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景文
这就是秋妹的坟头,那就是山爹的坟头。
山根指着对面那两座坟头对秋实说话时,夕阳正斜斜地照过来,金黄的颜色,镀上了秋实的侧半身。秋实凝固不动了,像雕塑一般。
深秋的风,呼呼地吹着。秋实的白色围脖下摆的穗子在随风飘动。秋实的睫毛在动,眼泪慢慢溢出,亮晶晶的,在眼眶里饱含了许久,被一阵更强的秋风吹动,终于,一路滑落到腮下,吊坠着,在夕阳下,折射着灿烂的金光。
叶子簌簌落下,飘散到坟头,脉络清晰的红叶,还带着水分舒展的黄叶,半卷褐色的枯叶,又被风吹动,贴着地滚动一阵,又停一阵,似乎不太情愿被风夹裹,但已经脱离了枝桠,脱离了供给它养分母体,终于是无牵无挂了,终究要腐化,成为一撮黑土,滋养明年开春萌出的一片叶子或一片花瓣。
秋妹一直都盼望着你回来,回来看看她,带他到城市里看看。山根又说,山爹在秋妹走了半年后,也跟着走了。山根的声音冷冷的,像这山里的风。
秋实战栗了一下,似乎山肩的秋风太冷了,他裹了裹风衣,但还是冷,他在发抖,上下牙齿在碰撞,咯咯响。
秋实从衣兜里掏出那部小汽车,想在秋妹的坟前埋了。秋妹坟前的黄泥土比较结实,秋实不知怎么挖坑,就用皮鞋头去踢去钻,黑色的皮鞋弄脏了,粘了不少黄泥,还只是踢了一个很小的窝。山根转身折断了一根树枝,过来,说:我来挖。山根用断树枝挖土,很快就挖到了一个小土坑。
秋实把小汽车模型放下,慢慢地掩埋泥土。
下山吧,就要天黑了。山根发现了秋实的问题,说,你有病,身子虚,山风太冷,不要吹山风了。
山根过去扶住秋实的胳膊,出力要拉秋实下山。秋实轻微抵抗了一下,还是顺从了。两人顺着山路,慢慢往下降,降到一个平地,秋实忍不住回头往上望。秋妹和山爹的坟头,似乎站在山肩,日日朝着山外张望。那个方向,就是秋实读书、工作的城市。
后生仔,你看我很久了啊。
中山公园内,八角凉亭座椅上的白胡子老头终于睁开了眼,面无表情的对秋实说,也不知他是责怪秋实无礼貌还是和秋实搭讪。
中山公园到秋实家,并不远,也就是一千多几百米的样子。秋实患病出院后,几乎天天都来这里溜达溜达,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活动活动筋骨,晒晒太阳。绕中山公园一圈,就已经很累了,虚汗涔涔而出,也不知是热还是冷,反正出汗也不敢脱衣服,只得慢慢踱进这个八角亭,坐在座椅上歇息。座椅是水泥的,有些冷屁股,秋实出门时记得带了一份本地的日报,放在屁股下,垫着,隔绝了水泥座椅的寒气。
每次几乎都可以看见对面,也坐着一个老头,有七十岁光景了吧?山羊胡子都白一半了,头却是光的,闪闪发亮,穿对襟唐装,旁边摆着一副象棋残局,微微闭着眼,也不知他是假寐还是在思考那副残局。
秋实很奇怪,忍不住对他多看几眼,琢磨着这个老头,究竟在干什么,以前是干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人?钢铁厂的退休工人吧?不像,工人可不会是这样子?退休干部吧?也不像,退休干部一看就不是那样的气质;农民吧,更不像了,虽然这个地市级小城,十几年前郊区都还全是水田,现在也有不少人在种菜种瓜,运来城里市场卖,但农民是什么样子,秋实很清楚;那是个体户商人了?也不太像,个体户几乎都有一种钱银气息(秋实不愿意用“铜臭”这个字眼),这人没有一点,好像有一种脱俗的感觉,——哎呦,对,脱俗,就是这个词,只有信教的人或者本身就是教中人才有的气息。秋实忍不住盯着这个老头看,胡思乱想间,老头开口了。
后生仔,身体好像抱恙啊!老头眼睛闪着精光。
秋实闪开老头的眼光,礼貌地点点头,站起来,往家里走去。秋实感觉老头的目光像激光一样灼着他的背脊,让他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反过手,伸到脊背摸了摸。
秋实跟着爸爸妈妈离开了瑶山,到了城市里读书了。
爸爸妈妈带秋实到医院里做全面检查,结果出来后,主治医生盯着化验单,看了一遍又一遍,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地说:奇迹,奇迹,奇迹呀!
