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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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苏景文
终于乔迁了。
早晨的阳光，温暖着三婆婆，温暖着新农村所有楼房，也温暖着香樟树上鸟雀婉转的歌喉。
三婆婆端详着自家的楼房，不知看了多少遍了，总是觉得看不腻，如此好看，如此顺眼，这种感觉很美妙，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出现这种感觉了，也许只是出嫁时，抚摸自己织的精美的饰带时才有的感觉。
三婆婆家的楼房拥在族亲们的楼房中。左边是老林头家的楼房，外墙用的是三色磁砖，竖条铺贴，勒脚用的是黑金沙，整整齐齐，阳光下泛着瓷质的光泽；深墨绿色铝合金窗框，双层通透隔音玻璃，楼顶四坡橙红色平板瓷瓦铺贴，院子大门都是不锈钢密码锁，哇，看起来如大地方的别墅一样气派。右边是老贵家的楼房，外墙是灰蓝的工字砖铺贴，白色勾缝特别明显，灰褐色铝合金窗，浅茶色玻璃，女儿墙边缘飘檐象征性的铺了些灰褐色筒瓦，透着一种简练古朴的气质。
三婆婆家的楼房夹在中间，显得有些寒酸，白色长条磁砖铺贴到顶，原色铝合金窗框，单层透明玻璃，而且比较薄，屋顶和女儿墙沿都没有铺瓷瓦，院子的大门也是普通的铁门。
但三婆婆已经很满意了，已经很满意了。三婆婆突然流泪了，她没有哭，只是在流泪，眼泪是从心底涌上来的，好像是池塘，积蓄太久太满了，这一天阀门突然打开了，满池的水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老头子，你看到了吗？这是咱家的楼房，水泥钢筋的楼房。老头子，你不是天天都在念叨着要做一间像样的楼房吗？现在建好了，进伙了，你却不在了。三婆婆回想起了那些年，刚刚分家，连房子都没得住，只得借住一些族人的闲寮里。后来和老头子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建起了两间砖瓦房，却把老头子累倒了。
这几年政策好，政府鼓励农民建设新农村，还有补贴，要不是政策好，咱家哪里建得起呀？你老头子在时，不是天天都念叨：人生在世，不就是吃住二字吗？
三婆婆用手帕擦眼泪，刚擦完流出眼眶外的，里面的眼泪又涌出来了，三婆婆继续擦，把眼睛都擦红了。
族亲们经过，见三婆婆眼睛红红的在擦眼泪，笑着说：三婆婆，进伙了啊，恭喜恭喜，看，三婆婆都乐出眼泪来了。
三婆婆一边微笑，一边擦眼泪，一边回话说：进伙了，进伙了，同喜同喜。
三婆婆儿子卫民左手提着凳子、右手提着对联出来，见母亲泪汪汪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说：娘，怎么啦？怎么哭起来了？
三婆婆说：娘高兴啊，娘是高兴到落泪了。
卫民疑惑的望着母亲，娘以前也经常流泪，但那是伤心的流泪，父亲去世时，娘也在流泪，媳妇斗气时，娘也在流泪，家里遇上困难时，娘也在流泪，那都是伤心忧心的泪水，却没有见过娘开心的泪水，而且开心的泪水似乎比伤心的泪水还多。
卫民再问：娘，真的没事呀？
没事没事。三婆婆恢复笑意，脸上的皱纹更深更多。
卫民转头站上凳子，开始贴对联：娘，你看看，贴得直不直？
三婆婆做样子的看了看，端详着，好一阵才说：娘看好像直了，又好像有些歪。是往左边歪还是往右边歪，娘说不准啊。
卫民笑了，下来小凳子，站远一些，左右瞄了一会，过去挪了一下对联，后退瞄瞄，又过去挪一点，拍拍，让对联贴结实，又退几步瞄瞄，满意地点点头，过去噼噼啪啪地拍打压粘结实。然后又进去拿下联出来贴。贴完下联又贴横额。贴完之后，后退十几步，瞄了一阵，满意地点头，出声念道：
上联：一德同心四邻所共
下联：福民利国万邦乃和
横额：富民强国
卫民念完后笑嘻嘻说：不错不错，字写得不错，很有气势，意义不错。
卫民大声往屋子里喊：富国，富国，出来出来！
屋子里跑出来一个帅帅的白白净净的后生，说：老爸，什么事呀？我还要看球赛呢，有什么事快点说。
