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剑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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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郭子莲走到村口，母亲和侄女小英已在那里等着了。
郭子莲是我租的女友。我本想找个真正的女友，由于我在油田工作，这个行业男多女少，几年过去了，始终没有满意的。娘催我，爹催我，全家人都催我，我实在没办法，就在交友网上，经过层层筛选，找到了郭子莲。我给她打电话，问她在什么地方见面，她说什么地方都行，为了尊重他，我一再让她选择地方，她沉吟片刻说，就在一二三面馆吧。
郭子莲准时过来了。她的形象很好。
俺俩聊了好长时间，她说自己也是农村的，年龄也不小了，她理解我的做法。我听后有点激动，就坦然地说，这更好了，咱俩肯定能合作好的。没想到，她却笑笑说，咱俩签个合同吧。我问她啥时签，她说现在就签吧。我拿出纸笔，先写了“租友协议”四个字，她瞅瞅说，“租友”多难听呀，换个写法吧。我把“租友”俩字划了，直接写了“协议书”三个字。其中主要的条款是：女方陪男方以女友身份回家探亲，时间是7天，男方每天付女方酬金2000元；男方必须保证女方的人身安全；甲方负责乙方的食宿和交通费用。
写好后我让郭子莲过目，她笑笑说，你写的挺详细咧，你老干这个吧。我说这是第一次，以前还真没干过。她托着纸，瞅了半天说，没说咋住呀？我说农村的房子多，想咋住就咋住。她不放心，就在后面加了一条：住宿方面由女方自己决定，男方不得干预，否则，女方有权中止协议。我看后哧地笑了，我说，所有的条款都对你有利，你把便易占完了。她说，这就对了，女士优先么！
郭子莲问何时动身，我问她想啥时候动身。她说，我是甲方，我说了算。我一阵开心，觉得她很是可爱。
吃完饭，俺俩边走边聊，不一会就到了她租住的楼下。她请我到房里坐坐，出于好奇，我也就进了她的屋。
房子逼仄，我只好坐到床上。她给我倒杯茶，我啜了一口，又和她说些闲话，不多久就告辞了。
出发那天，她想给我父母买点礼物，我说不必这样做。她却倔强地买了些芒果和雪莲果。我问她为啥买这样的水果，她说，这是些南方水果，你父母见了会喜欢的。我惊奇她的细心，她好像伸出温柔的手，在我敏感处摁了一下，有种不可名状的兴奋和惆怅。
我对在村口等着母亲说，这是我的女友郭子莲。还没等母亲开口，她就甜甜地叫声“妈”。我听后一震，但赶紧稳住了神。母亲的嘴有点颤抖了，她搦住郭子莲的手说，妮儿，你冷吗？郭子莲甜甜地说，妈，不冷。一切都那样自然，没有丝毫的做作。小英接过郭子莲的衣箱，想替她背上，郭子莲突然想起什么，打开箱子，从里面掏出一个书包，塞到小英手里。我惊讶地瞅着她，她说她知道小英上小学，应该送她点什么。我瞅着郭子莲，瞅着小英，瞅着这个鲜艳的书包，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爹早站在门口等着了，他有点羞涩，似乎不敢正面瞅一眼郭子莲。正愣着，爹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极快地接过郭子莲挎着的包，快步走在前面，打开了屋门。令我惊奇的是，屋里摆满了一桌菜，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我正想问，爹笑着说，这是铁民哥做哩，铁民哥的厨艺在村里数一数二。我埋怨爹，不该这样兴师动众的。
太阳已经西斜了，父母和我们一起吃咧。这会我有点紧张，怕郭子莲出现纰漏。母亲、郭子莲、外甥女，俺四个都在桌边坐好了，父亲却迟迟不肯入座，我觉得父亲有点不好意思。这时，郭子莲站起，硬是把父亲摁到了座上。她这一举动，叫我意外而又感动。