爸爸妈妈说:医生,你的意思是……
医生说:我的意思是,你儿子完全好了,这些化验指标全部都在安全正常范围内了。
爸爸妈妈喜极而泣,说:就是说,我儿子可以重新上学了。
当然,除非你儿子不想上学了。医生开始幽默,他摘下眼镜,擦擦镜片,似乎镜片被湿润了,医生说过,他会为每个康复的病人感动。
秋实重新挎起书包上学了。
秋实的成绩越来越好,脸色也越来越白。秋实爸爸也没在意,以为农村到城里的人应该的样子。农村人都是黑黑的,到城市里住下来了,就会越来越白。
嘿,儿子,白,才是城里人的样子,刚来多黑呀,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秋实爸爸笑着说,我刚进城的时候,也是黑不溜秋的,几年才洗掉乡下的黑,白了,帅了,娶老婆了,才有了你,小子。
秋实也跟着笑。妈妈也跟着笑。
妈妈说:我儿子多白净呀,多帅呀,比电视里的偶像剧的男主角还帅!
妈妈又说:我儿子将来的妻子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呢?高高大大的,不行,太高大了,欺负我儿子,像模特一样苗苗条条的,不行,太瘦了,生孩子怎么办呀?风吹一下就倒了,将来怎么带小孩呢?最好就像我这样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爸爸打断妈妈,说:哈哈哈,不要臭美了,你还?
秋实确实聪明,虽然有一年没上学了,功课却没有落下很多,一年后上初中了,稍微用一下功,晚上迟一点睡觉,早晨早点起,很快,考试成绩超越了班里第二十名,过几个月,超越了第十名,第二年升初二了,再加一把劲,超越了第五名,到了初三毕业班,已经成了领头羊,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和班里另外一个女生轮流坐庄,有时是秋实第一名,有时是那个女生第一名,成了良性竞争关系。
秋实一心一意地扑在学习上,有时想起乡下山里的秋妹,想回去看看,但一看到书本,除了学习以外的事都忘了,或者说,没有时间让他想更多的事了,学习任务太重了。重点高中,985大学,出人头地,建设伟大的祖国,是秋实的奋斗的理想、目标。老师天天都在洗同学们的脑子的主题。
你为什么哭呀?
在黄昏,叮咚的溪流边,鸟雀在树上啁啾,蝉还在鸣叫,一个站着的小妹仔看见另一个小男仔,坐在溪流边的白色石头上抹眼泪,就奇怪地问道,如溪水带来的微风,柔柔的,凉凉的,轻轻拂着小男仔头发。
小男仔不理小妹仔,还是盯着溪流里的小鱼,喃喃地说:小鱼真快乐啊,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真快乐啊!
小妹仔也往溪流里看,清澈见底的溪流里,一群很小的几乎透明的鱼仔在游动,前面游着一只大点的灰色的鱼。小妹仔说:鱼妈妈带着鱼宝宝在游泳。
小男仔不高兴了,说:一点文化都没有,书上说,鱼妈妈产卵后就离开了,鱼仔从出世就不知道哪个是妈妈!
小妹仔愣了一下,很快又笑着说:嘻嘻,这群小小鱼就认这只小大鱼做妈妈呗!
小男仔终于抬头,侧转头来看身边的小妹仔。比他还小的妹仔,也就七八岁吧,穿小花格衬衫,五官精致,眼睛明亮,肩上披着两条小辫子,小辫子上扎着一条红带子,很漂亮的小妹仔,像电视里的童星。
小男仔说:你是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妹仔说:我家就在前面。小妹仔指指前面。小男仔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不远处很多簇黄竹子,还伫立一棵枝繁叶茂的大香樟树,在竹子和树荫掩映下,一栋白石灰粉刷的灰瓦屋静静的站立在那里。这时,瓦屋走出一个瘦高长方脸的老人,站在门口张望了一阵,没见人,就一边喊“秋妹,秋妹”,声音中有些着急,一边寻了过来。
老爹,我在这里。叫秋妹的小妹仔一边招手一边大声回答。声音脆脆的,在这山里,穿透力很强。
老爹快步走了过来,似乎吁了一口气,说:秋妹,走这么远啊!
不怕,老爹,不是我一个人,秋妹指指秋实,说,我在和这位小哥哥说话哩!
