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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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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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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拆



|苏景文

 

啪啪啪,一只大手急切地拍着卫生医疗站的木门,在这乡下静静的早晨,非常响亮。

李医生!李医生!声音比较大,但细心的人听得出,声音里中气不足。

昨晚,七爹肚子不舒服,咕噜咕噜地叫,起了三四次床,蹲了五六次粪寮。为什么起三四次床蹲五六次粪寮呢,有一两次刚蹲完往家里走,走到半路,肚子又不舒服了,又回去蹲。蹲得双腿都麻了。

粪寮在山坡上。七爹家到粪寮的距离,可能有五六百米远吧,猜测是这么远,反正谁也没有用软尺去丈量过。天天都上,走了多少步,每步是多大的距离,七爹,甚至所有的苏家人都不知道,没有认真地思量过。

苏家和潭坑村的另外两姓李家谢家一样,近千年前,也就是北宋,辗转迁徙而来,迁到南雄珠玑巷,又在珠玑巷住了不知多少年,迁到澄江镇苏家村,在苏家村住了几百年,又转迁现在的潭坑村苏屋,一住就是五六百年,由原来的几人,发展到现在的四五百人。为什么虚指是四五百人呢?不是一个实数?例如XXX人?难道连这个都统计不出来?人家国家这么大,十几亿人都可以呀。这你就不知道了,七爹当队长的时候,那还是三十年前,那时当然容易统计的,那时除了出工作的,就是耕田的,换句话说,除了农业户口就是非农业户口,非常好算好记。现在呢?打工的,耕田的,做老板的,出国的,做公务员的,事业单位的,一家人几本户口簿的都有,非常复杂。有住北京的,有住广州的,有住东北的,最多的是住县城的,虽然很多人的户口都不在本地了,但你也不能不算他是苏屋人啊!

——七爹一边蹲粪寮一边叹气,苏屋都快要成为空巢了,那还是人才济济的苏屋吗?

突然有一阵风,呼呼响,从粪寮屋顶传来。

七爹拿手电筒照照粪寮屋顶,屋顶是灰瓦,摆叠得一点都不齐整,瓦与瓦之间的缝隙渐渐露出了一小片一小片薄薄的亮光。七爹省起,一夜的折腾,天已经亮了。

七爹关起粪寮门,转身,面对着太阳。阳光照过来,给七爹的脸渡上一层色彩,除了七爹疲惫的身形外,看不出脸色有多么苍白。

有几处薄雾在游荡,不少鸟儿在飞,香樟树上有一群黑黑的八哥,还有几只飞落路上,悠闲地漫步。

红红的太阳像滚在山脊上,一点都不刺眼,太有站不稳的样子,只要有人有这么长的胳膊,伸手轻轻一推,太阳就会滚落回山下。七爹不止一次这样想,有时觉得自己非常好笑,怎么可能推得动太阳呢?

苏家人的粪寮几乎都在这里一间连着一间。还是几十年几百年前就盖好了的。有些人家做了钢筋水泥房,就连带厕所一起做了,也就不用像七爹那样天天来这里上厕所,有些人家全家搬到县城或者省城或其他地方住了。这几年好多人家的粪寮没有修葺,瓦破了,漏雨了,土坯砖墙被雨水侵蚀,有些已经坍塌了。灰黑的梁一头钻到地下,有些一头还搭在另外一边没有完全塌的墙上。七爹家的粪寮,不知道加固了多少次,增加了多少次瓦片,才完整的保存了下来。

粪寮后面,是老苏屋,前面是新苏屋。老苏屋,真的是老了残旧了,已然没人住了。族谱记载,在明朝初时期搬过来的,有五六百年了吧;新苏屋,也有四五十年的光景了,现在住的人也不多,除了七爹一家,还有三四家在住。住在新苏屋的人家,也都是子女没有多大本事的,赚不到钱,没办法搬到县城住,或者没办法自建独栋水泥钢筋房的。