桌上的菜很多，父母掂着筷子，舍不得吃，郭子莲反倒让着他们。慢慢地娘胆大起来，她不住地给郭子莲夹菜，把她的碗装得越来越满了。爹只是胆怯地瞅着她，时不时地说，妮儿，多吃点，多吃点！郭子莲吃的不算少，为照顾我父母吃饭的速度，她又吃了几口馒头。我没想到，她是那样体贴，我真是没有想到。
饭还没有吃完，就来了好多的乡邻，她们嘻嘻哈哈地要看新娘。我知道她们把“新娘”和“女友”搅混了，但俺这里都这样。郭子莲大大方方地出来了，她和乡邻们招呼着，似乎尽量想跟她们说些什么。我怕她说漏了嘴，也怕乡邻难为她，便一把一把地给大家发糖，哄他们尽快离开。
乡邻们走了，父母和小英围着郭子莲问这问那。我暗示郭子莲，少往更深的地方讲。她朝我眨眨眼睛，做出一副满有把握的神气。我还是不放心，就催她快点休息。这时我心里咯噔一响：让郭子莲睡哪呢？
俺家有三间堂屋，两间东屋。父母住堂屋，只有东屋闲着。东屋只有一张小床，要是让郭子莲住进去，我就没地儿住了。母亲看出我的心思，她从里间搬出一张折叠床。堂屋是放不下了，只好把床搁在东屋。临睡时，我苦着脸给郭子莲解释，她笑笑说，没事儿，也只好这法迁就了。她坐在床上，我也坐在床上，俺俩说了很多话，从上学到毕业，从毕业到参加工作，再到社会上的人和事。我好多年没说过恁多话了，好多年没这样深谈过了，我觉得她是我真正的女友。
我往床上一挺，微微闭上眼。我想，要是郭子莲是我真正的女友，这时又该怎样呢。我的手会放到她的头顶上？我会摸摸她的长发？她的头发滑的像冰一样，像绸缎一样。我会拥住她，在冬日的黑夜里，为她遮闭风寒。我会和她昵喃着，轻语着，我的话语会变成春日的阳光，扑簌簌地落她身上。
郭子莲欠欠身，想歪在被子上，见我瞅她，又不好意思坐直了。我说夜深了，赶紧睡吧。她问我想不想睡，虽说她是客人，但她总是依着我。我为她抻好被褥说，好好睡吧！我背过脸去，听到她细碎的脱衣声，再回过头时，她已悄然躺下了，床上显着一道虚光，被子太薄，身子的曲线完整地显现出来了。我合上眼，感到身子轻轻的，细风挤过来，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叶片，忽悠忽悠飘着。
隐约听到外面有些响动，睁开眼，天已亮，郭子莲不在床上。我赶紧往外走，发现她在院里扫地咧。我把扫帚夺下，埋怨她不该这样做活，她笑笑说，这算啥，在农村时，她常这样做。我说她是客人，客人要有客人样，咋能随便干活呢。俺俩正说着，娘从屋里出来了，她一边训我，一边托起郭子莲的手。扫帚脏，娘瞅瞅把郭子莲的手弄脏没。郭子莲笑着说，这有啥，这有啥，马上把手收了回去。
俺家从不吃早饭，娘起床专门为郭子莲做了早饭。俺家烧的是地锅，旁边有个风箱。郭子莲不嫌脏，往木墩上一蹲，呼嗒呼嗒地拉起了风箱。娘让她起，她不起。我蹲下，往火道里填柴禾，她拉着风箱，不住地往火道里瞅着。娘看看我，看看郭子莲，脸上溢出不易觉察的笑容。我赶紧低下头，不敢瞅娘的眼。我的脸一阵阵发热，这种热像把刀子，在我脸上狠狠地利了一下。
早饭做好了，是烤得焦黄的杂面锅饼。娘说俺俩在城里吃腻了鱼肉，换个花样，图个稀罕。郭子莲咯咯嘣嘣咬了一口。我问她味道咋样，她点点头笑笑。郭子莲连吃了两个，喝了一碗玉米糊涂。她的手伸着，还想再吃，看看我又缩了手。我掰了半个锅饼，递过去，她嫌自己的手脏，掏出手纸擦擦。这时郭子莲突然想起什么，从屋里掂出袋子，掏出了雪莲果。母亲问咋拿来恁多红薯？郭子莲边解释边给雪莲果削皮，削好了两个，给爹一个，给娘一个。长恁大，我还没这样孝敬过父母咧，让我很感动。
阳光亮得透明，清冷清冷的。郭子莲往当门一坐，她袄的红色，把屋里的器具染了层颜色。我脑里陡地蹦出三个字“新媳妇”，想必男人的感觉都是这样——衣服是新的，人儿是新的，感觉也是新的。
娘从里间走过来，从腰里摸出一叠钞票，递给郭子莲，郭子莲惊了一下，忙瞅瞅我。娘说， 这是压岁钱，新媳妇到婆家，都得走这礼。我对郭子莲眨眨眼，她收了钱，想给娘磕头，娘急忙拉住了她。郭子莲规矩地往娘跟前一站，深深地鞠了个躬，娘笑着扶住她。郭子莲做的真好，如果她是我真正的女友，最多做到这种程度。我痴痴望着她，她羞怯地扭过头，瞅着外面冷冷的天光。