老爹对秋实说:细佬哥,你怎么在这里啊?一个人,你家在哪?快要天黑了,家里人急了,快回家吧。
这时圆圆的太阳被人推滚下山,很快就要天黑了。远处隐约有人老人的声音在喊:秋实,秋实,你去了哪里?声音焦急,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清晰,在这寂静的山里回响。
小男仔站起来,拍拍屁股,望着喊声走了去。
秋实绕着公园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累了,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进了八角亭,他把毛巾折叠起来,放在座椅上,坐下来歇息。
秋实展开日报,双手捧着,心思却没有放在日报内容上,他偷偷地从报纸边隙望望对面。
对面的座椅空空的。那个山羊胡子的光头老头没来呀,秋实有些失落,老头没来,为什么会失落呢?秋实也搞不清楚。
那老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吸引着他,当老头睁开眼和他说话时,秋实又有一些害怕,害怕老头骗他坑他,害怕他是一个江湖骗子,不见老头时,又有一些想念,希望看见他,看见他在八角亭内假寐,旁边摆着一局象棋残局,似乎等待高手来破解对弈一样的情形。
太阳温暖明亮。公园的湖水有些浑浊,漂浮着一些荷叶,也有几支荷花。那边有小孩子欢快地叫着在玩遥控汽艇,这边有几只白色的鹅在慢慢游,岸边座椅上有几对情侣在细语,似乎有讲不完的情话。推着婴儿车的小夫妻,一边欣赏湖里的白鹅,一边慢慢地走,时不时低头逗逗胖乎乎的小宝宝。小宝贝咯咯地笑着,快乐无比。
公园广场上摆着一个大音响,几个老者随着音乐在练习太极剑,动作缓慢,柔软,举重若轻,手脚轻轻地往前跨步试探,似乎要捕捉一只站在花朵上欲飞的红蜻蜓,又像一只捕鱼的翠鸟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音乐中有模拟的鸟鸣啁啾声,流水淙淙声,轻风吹动翠竹摇晃的声音;古筝声,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非常透亮,穿越了整个公园,在浓密叶子的树梢上萦绕婉转,恍若回到了山里。
秋实吃完早餐,出了一身虚汗,拿起书来看,看了一会,看不下去了,无事可做。老爹奶奶也不让他做任何事。
老爹奶奶说:你就在门口看蚂蚁搬家吧,看腻了,你就看树上的鸟窝,看鸟妈妈喂小鸟仔。奶奶说:我教你一首儿歌,你一边看蚂蚁搬家一边唱歌,就舒服了,什么都忘记了。
看了一阵蚂蚁搬家,又到饭锅里弄了饭粒给蚂蚁搬。有只苍蝇飞过来,站在秋实脸上,秋实巴掌啪一声,拍死了苍蝇。他把苍蝇放在一只蚂蚁前面,这只蚂蚁发现了食物,试探性的拖了了拖,拖不动,转头走了,秋实说:这只蚂蚁太差了。刚要捏着苍蝇移到另外一只蚂蚁那里,转念一想,口里念着奶奶教的儿歌:
蚂蚁公呀,
扛沙蝇呀,
扛到庙门拜个神呀,
赤肚赤脊吹喇叭呀,
喇叭啦啦响呀,
喊来你大姊老妹来抢呀,
抢了又来抢呀。
连续念了几次,又见到那只蚂蚁又回来,背后跟着一群蚂蚁。这群蚂蚁围住苍蝇,合力抬着苍蝇快速移动。秋实觉得有意思。
秋实也不知这样的儿歌有没有意义,但很顺口,念唱起来很爽的,似乎蚂蚁听得懂他的话一样。
秋实很奇怪,小小的黄色蚂蚁,力气真大,搬得动体积比它大这么多的东西;看了一阵,又觉得没趣了,就仰头看门口香樟树桠上的鸟妈妈喂食小鸟仔。
这棵香樟树很高很大,腰围几个大人都抱抱不过来,古朴苍劲,据说老爹的老爹还小那时就已经有了,也就是那么粗大了。也有村民认为这是神树,经常有人在大树下烧香,祭拜。
越看越走得近,没想到小鸟妈妈拉了一泡白屎,啪一声,不偏不倚砸在他了嘴上,很臭,差点吐了,头有些晕。
秋实忙去摇井水洗干净脸,漱口。
真没劲,干什么好呢?
秋实这时想起了昨天黄昏和他说话的小妹仔,那个五官精致眼睛明亮的小妹仔。去她那里玩吧。于是他迈开腿,慢慢地走向昨天那个白色石头溪流边。
秋实走了一半的路,喘息了,站立,透平了气,继续走。
阳光明媚,听得到溪流叮咚的响声了,路边的灌木丛中有极小的雀儿在跳跃。那一片翠竹下的溪流边,就是昨天黄昏小妹仔和他说话的地方。
看见了那块白色大石头了,白色石头旁还有一块花格子色石头,哦,不是石头,是一个小妹仔坐在那里。
秋实坐在白色石头上。秋妹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看地下。秋实也跟着往地下看,白白的沙子上,有无数的小黑蚂蚁在奔走,连成了一条会动的粗黑线,黑线中大约十公分远,就又有一只大黑蚂蚁间隔着。
蚂蚁要搬家了,他们要搬到哪里呀?秋妹像自言自语地说话,又像对秋实说话。
我也不知道,秋实说。
他们是不是一个村庄的蚂蚁呀?不对,一个村没这么多蚂蚁,就像咱们村,咱们村有多少人?秋妹抬头望着秋实。
秋实说:我也不知道呀,我才来村里没多久,我猜可能有一两百人呀。
哦,一两百人,不是很多。蚂蚁有成千上万只哩,是不是一个国家呀?秋妹笑了,捏着一根小树枯枝指着大蚂蚁说,这只是队长,这只是将军,这些都是小兵。
这时有一只大黑蚂蚁,在逆着蚂蚁大部队走,走一会又停下,似乎在清点、鼓励小蚂蚁不要掉队。
这只蚂蚁是什么呢?秋实说。
秋妹想了想,说:不是蚂蚁的哥哥姐姐,也不是大爷叔叔,一定是蚂蚁的妈妈。
可能应该是妈妈,秋实说,妈妈哪能让小孩掉队呢?
