着他眨了又眨。老头也许明白她的意思,也许半知不解的。他回到厨房,蒸了两个榆钱馍。他把热气腾腾的榆钱馍端给了杏花奶。杏花奶强装笑笑掰了一小半,拿在手里。她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把馍塞到嘴里,她吃饭纯粹是让老头瞧的。老头站在床前,看着杏花奶把馍一口一口地吃下,又一口一口地吐出,脸“哗”地吊了下来。他赶紧倒了一碗红糖水,挟着杏花奶喝了。不管杏花奶能否听见,他还是絮絮叨叨地说,得吃饭呀,病咋能轻易好呢。

 赵大娘去杏花奶家那天,老头在厨房做饭。

 他和好一块面团,在一个高粱篾子编的筛子上不停地揉搓,一个个拇指大的面段便呼呼地掉了下来,这种面在本地叫蛤蟆蝌蚪。赵大娘年轻时吃过这种面食,现在已好多年没见过了。她稀罕地问老头从哪弄的筛子,老头说自己编的。赵大娘说,你能瞅见?老头说,我年轻时弄的次数多了,现在不用看也会了。赵大娘问,杏花奶好吃蛤蟆蝌蚪?老头说,她不会说话,不知她好不好吃,我先试着给她做做。

 赵大娘想夸他两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过她还是被他打动了。赵大娘帮他往锅里舀水,帮他烧火,不多时就把蛤蟆蝌蚪煮好了。赵大娘和老头一起把饭端给了杏花奶。

 杏花奶瞅瞅赵大娘,瞅瞅老头,然后接过了碗。她往碗里一瞅,眼极快地眨着,脸颊上洇出一片微红。赵大娘说,吃吧,这是他专门给你做哩。杏花奶一定听见了她的话,她把碗往胸前一抱,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种状况没有坚持多久,杏花奶就一点吃不下了,最多喝点汤,喝点稀饭。于是老头就变着花样给她烧汤,先是甜汤、酸汤、酸辣汤,后来是鸡蛋汤、粉丝汤、蘑菇汤,只要能找着原料,老头就想法做出汤来。

 夏至后,天慢慢热了起来。晚上,暴晒了一天的地,像睡醒似的也吁吁地吐着热气,老头把杏花奶抬到了院内的槐树下。院里放个油灯,油灯的光好像一下被宽大的场地吃掉了,只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晕。在这薄薄的光晕里,老头坐在杏花奶的旁边,又给她唱起了坠子书。

 灯光像个贼眼,一会往这一晃,一会又往那一晃,但柔弱的光还是填满了院子。杏花奶躺在床上,灯光就变成

了一层薄纱,严严隙隙地把她笼住了。老头就在这摇摇晃晃的夏夜里,深深沉沉地唱了起来。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像细碎的鼓点,扑扑腾腾地能跑得很远。一会的工夫,赵大娘来了,王大娘来了,别的邻居也稀稀拉拉地来了。老头唱的声音虽低,但响板、梆子却敲得脆响。在这闷热的夏天,这些清脆的声音,叫人想起河水,或者是冰骨冰骨的井水。

 杏花奶歪在床上,她面朝上躺着,大家只能瞅到她的眼皮噗嗒眨一下,停一会又眨一下。她似乎努力听着坠子书的内容,她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捉,去逮,然后再把这些字,一点一点地搁到脑子里。老头唱的比平时慢了许多,吐字也清晰了许多,他似乎故意让节奏慢下来,以便让杏花奶把每个字都能逮住。

 一阵风过来,油灯扑闪一下,屋墙上一个巨大的影子也跟着扑闪一下。人们定睛瞅去,墙上原是杏花奶的影子,大家吓了一跳。那影子直直挺挺地躺着,像个啥呢,大家心里清楚,就是谁也不愿说。风停了,影子又死死地粘在墙上。大家顺着影子往回瞅,发现杏花奶已经侧过身子,把脸转向老头。

 有好一阵,老头都没唱出声音了,只有弦子在响,只有梆子在敲。大家认为老头忘词了,一时糊涂记不起来了。过了片刻,弦子也停了,老头腾出手,在眼上抹了一把。这时有人低声说,老头流泪了。又有人惊奇地问,瞎子也会流泪呀?大家齐刷刷地瞅过去,看见老头的睫毛又稀又少,像长在墙头上的野草,一阵风都能吹掉似的。这时老头低下头,重新握起弦把,咿咿呀呀地拉了起来。他扬起头,灯光从侧面射过来,照亮了他的脸,这回大家瞅得清楚,他的眼眶上已有湿乎乎的一片。所有的人都信了。老头确实哭了,他为啥哭呢,谁也不知道。