按礼俗，我得带着女友拜见亲戚。
先到了叔家。郭子莲嘴甜，一口一个叔婶。我夸着郭子莲的好处，她的脸真红了。婶说，这回可好了，可找到媳妇了，你娘再不操心了。郭子莲低着头，露出羞涩的样子。婶子拿出钱往郭子莲兜里塞。郭子莲不要，把钱掏了出来。婶说，你是新媳妇，得收下，不要不好哇，郭子莲红着脸装下了。婶不住地夸着郭子莲，说娘放心了，这回可放心了。婶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难受。
俺俩在叔家稍待了一会就离开了。正是中午，街上空无一人。俺俩走得很近，我觉得郭子莲要挽住我的胳膊，我往她身边凑凑，她没有伸出手。我有点失望，情绪一下落了下来。这时，郭子莲拿着一叠钱说，这都是见面礼，你家人出的钱，还应该还给你。俺俩谦让半天，我把钱又塞给了她。她说钱她先拿着，最后该咋算就咋算。
回到我家，小英就婶子婶子地叫着，郭子莲腼腆地答应着。小英几乎是扑到郭子莲身上的，她拽着郭子莲的胳膊，连连问她去哪了，好像几年没见了。我稀罕这样几个小时，两人就混得恁熟，郭子莲真把小英当成自己的侄女了。小英问，婶子，你住的城市大吗？郭子莲说，大。小英问，城市好么？郭子莲扬脸想想说，也算好吧。小英说，咋能是也算好吧，应该好吧。郭子莲笑笑说，应该好……两人唧唧哝哝地说着话，我在后面跟着，郭子莲拦着小英的腰，小英的头依在她的膀子上，活像一对母子。我的心像被抓了一下，有点疼痛了。我恍恍惚惚地问自己，郭子莲是我的女友么？是我真正的女友么？
郭子莲照例起得早，她往锅前一坐，还是帮娘烧火。我坐在院里，听着响起的风箱，觉得郭子莲就是我媳妇，我好像已把她娶了过来。我仿佛看到门上贴的大红囍字了，看到我们的洞房里，褥子是红的，被子是红的，郭子莲的红色软鞋，就搁在床下，一会她就会过来穿上的。
郭子莲和我定的期限快到了，我抓紧领着她去了我舅家。大舅住在镇上，路上碰到熟人，都一律地对我说，你小子能呀，咋弄个恁漂亮的媳妇！我也是一律地对他们笑笑。
到了大舅家，几位长辈围住了我。她们高高低低地说，小哇，你有福，找哩媳妇多漂亮。一位长辈说，你小时候就有一脸的福像，现在应验了不是？我无话可说，也不能乱说，还是那样笑笑。
舅和妗子很是高兴。妗子走到郭子莲跟前，上下打量着，一遍一遍地说着同样的话：这回你娘放心了，这回你娘放心了！她这一讲，我就有点难过了，觉得不该这样做，这样做又对不住娘了，但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正在发愣，妗子拿出钱，往郭子莲兜里塞。郭子莲瞥瞥我，和妗子推让着。妗子说，你是新媳妇，第一回来俺家，不接钱不好哇。郭子莲往外趄着身子，妗子拽着她的胳膊，还是把钱塞到她的兜里。
妗子不时地说着夸奖的话，我有点心虚，又有点难过。郭子莲不停地和她拉着家常，我怕郭子莲说漏了嘴，就找个理由，匆匆地离开了。
我问郭子莲今天咋样，她说妗子问的话多而细，她怕出错，快要出汗了。她扬扬脸，额上果真有些细汗。她的脸是粉嫩的，手是粉嫩的，整个人有种花儿叶儿的柔软。俺俩靠得很近，她的气息在深冬的天光下，把我死死地裹住了。我迷迷糊糊地想，这是在路上走着么？郭子莲是我的女友么？
我们到了家，娘已经做好了饭，我恭敬地把饭端到郭子莲的跟前。郭子莲说中午吃多了，现在没一点胃口。我不放心，仍一遍遍地劝着她。小英跑到跟前说，妗子，我送给你个小礼物，你猜猜是啥？小英的胳膊背在后面，郭子莲没有猜出。小英猛地伸出手，原来手里是个柿子。郭子莲很是惊奇，问她这季节哪来的柿子。小英说，不管咋弄的，叫你吃你就吃呗。郭子莲吃着柿子，小英将头依在她的膀子上，并喃喃说，想让郭子莲陪她瞧个人。我问她瞧谁，她说瞧瞧三红大爷，他的眼今年病瞎了。