本来七爹也可以随儿子搬县城住的,只是七爹说,住不惯城里,城里吵,大家邻居都不认识,聊天都没人,空气不好,不如住乡下,乡下多好呀,空气新鲜,青菜新鲜,自种的,卫生安全,还不用担心农药。

新苏屋大门再往前几百米,有一栋三层平房,就是村委会,村委会对面几十米,有一层平房,就是医疗卫生站。

这样不行,再这样拉下去,我可能死了啊。七爹思忖着,我要去看看医生,我要去看看医生。

七爹已经很久没去看医生了,七爹的身体一向没什么事,很棒的。记得很多年前,也是像今天这样拉肚子,后来去卫生站看了一次,李医生给了一点药吃了,就好了。

这次可能要打针啊。七爷一边慢慢走向卫生站,一边思忖着,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拉这么严重,已经浑身没力了,一身都拉空了。想到打针,一根这么长的这么粗的闪着白光的针刺进屁股,七爹就打了一个寒噤,感觉浑身都痛。七爹好怕打针呀,小时候受到苦也不少,什么苦累都不怕,为何偏偏怕打针,真的难于解释清楚。最好不要不要打针,应该还没有到打针的地步吧?七爹在安慰自己,可是他明明知道,近年来,不打针的病还真的很少,打针见效快,病人也少受病痛的折磨。至于打针对一个人免疫系统的损伤,那就不是一般医生考虑的事情了。

路边的太阳能光伏路灯,有几盏已经熄灭了,有几盏还没有熄灭,在发着微弱的光。

村委会前面的坪上,种有几棵桂花树,树杆不是很大,约就手臂这么大小吧,但树叶很浓密。早起的鸟雀在枝叶间啁啾着,在薄雾的早晨,非常嘹亮非常动听婉转。树上基本上都有鸟巢,这么矮的树,要是前三十年,这些树上的鸟巢,早被熊孩子们掏空了,扯落了,扔到了大路上,被乡亲们的脚踩脚踢,稀巴烂。有时甚至刚刚长毛的小鸟也被摔死了,非常可怜。小鸟妈妈没了家,没了小孩,在树边飞着鸣叫着,舍不得离开,一遍一遍地绕着树飞,声音里满是悲伤。

现在村里都没几个小孩子了,村委会后面的四层学校已经成了某某的仓库了,操场都成了种植石斛的基地了啊。

七爹看到了一块不锈钢匾,钉在门框上面,红色的字体“潭坑卫生站”,还有一个暗红的十字。

这就是卫生站了,门紧闭着。李医生还没有起床呀。七爹想,李医生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熬夜打麻将,通宵打麻将,还用真钱做筹码。在村里,李医生还好,不用工作,只要开开药,给病人打打针,就有钱进了,和李医生一起打麻将的人,大部分都是农民,当家的,农民不劳动,哪来生活?所以有不止一次,打麻将的人的妇娘,气冲冲地掀翻麻将桌,用棍子敲打着赶自己男人回家。男人的劣根本性,打麻将上瘾了,怎么都忍不住,本来忍住了,给其他人激将一下:这个仔古,怕老婆的,不敢打了。男人爱面子:打就打,谁怕了!又是一个通宵。回到家常常是闹得一家鸡飞狗跳。

李医生,李医生!七爹拍着卫生站的木门,砰砰响。

李医生,李医生!七爹继续拍门。李医生是不是通宵打麻将,睡死过去了?

李医生,李医生!七爹停一下,还是继续拍门。会不会打搅李医生休息?不会的。七爹记得,几年前,邻居家妇娘得了急性肠胃炎,痛得死去活来,也是七爹深更半夜去叫李医生,李医生一句话也没有说,挎起药箱就急急跟着到邻居家,给邻居妇娘打针吃药。医生的职责就是这样的啊,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

这时,七爹有些乏力了,喘了一会气,双腿好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软绵绵地往下坠。

卫生站门旁边有一排椅子,这是为了给看病的人休息用的,七爹弯腰挪过去,慢慢地坐了下来。坐下来了,有了屁股这个多肉的地方支撑上半身,卸掉了不少重力,人也就轻松了不少。