 老头重新唱起时,月亮悄悄爬上了树梢。月光在弦身上映出一道亮光,亮光不停地晃着,像水面上闪动的波纹,弦声好像在水面上跳动,叮叮咚咚的,分不清弦声和水声。这时,老头的声音慢慢昂扬起来,梆子、响板也分外悦耳了。杏花奶本是侧卧的,她的右肩突然动了一下,然后胳膊往下一按,想从床上坐起。赵大娘走过去,低头对她嘟哝了几句,杏花奶好像不听,终于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老头仍然唱着“猴偷媳妇”的故事,男子已经发现了媳妇的藏身之处,他正与猴子搏斗。弦子、响板、梆子的节奏都

快了起来。杏花奶把脸转过来,她先瞅瞅弦子,瞅瞅梆子,最后把眼光落在响板上。响板像个蹦跳的人儿,嗒嗒地叫着。她的眼几乎不眨了,眼珠随着响捶急促地晃动。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杏花奶额上的汗水,如米粒一般,嘀溜嘀溜地拱了出来。几乎是同时,她的身子开始颤抖,颤得小床都有点摇晃了。这时赵大娘急忙说,甭唱了,甭唱了!老头听到响动,把弦子一放,赶紧站了起来。

 这年秋天,该刨红薯时,杏花奶去世了。老头给她守灵,他在灵棚前放张桌子,弦子、响板、梆子都摆好,为杏花奶唱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老头都没睡觉,他的嗓子也没哑,声音依然是沉沉的,清亮的。吊孝的邻居刚开始也坐下来听,听着听着,就觉得,老头的坠子书仅是唱给杏花奶一人的,别人坐在一边听,纯粹是多余的,凑热闹的。于是,人们便不坐下听了,他们进进出出,各忙各的事去了。

 出殡那天早晨,老头已唱了一夜。村长说,咱得想办法叫他歇歇,他也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要是唱出个毛病,咱负不起责咧。于是村长端碗水往他面前一搁说,大爷,你停停,先喝口水湿湿喉咙。老头歪歪头说,我不喝,我的喉咙不干。村长见他不停下,搔搔头走进了厨房。停了会,他端碗甜面汤,来到老头跟前说,大爷,你先停停,有个事得跟你商量。老头一听,手里的弦子不响了,村长赶忙抓住弦子说,大爷,你已经三天没吃饭了,饭吃不好,咋能给杏花奶唱好戏,趁热快喝点汤吧。老头于是接过汤呼噜呼噜地喝了。他把碗一放,还是继续哇哇地唱。他从家里唱到墓地,又从墓地唱到家里,满地满街都是他的声音。老头认为杏花奶并没死,她就坐在面前听着咧,所以他的声音仍然清清脆脆的,像在村里筑窝的鸟,忽地飞向东,忽地飞向西,到处都有它的影子。

 令人意外的是,刚把杏花奶埋掉。老头便把弦子、响板、梆子往坟前一搁,又在坟场唱了起来。唱之前,他先摆上几盘水果、馒头,燃上纸钱,于是乐声便在袅袅升腾的纸火里,慢慢响了起来。田野里充塞着老头的唱声,它像一团烟雾漫过田埂沟坎,漫过树杈枝蔓,在地上和空中翻腾着,水一样地把河渠填满了,把洞窟淹没了。

 唱过一七、二七,唱过三七,老头还没停的意思,村长还是怕出问题,就派赵大娘前去劝导。赵大娘往老头跟前一站说,大爷,你停停,我跟你说句话。老头扭过头讲,

你说吧,我听着咧。赵大娘说,人死如灯灭,你再唱她也听不见了。老头一歪头,生气地说,她给我说过,她死了也会听我唱戏咧!然后他的头又一扭,仍然哇哇地唱起来。

 临近秋末下了场大雨,屋檐上像长了线。雨下了两天,把老头一下淋病了,他的声音陡然在田野上消失了,像一种颜色被雨水褪掉了。地里的树木和庄稼又恢复了原样,不过要是细细听去,杏花奶的坟上还有丝丝缕缕的声音,好像是雨水把这声音沾到了坟上。

 一年后,老头也死了。这回村长发了愁,他不知道,是把老头单独埋了,还是跟杏花奶葬在一起。

刊于《阳光》2008年第六期 《小说选刊》2008年第七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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