三红大爷是俺村的老村长，今年七十多了，唯一的独生子在外地打工，无依无靠。他住在村边，院墙坍塌了，院外是田地，房子好像孤孤地蹲在野地里。我们到他家时，三红大爷正依在桐树上，见了我特别高兴。我把郭子莲介绍给他，他不住地说，这回你俩娘放心了，这回你娘放心了。没想到，我的婚事连这个老人都知道，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老人又说小英可好了，经常过来看他，还带可多吃哩。这时小英塞给他一块雪莲果，老人摸摸，咬了一口，随即说咋恁脆恁甜呐。小英说是舅和妗子从城里带来哩。老人说，你找个城里人，给咱村争光了。老人努力地睁着眼，喜滋滋地对着我们，眼里满是光亮。
回来的路上，一想到这么多人关心我的婚姻，心里很是沉重。
按合同规定郭子莲明天就该离开了，我决定找个合适理由给父母解释。
小英缠着郭子莲，从堂屋走到东屋，又从东屋走堂房，郭子莲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时小英说，明天学校要开家长会，她父母五年没有参加了，她想让我和郭子莲假装父母，和老师见见面。我没有考虑，就当即答应了。
我鼓着勇气给郭子莲说，她在我家多住一天，就给她多加一天钱。郭子莲说，还是按三天算，为了孩子，多一天不算钱。
小英的学校在两公里外的邻村，我们赶到时，家长会刚刚开始。班上只有二十来个家长，且大多是老年人，应该是学生的祖辈吧。老师见到我们很高兴，她问我们是不是小英的父母，我点点头。老师很感激，让我们坐到了靠前的位置。会议开始了，老师说全班52个学生，到会的家长只有18个。然后她的声音低沉着说， 我知道，家长们都出外打工了，没办法。这时她突然扬起声调说，在这里我特别要提提小英同学，今个儿，她的父母都参加了我们的家长会，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我和郭子莲都站了起来，郭子莲顿了顿，接过话头说，作为父母没有照顾好孩子，俺心里很难受，不过有恁好的老师教育孩子，俺也就放心了。俺已经五年没参加孩子的家长会了，以后尽量每年都参加……话音一落，掌声就起来了。
我没想到，郭子莲说得那样得体，还边说边把小英搂在怀里，动作亲昵而温暖，俨然是位慈爱的母亲，我看后，眼都想湿了。
我们出了教室，老师还在后面一直夸着，说小英怎样懂事，学习怎样刻苦，我和郭子莲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出了校门，我发现小英挎着郭子莲给她新买的书包，她一直扯着郭子莲的手。没走多远，小英突然站住，表情严肃地对郭子莲说，婶子，我能不能叫你一声“妈”，郭子莲犹豫一下，然后重重地点点头。小英直起身，她极快地眨眨眼，接着扬起脸喊了声“妈”。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像无数个铜铃撞我身上。小英的泪流了出来，郭子莲的泪也流了下来。我拍拍小英说，孩子，你好好学习，好好用功，我和你婶子会常来看你的。小英听后，哭声更大了。
郭子莲准备离开了，娘炸了一盘柿子糖糕，蒸了几个柿子面饼，用纸包好，塞到她布包里。娘对郭子莲说，你在城里，吃腻了好饭好菜，尝尝老家的特产，吃吃就忘不了啦。
我送她上路，走到村边，我指指路边的一片树林说，这都是柿树，到了明年春天，就努出芽了，长出花了。柿花有指盖大小，瓷白瓷白的，会招来一群一群蜜蜂。风过来，柿花便扑棱棱地飞舞起来，分不清哪是蜜蜂，哪是柿花了。恍惚中，我觉得俺俩都落了一身柿花。这时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嘟噜柿子，双手捧到郭小莲面前，她接住托在手上。柿子红红的，她的手指也红红的，我觉得，她仿佛被一束束红柿包围着……。
我再也控不住自己了，一扭脸，泪水刷刷落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