对面的村委会大铁门还是紧锁着,屋顶那八个红色的大字在太阳下非常亮眼:“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七爹的眼光移动,看到了村委会旁边的停着一架钩机(挖掘机)。这是一辆黄色的钩机,洋溢着满身坚硬的气质,好像无坚不摧,像七爹孙子的变形金刚,钩机到处都还是泥巴,看来前几天一直在战斗。

现在拆到哪个屋场老屋了,李屋还是谢屋,还没有到老苏屋吧?好像拆到谢屋了吧?昨天好像几乎和拆迁工作人员爆发冲突,防暴队都来了。

七爹想,这钩机拆屋还真快啊,几百年几代人子孙建的老屋,一天就给他钩个精光。

七爹,你在干嘛?啪啪啪,走过来一人,左手还抓着一把青菜,右手提着一个碗口大小的靑南瓜,眼神闪烁不定,看见七爹软绵绵地坐在卫生站旁,就问道。

老鼠,你这么早。我看病啊,李医生昨晚打通宵了?拍门都不应!

哈,七爹,你还不知道呀!老鼠惊讶地说。

啊,不知道什么呀?七爹问道,看老鼠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又像嘲讽又像同情,更有一种“管你生死,关我什么事”的样子。七爹知道,老鼠这人,从来就不会对你说好话说真话,他的外号“老鼠”,也不是别人无缘无故给的。

老鼠呵呵呵地笑,说:七爹,你等呀,你等呀,你慢慢等呀!

他走开了,到了一个拐弯地,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七爹,眼神飘忽不定,意味深长地笑,然后转弯进了他家,不见了背影。

这个老鼠,平生可没什么光彩,基本上都是黑历史,他这个人,在生产队时,就是撬窗户偷生产队的稻谷,还蹲过局子。分田到户后,趁人家都在夏收稻子忙得热火朝天,用乡亲的话说,屙屎都没空。他翻山越岭带着大儿子到隔壁省全南县国家林场偷木材,只让老婆女儿慢慢收割家里的稻子,乡亲们都很奇怪,老鼠不顾田里的稻子了?后来老鼠说:田里粮食能值多少钱呀?几根木材就换回来了。那时杉木值钱呀。

等家家户户收完稻子后,有闲空了,本来不敢去偷,看见老鼠偷国家林场杉木没事,也就眼红了,个个都去,成群结队的,一大片一大片地砍伐。护林人员看到这么多人,胆怵了,也不敢管,飞快报告了政府。政府觉得事态严重,派出了森林警察。这些成群结队过省偷砍木材的人,谁都没想到,给国家林场警察网了,又罚款又关小黑屋,后来,还有一人,以为自己机警,为了逃避处罚,在疾驶的森林警察的车上跳下来,结果摔死了。

大家反过头来看,自己偷砍木头,老鼠也偷砍木头,同样都是偷,为什么老鼠没事呢?当时的老书记撇撇嘴,说,人家早就收手了,在家里喝酒吃肉了睡大觉,你们也真蠢,偷东西能一伙一伙的吗?

啪啪啪,又有一个人的脚步,从左边走来,靠近七爹位置时,站住,瞪着牛一样的双眼,说:七爹,这么早,您坐在这里干嘛?

等李医生呀?七爷说,老牛你去干嘛这样早?

摘菜呀。七爹你约好李医生了啊?

我敲了李医生的门,没反应啊,是不是李医生通宵打麻将,睡死过去了?七爹有气无力地,又像自言自语地嘟哝一句,通宵打麻将。

你还不知道呀?老牛惊讶地说,眼睛越瞪越大。

什么还不知道?七爹奇怪了,为什么刚刚老鼠也这样说?

这个死老鼠,从来就没安好心,这个都不肯说。老牛生气地说,眼睛扫视了一圈,没见到老鼠的身影。

啊,老牛,你什么意思?

七爹,你还不知道呀?

什么不知道?