卫民拉住富国，站在大门前面十几步远的正中间，指着大门的对联说：你念念，你念念！
富国看了看对联，又看看老爸黝黑的脸，有些提不起精神，说：一副对联而已，念什么念啊？
卫民还是坚持：富国，你念念，你念念！
三婆婆的眼泪不再流了，说：富国，你听你爷佬的话，念念吧就念念吧。
祖辈父辈两代人都说要念，作为第三代的富国觉得不念也就过意不去了。富国终于对着大门框随意地念了一遍。
卫民说：不行，念得不好。
富国说：哪里不好了，我的普通话难道还没有你老人家标准？
卫民说：你问问奶奶，是我念得好还是你念得好？
三婆婆笑嘻嘻地说：富国没有你爸爸念得好。
富国争辩说：不可能，不可能！
卫民说：怎么不可能？
富国说：你说说我哪里念得没你好了？
卫民说：那里你都没有我念得好，即使你的普通话比我标准，但你声音不够响亮，感情不够真挚。
三婆婆说：富国，你爸爸说得对！
这时儿媳妇秀莲走出来，围裙没解下来，双手好像还有油在闪亮，她说：你们在干嘛？对着大门嘀嘀咕咕的。
富国说：妈，你有文化，你可是老牌高中生，你还演过剧团，比爸爸这个初中生强多了，你来评评，我和爸爸谁念得好！
秀莲笑着说：我又没有听你爷俩念，我怎么知道！
那就再念一遍啰，富国说，真的又念了一遍，这次他吸取了上次“声音不够响亮，感情不够真挚”的教训，声音朗朗，感情真挚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然后回头看着父亲，好像说：怎么样，普通话标准吧？声音洪亮吧？感情真挚吧？
卫民点点头，也学着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音调念了一遍。
父子俩同时望着秀莲，秀莲有些为难了，按感情，卫民的更真挚，那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没有丝毫的做作，论声音的标准圆润，那肯定是富国的了，毕竟富国从小就接触正规教育更多。秀莲想：老一辈的艰辛，富国这一辈人是没办法体会的，应该来说，从感情上来说，卫民更值得肯定，但她说：
还是富国念得好，普通话标准，声音洪亮圆润，有中央电视台播音员的范，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富国笑嘻嘻地说：怎么样？妈妈都说我念得好，妈妈最公正的了。
卫民哈哈哈大笑：对，还是我家富国念得好，要不怎么不是我上大学你奶奶上大学，而是你上大学呢？不过，我还告诉你一样，你看后面三个字连起来，是什么？
富国连着念一下：共和国，哦，我明白了。这副对联是在赞扬咱们国家。
秀莲突然说：哎呀，我煮的鸡汤，怎么样了！秀莲急急忙忙地跑了进屋。
富国说：中国女排与古巴的比赛开始了，我要赶紧去看，不要错过了。富国也进屋了。
卫民边走边说说：我还有对联没贴完呢，厅堂门的对联没贴，灶间的对联没贴，房间的对联也没贴。
三婆婆没动，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再看看咱家的新楼房。
阳光明媚地照耀着整个新农村，屋后是满山遍野毛竹林，又高又直，像无数漂亮的后生仔后生妹，给人一种温暖祥和、生机勃勃的感觉。
为了建新农村，没少折腾下功夫。
当时村支书召集所有家长说要建设新农村时，大家都觉得根本不可能，原因有几个：第一，在哪里做宅基地呀？大家估摸着，村里好像没有可以供这么多人一起建楼房的地基了。第二，村民愿意集中在一起吗？自从分田到户以后，村民的凝聚力越来越小，都是各顾各，已经没了集体观念了；第三，闲钱也不够，大部分村民都在种养，各种果树的前期投入都比较大，果树刚刚结果，收入还是比较小；第四，村民最怕遇上一些扯皮捣乱的乡亲刺头，村里办一些公共事业，往往就是这几人出来捣乱，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但村支书态度非常坚决，这次下了决心了，大有不成功则成仁之势。
第一，宅基地不用担心，饶家老屋场地可以，平整土地的推土机等费用由政府请。
第二，经过了解和深入做思想工作后，大部分还是愿意集中的。
第三，只要是两年内动工的，政府补贴水泥和钢筋。也就是说水泥和钢筋钱不用着自己掏腰包了。