老牛盯了一眼七爹,说:七爹,你什么病?

拉肚子,哎,昨晚不知吃错了什么?可能是吃错了月饼,过中秋节买得太多,我说月饼不吃完都可惜了。

呵呵呵,老牛笑了。

老牛,你还笑我!七爹生气了。可是全身软软的,发火都没力气,要是平时,七爹一定会骂老牛一顿。

七爹,你前段时间住在城里,回来你又天天都待在家里,不到处走动,什么都不理,村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知道。

你说的是村里拆旧的事?谁不知道?早就传开了。

除了这事。老牛呵呵呵笑。李医生早就没干医生了,不知是政府不让干还是李医生觉得干医生不合算了,村里都没有几个人!

啊!李医生不干了?七爹站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了?

有几个月了。

那个死老鼠,看见我在这里等李医生他也不说,真的是老鼠!七爹忿忿地说,奸臣奸臣!比秦桧还奸臣!

你还不知道老鼠这个人呀!老牛说,七爹,你拉肚子,自己采几棵草药煲水喝不就行了吗?上月我拉肚子,就吃草药吃好了。酢浆草车前草鱼腥草,这三样很好的,以前用牛屎干,牛屎干煲水,您喝不喝得下呀!七爹。老牛呵呵呵笑。

老牛边说边走,我摘菜去了。

七爹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被人戏弄了一样,心里很不舒服,嘟哝嘟哝着,起身往回走。

半路遇上提着水桶的五婶。五婶放下水桶,拉开聊天的架势,她是遇上谁都可以站着聊一个上午的人。五婶说:七爹,这么早,到哪里?

看病呀,七爹没好气地说,等了这么久,原来李医生已经没有在村里开诊了。那个死老鼠,也不说,让我白等。

五婶笑呵呵的,说:七爹,那怎么办?

还有怎么办,找草药。五婶,你去哪?这么早。

淋菜啊,天晴了这么久,那些菜呀,都不长呀,我刚从县城回来,那个死老头子,看到这样也不淋点水,就等它旱死。五婶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话题,例如七爹儿子怎么样呀孙子怎么样呀儿媳怎么样呀,谁家在县城买了房子呀等等,说开就会没完没了,像抽蚕丝一样长,现在看到七爹有病,没心情聊天,就弯腰提着水桶也走了。

去哪里采酢浆草和车前草鱼腥草呢?鱼腥草,以前在田塅沟渠潮湿地很多的,密密麻麻绿油油地长着,只是近几年除草剂的原因,鱼腥草都不长了。除草剂使用太多了呀。

老屋,老屋,七爹脑海跳出这个字眼,对,老屋,老屋后面就有,老屋那里不会有人用除草剂的。七爹心里高兴,望老屋走去。

这时太阳已经离开了山脊,悬浮在了东边,阳光明亮了不少,薄雾已经散去。

苏家老屋面东坐西,大门坪前,挖着一弯月牙形的池塘,池塘漂浮着水葫芦草,每年五六月时候,紫色的花就开满池塘,漂亮极了。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蜻蜓,绕着池塘岸堤飞,一圈一圈地飞,不知疲倦地飞。一只两只,还在某些角落,用尾巴不停地点水。

阳光照在青砖砌的大门廊上,门口角落还安放着一轮磨石,已经满是灰尘,显得古朴陈旧,沧桑,几百年的老屋,不知发生过多少故事,多少新娘在唢呐声中由大门进入,拜天拜地,和这里的某个后生同床共枕,劳动生产,养育子女,子女喝着旁边的甜甜的溪水长大了,又从这座大门娶亲和出嫁,开枝散叶,南来北往。又有多少老人躺在棺材里,由这座大门抬出,安葬在后山!日日夜夜年年月月,守护着这个风水宝地,苏家根源。

七爹站在大门口的梯级上,感慨万千。

一起上山砍木材搞副业,一起下田做犁耙,小伙伴们一个一个地长大,一个一个相继娶妻生子,又一个一个的老了,背驼了,离开了,躺进了棺材,成了一撮黄土。

七爹抬头望青砖墙上看,红色线的方框,角倒圆了,里面是毛主席语录: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表现在他对工作的极端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的极端热忱,每一个共产党员都要学习他。

这对七爹是无比熟悉,当年天天都念。七爹很奇怪,这么多年了,其他东西都破破烂烂的,都模糊了,为什么这块墙却完好无损,毛主席语录却如此清晰,就像没有几年才写上去的一样。

摸着砖墙跨过木门槛,里面是大堂,是苏家以前做红白喜事的地方。大部分地方都已经塌了,只是一些地方是青砖砌的,还在坚强得伫立着,墙上红色的黑体字:“奋发X强”。那个“图”字不见了。苏家老屋一共有三排,前一排的也就连着大门的那排,因为日照阳光好,排水流畅,还没有坍塌,第二排第三排呢,因为常年没人住,潮湿,水沟被杂物阻塞了,加上屋瓦没人修捡,漏水,土砖墙就慢慢受潮软化坍塌了。不少地方蹿起比人还高的杂草,现在还有人在坍塌的屋基地开土种植青菜。

以前过年过节都在这里祭拜祖先,现在都塌了,祖先们哪里安身啊?七爹脑海里出现了多年前大家祭拜祖先的情景,那是多么虔诚庄重!

叹着气,七爹心里惋惜。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拿年轻人的话说,这叫潮流潮流,谁都无法阻挡,懂吗?

我觉得我不太懂,七爹说,不太懂。我现在要找草药,治病,李医生不干了,只能找回几百年前的中草药来治病了。

七爹知道,车前草和酢浆草都喜欢老土,应该在菜土边就可以找到,鱼腥草喜欢潮湿的地方,在后排塌屋水沟边应该就有。

爬过因为土墙坍塌下来而形成的小土丘。茅草丛中,几只鸟飞了起来,可能是受惊吓了。有些茅草的锯边,划伤了七爹的手臂,痕痕痒痒的,七爹抬起手臂看,有几条细细的血痕,骂了一下。七爹小时候,经常上山砍柴采野果掏鸟窝,脸上手臂上腿上,也是常常满是细细的血痕,也没在意过,过两天就好了,但不知为什么,现在人老了,反而怕痛了,怕这怕那了,对自己身上的伤口很在意了。

回去是用碘酒消消毒。七爹想。碘酒还是孙子去年买的,孙子回来,看到爷爷手臂上有茅草的划痕,有血迹,就开电摩托到镇里的药店买了一瓶碘酒和一盒棉签,离开时还一再叮嘱爷爷要记得涂碘酒消毒,防止感染,谁谁谁就是因为感染去世了。

对,要防止感染,孙子是这样说的。回去就涂碘酒消毒,现在我要的是采到草药先。

呵呵,菜土边,几株车前草,绿油油的生长,中间还抽出了一根芯,结了种子了。七爹走过去,弯腰连头拔起来,又在地面敲敲,把车前草头上的土敲掉,连续敲了几次,土干净了,于是攥在手中,弯腰寻找酢浆草。

酢浆草又矮又小,可没有车前草这么容易发现。七爹叫酢浆草做酸黄瓜。酢浆草叶子间,支撑出一小条一小条细细长长的像黄瓜一样的果实,七爹小时候常常掐来吃,酸酸的,不知道算好吃还是不好吃,反正常常摘来吃。

在哪里呀?酢浆草,在哪里呀?平时不要的时候,好像随处都见,到要的时候,又好像酢浆草知道有人要害她一样,躲开了,找不到。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七爹自言自语的,怎么像小姑娘一样躲着我?

弯腰找着,突然有一只蛇窜过去,一条拇指大小的蛇,吓了七爹一身鸡皮疙瘩。七爹后生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蛇,不知为什么,看见蛇就浑身发凉,头皮发沙,全身都颤抖。

摸掉额头的冷汗,感觉额头的温度很低,他回头看,太阳已经离山脊有一杆子高了,阳光也温暖了许多,正照着七爹。阳光温暖就不怕了,七爹想,阳光这么温暖,我总不会凉了吧?