第四，党的利民政策，这是大势所趋，谁也阻挡干扰不了。
各家各户见政府决心如此之大，吃了定心丸一般，纷纷报名。有的人家，本来就打算建楼房，只是苦于没有宅基地，政府动员一起建新农村，正是求之不得。
三婆婆家一直都住老房子，那种土坯房，经常漏水的瓦房，三婆婆刚分家的时候，连房子也没有，都是借住别人家的，受够了没有房子住的苦，现在听说要建新农村，建水泥钢筋的，比谁都上心。但刚好前期种了大片果树，橘子杨梅栗子，投资比较大，家里手头上没了几个钱，很担心自家错过这次建房的机会，错过了，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了，这是老伴在世时念念叨叨没有了却的心愿啊。
待儿子卫民开会回来刚踏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问这问那了解情况，当知道政府补贴水泥钢筋后，一颗心才落下了。
不几天，开来几部推土机，突突突地，似乎毫不费劲，把饶家老屋，高坎低洼，弄得平平整整。
那些老头子们闲着没事做的，一堆一堆地蹲在旁边，看着推土机滚过来滚过去，兴奋地议论着，说如果在以前，用人力的话，不知要多少个大后生，十个二十个，没日没夜干也不及人家一台推土机呀。
平整完土地后，村支书就指挥划分地块，通知各家来抓阄了。抓到地块位置好些的欢天喜地，抓到地块略微不好的，也没有不高兴，也是笑嘻嘻的。
三婆婆家抓到了一块中间位置的地块。
孙子富国考上了大学，家里的经济略微紧了一些。旁边两家的房子都已经动工了，地基挖得很深，下钢筋倒水泥，干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
卫国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计算器，没抬头，说：娘，你老人家要失望了，咱家暂时还拿不出那么多钱，山上的果树刚挂果，还没有多少收成，挖地基建房子等明年吧。
第二年，果树有了收成了，卫国找到施工队开始挖地基施工。地基挖好了，地梁倒好了，水泥柱竖起来了。三婆婆笑眯眯的天天来看进度，给施工队倒茶送水。
刚倒好第一层的梁和地板，模板也没有拆，施工队突然走了。
而旁边两家的房子两层半已经封顶了。三婆婆家的施工地夹在中间，日晒雨淋，还蹿起不少半人高的杂草，还有黄狗在这里拉屎撒尿，显得可怜兮兮的。
卫国按着计算器，眼神黯淡地说：娘，咱家的现钱用完了。
三婆婆明白为什么施工队突然离开了。
又过了一年，这年是大丰收，价钱又特别好。果贩子一批又一批的来三婆婆家央求着收购砂糖橘。一车又一车砂糖橘被运走了。
卫国低头滴滴滴按了一阵计算器，像弹奏一台悦耳的电子琴，眼睛发亮，抬头说：娘，咱家有钱了，可以重新建楼房了。
几天后，施工队又来了，叮叮当当地在忙碌，楼房突突地往上冒。
左邻右舍的房子已经在装修了。
卫国说：娘，旁边两家的装修都很豪华，咱家钱不是很够，咱家就装修普通点吧。
等三婆婆家的房子开始装修，旁边两家已经先后进伙了，大摆宴席，请吹鼓手，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这么长这么长串的鞭炮从三楼垂吊下来，都拖着水泥地了。
卫国说：娘，咱知道，娘您也想大摆宴席，风风光光热热闹闹进伙，毕竟娘一辈子辛辛苦苦不容易，从来没有风光过。不过咱家是有文化底蕴的人家，勤俭持家是咱家的家规，不凑这个热闹，咱家就放几串鞭炮吧，贴几副对联吧。对联呀，我自己写就行了，我写的字还获过奖呢。
三婆婆端详着楼房大门框刚贴上红红的对联，儿子写的字体古朴有力，虽然她进过扫盲班，跟着老师围着火堆咿咿呀呀念了一阵子，还是很多字认不全，不过刚刚儿子孙子念了几遍，她跟着也默念了几遍，这次记住了。
三婆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
上联：一德同心四邻所共
下联：福民利国万邦乃和
横额：富民强国
三婆婆的眼睛又湿润了，眼泪又要流出来。
2019年6月16日星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