七爹记住了教训,找了一根树枝,到处敲敲打打,先吓走那些小动物,再找酢浆草。敲敲敲,居然敲到了一族酢浆草,

七爹惊喜地小心翼翼地拔下来。酢浆草又小又弱,不小心拔的话,只能拔到几片叶子。

车前草有了,酢浆草也有了,那鱼腥草呢?到后栋屋水沟才有。

七爹又小心翼翼地走到后栋塌屋。

后栋靠山,山上有泉水,后栋的水沟还有细细的水流,山上有不少毛竹,本来老屋有人住时,竹林和住房泾渭分明,竹林是竹林,住房是住房,而现在毛竹都长到塌屋中间了,竹林和宅基地都混在一起。

在房间里挖竹笋,七爹想着,觉得非常可笑。

很快,七爹看见了水沟边密密麻麻长着的鱼腥草。为了不湿鞋子,七爹扔了几块青砖垫着,踏着青砖,七爹弯腰掐了不少鱼腥草。

够了够了,回吧。

七爹抓着一把草药,往回走,爬走回到了前栋。前栋每家每户的屋子,所有的门都敞开着,基本上都是空空的,七爹忍不住往自己家的门望了一眼,望一眼就忍不住走前几步,走前几步就忍不住要进屋看看。

七爹家,在前栋有两间,中栋也有一间,后栋也有,那是七爹的老爹,二爹和三爹留下来的,现在中栋和后栋都塌了,只有前栋没塌。现在前栋放的家杂怎么样了?七爹忍不住想去看看。

进门,七爹环视了一下,除了一些犁耙,一部打禾机,这些都用不上了,现在谁还耕田呀?七爹转过另一间。这间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副黑漆漆的棺材,放在两张板凳上。那是七爹的寿棺,很多年前打的,花了上千元打的。现在都是火葬了,也用不上了。七爹有些可惜,把草药放下来,找了一块破布,擦拭寿棺上的灰尘。

擦拭干净,七爹突然冒起一个念头,躺在寿棺里是一个什么样的的体验呀?那就试试啰,试试不就知道了吗?对,试试,七爹觉得好笑,你们这些后生,可能没有试过躺在寿棺的感觉吧?哈,我就试过!

奋力搬动寿棺盖子,还好,并不是很重,七爹想起自己后生时,那时是出名的大力士,像这样一块杉木板,即使刚刚砍下来,生的,也是轻易的扛上肩,一口气从山上扛回来。

七爹移开棺材盖,棺材里面很干净很干爽,躺下去应该很舒服。七爹找了一些青砖,叠了几层,站上去,再跨进棺材,没想一下子没扶稳,啪,一个人跌了进去,跌得七爹有些晕,七爹干脆顺势伸直腿躺下。还真合适,头和脚底刚刚好抵住寿棺壁,不长不短,很舒服。七爹觉得一阵困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因为拉肚子,昨晚一直都没有睡。现在睡吧,睡吧。七爹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此时,睡在村委会的漂亮的大学生村官起床了,拿着钥匙打开了大铁门。书记,主任,委员等都来上班了。

开钩机的司机老张开着他的小车也来了,他问书记:今天拆哪个屋场的老屋了?书记说:苏屋,本来昨天就拆苏屋老屋的,谢屋那里延误了一天。书记转头对大学生村官说:小赖,你负责监督,这是你的包片。小赖答应着。

钩机轰隆隆地开上苏屋大门口,停了下来,司机在等待书记和小赖。

书记和小赖来了,见司机还没开工,就说:怎么还不动工呀?

司机老张说:从哪里开始?

书记环视了一下,说:先把大门坪的这些闲寮拆了吧!

司机老张就开动钩机,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大门坪这些闲寮。

司机说:开始钩这些正屋了啊,要不要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书记笑着说:废话,这样的屋子还有人吗?

司机老张是个老色鬼,喜欢逗趣漂亮的小赖:小赖,要不要去看看有没有人?或者看看有没有鬼在里面!

小赖虽是大学生,但胆小是女孩子的天性,急着说:你就是一个大头鬼!老色鬼!

司机老张和书记都哈哈大笑。

司机老张开动钩机,履带滚动,靠近老屋,伸直升高钩铲,再往下一钩,哗啦啦啦,瓦一大片碎了,啪啪往下掉,再一钩,屋梁轰隆隆掉下来了,再一钩,一间屋子瞬间塌了一半,再一扫,整间塌完了。

钩完一间,又钩第二间,很快第二间钩完了,就钩第三间,第四间第五间就是七爹家的老屋了,七爹还睡在棺材里没醒呢。

七爹舒舒服服地睡在棺材里,耳朵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他下意识地转了一下身子,又继续睡。

司机老张熟练地操纵着钩机,扒掉了第四间的瓦,又扒掉了木梁。木梁掉下去,司机看到了七爹家的犁耙还有打禾机。

司机老张说:哦,书记,这间屋子还有不少农具啊,要不要叫人抬一下出来。

书记有些生气,说:早就叫人来收拾了,这些都没有用的东西了,谁还耕田呀,不理它,继续干吧!

司机老张说好。开动钩机,往前挪动了一个位子,伸直升高钩铲,往下落,哗啦啦,一大片瓦碎了,往下掉。

七爹躺在棺材里,感觉整个屋子都在动,迷迷糊糊中,大叫:不好,地震了,大家快点起来,快点起来,逃命!

七爹睡了一觉,忘了自己睡在什么地方,还以为在家里床上,下意识地大喊大叫,希望别人听到,赶紧逃命。七爹也赶紧站起来,没想到却碰到棺材壁,头“咚”撞了一下,整个脑袋都嗡嗡响。

外面的钩机司机老张,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听得又不真切,他有些惶惑,停下钩机,喊道:小赖,书记,你们有没有听到屋内有人在叫?

书记不以为意,嗤笑说:你听到鬼了?

司机老张操纵钩机又钩,轰隆隆,一些梁又掉了。司机又停下,喊:书记,真的好像有人在喊救命!

书记看司机老张说得认真,意识到有问题,就说:小赖,你绕过去后面,隔着门看看有没有人?危险,不要靠太近。

小赖听书记的话,就远远地绕到中栋,小心翼翼地从门往前栋屋子里张望。小赖先是看到一副黑漆漆的棺材,心立即怦怦跳了,突然棺材里坐起一个人,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就往外逃,平时修炼的淑女范,早已经丢到太平洋去了。跑了几步,高跟靴陷入到泥巴里,拔不出来,小赖干脆丢掉干跟鞋,赤脚往外跑,逃到外面,结结巴巴,脸色煞白:鬼……鬼……鬼……

看到小赖的模样,觉得事情严重,书记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世间有什么鬼怪,说:小赖,带我去看看!

小赖不敢!

书记就叫司机:先别钩了,我去看看。

自己绕过去,看个究竟。

一阵,书记扶着一个哆哆嗦嗦脸色煞白的满头都是灰尘老者出来。

小赖还是心慌慌的,待看清楚了是七爹,真的是活人,才透了口气,拍了拍胸口。

司机老张关掉钩机,跳了下来,过来看老头有没有受伤。

书记说:七爹可能受伤了,你看他的样子!老张,你的小车还在吧?

司机老张说:停在村委会门口。

书记说:你载七爹去医院检查一下。

司机说:好,我去把车开上来这里。

跑步到村委会门口,打开车门,钻进去,打火,连打几次都没着,司机老张这部是二手车,车龄可能都上十年了吧。老张跳下车,打开车前盖,东摸摸西擦擦,再钻上车,点火,嘿,着了。

汽车屁股冒着黑烟,一颤一跳地开向苏屋大门坪。

书记把七爹扶上车,自己也钻进去,说:老张,去镇医院。

到镇医院也就五六公里,现在都是水泥公路,平整、开阔、顺畅,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医院冷清清的,都没几个人,护士们站一堆聊天。

书记和老张扶着七爹找诊室。第一间,书记探头往里面张望:医生带着口罩在打瞌睡,刚要扶七爹进去。老张说:书记,这间是内科,我们要找外科。书记抬头看看门框上的字牌,果然是内科诊室。走到第二间,书记又探头往里面张望,里面那个医生,正一边看手机,一边骂咧咧地说:这个死股票,人家大涨,它小涨,人家小涨他不涨,人家小跌,它大跌!马上开盘了,今天争气给我大涨看看。

书记抬头看看门框上边,字牌写的是外科,于是和老张扶七爹进去了。医生见有人进来,忙把手机收起,问什么病。

见医生检查完七爹后,书记问:医生,老人伤情严重吧?

医生说:不严重,表面轻伤,涂点碘酒消消毒就可以了。

书记说:那就好,我就怕他还有其他病。

医生看了书记一眼,说:有病!

书记脸色变了:我没病!

医生说:我说你老爸还有其他病。

书记脸色又变了:不是我老爸,他还有什么病?

我看你和老人长得很像,就以为是你老爸。医生尴尬地说,你——老爸……哦,老人得了小病。

书记脸色缓和了,说:哦。

医生说:老人拉肚子了,吃了过期的月饼。我开点药,你带回去吃了,很快就好,也不是什么大事。

七爹说:我还没吃早餐呢,肚子都很饿了啊。我觉得我的病好了啊,有胃口了啊。

书记说:七爹,还没吃药就好了?

其实偶尔拉肚子并不是什么大病,不少人喝口茶,根本不用吃药就好了。以前的人都是这样。

书记跑到墟上早餐店,本想买几个包子,转念一想,七爹这把年纪了,又生病,也不知他吃不吃得下,吃不下,那不是浪费?于是就买了一碗瘦肉猪肝粥,打包带回医院给七爹。

七爹折腾了一晚,肚子早就空荡荡,已经很饿了,接过,不客气地往嘴里扒,吃得滋滋响。

书记把七爹扶下车,送进七爹家,烧了热水给七爹洗脸,又服侍七爹吃了药。

司机老张说:书记,七爹,我先去工作了。说完就跑了。

七爹坐沙发上,喝着热开水,说:书记,我好多了,没事了。

书记不是很放心,说:真的没事?

七爹说:真的没事!

书记还是不放心,坐在七爹家陪了一段时间,看看七爹的脸色,红润了不少,精神了不少,就说:七爹,我去工作了。

书记走上苏屋老屋大门坪时,司机老张正在钩最后一栋老房子,哗哗轰,最后一间也倒下了。眼前已经变了样,所有的住房都已经倒塌后,一下子感觉这片宅基地从来没有这么空旷,视野这么开阔。

小赖找回了她的高跟鞋,个子一下子就蹿高了一大截,她看到书记回来了,娉娉婷婷地走过来,脸带笑容,说:书记,这块地复垦的话,可能有三十多亩,这么多,闲着也是闲着,复垦了,可以种好多农作物,咱们村又多了收入来源,呵呵,复垦补贴,每家每户差不多可以分到十几万啊,这么多钱。小赖把头转过去,看了一圈老屋地基,做手势说,不拆掉老屋,不知道这片土地有这么宽阔啊。小赖突然好像诗性大发:把心中的老屋推倒,心胸就会一片开阔。

书记不姓苏,苏屋地块他没有份,心里有些失落、酸溜溜的,但他说:好好,很好,哦,政策的好处又落到了农户头上了啊。

此时太阳已经老高,白花花地照耀着整个村庄,温暖祥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画眉鸟、白头翁、戴胜鸟、黄雀在香樟树上,桂花树上,蹦蹦跳跳,唱歌,声音嘹亮婉转,穿透力极强。

吃饱早饭后的老人们,提着小板凳,走出家门,聚拢在一些大榕树下,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家长里短没天没际地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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