两个小孩子就这样坐在溪流边石头上,默默地看着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黑蚂蚁搬家。时间飞快地消逝,两人的影子都缩成一团,中午了,到吃饭的时间了。秋妹老爹又寻了来,看见秋实,说:嘿,你又来了和我家秋妹玩呀!好好!到吃饭时间了,你到我家吃饭吧?
秋实站起来,说道:老爹爹,我还是回家了,要不我老爹奶奶又着急了。
秋妹说:秋实哥哥,下午你还来这里玩吗?
秋实说:我不知道啊,下午不来,我明天就回来。
秋妹说:秋实哥哥,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来啊!
秋实考上了重点一中,经常和他争第一名的同班同学童旖旎也考上了。两人分到了同一班,座位也是紧挨着。童旖旎同学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总是往秋实这里望,这让秋实有些不自在。他总是僵硬着脖子,不让自己的头颅转过去和童旖旎对视。
放学了,同学们打着铃铛鱼贯而出。
秋实刚要使力蹬车,童旖旎蹬车过来,说:秋实同学。
秋实答应着,又要蹬车走。童旖旎拉着他的车把,眼睛扑闪扑闪地说:秋实,晚饭后到我家,帮我补课吧?我的数学一直都没你的好,你帮帮我,英语我的比你好,我也帮会你。
秋实家到童旖旎家,也就两三千米的样子,一个是钢铁厂的住宅区,一个是碧桂园花园,骑自行车,也就十多分钟。同学间,互相取长补短,互相帮助,这是学校倡导的,况且秋实和童旖旎确实有这个需要,要想考上985,每一科都不能拖后腿。
秋实沉默了一下,说:我考虑考虑。扒开童旖旎的手,蹬车隐没在车流里。
最终秋实耐不住童旖旎的再三要求,晚饭后就和爸爸妈妈说了声,骑车到了童旖旎家。童旖旎在小区门口保安亭处迎接秋实进了来,穿过几条街,到了一栋楼房,乘电梯上了八楼,按密码开门进屋。
哦,童旖旎家好大好豪华,而且是复式。童旖旎并不急于补课学习,而是带秋实在家里走了一圈:这是客厅,这是饭厅,楼上这是爸爸妈妈的房间和书房,这是我的房间,这是客房,这是厨房,这是浴室,这是阳台。
童旖旎的爸爸妈妈懒洋洋地坐躺在大厅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一眼秋实,又盯着电视看,没有和秋实打招呼。
童旖旎家什么都很大,都很豪华,特别是阳台,这么大,仰头看,阳台与阳台间的距离这么高,绿植有兰花、月季、绿萝,还有两棵有发财树等,还有水池,水池里还养着不少锦鲤,水滴在水池里的假山上掉下来,滴答响。秋实走近水池时,锦鲤会突然受惊,都啪啪打着水,慌忙找地方躲。只阳台就有二十多平方吧,秋实想,和我家一半大了。
秋实有些自惭形秽了。自己家和人家对比,简直了弱爆了。自己爸爸妈妈都是工人,韶关钢铁厂的工人,虽然是国企,但毕竟薪水有限,面积、摆设、家具品牌几乎都低人家几个档次。
秋实跟童旖旎进了她的房间。房间以粉红为主,粉红的床单被套,粉红的卡通抱枕,墙上贴着霍建华胡歌等明星的海报。空气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味。这晚,秋实也没有多大的耐心和童旖旎互补,童旖旎靠得太近,有一种好闻的气味若有若无的飘来,常常让他心绪荡漾,集中不起精神来。
在小区门口,临走时,秋实歉疚地说:今天状态不好,没耐心,对不起。童旖旎脸红红的说:很好了很好了,非常感谢。
秋实回家吃了点午饭,身体又开始不舒服了,在床上折腾了一个下午,老爹奶奶手忙脚乱地喂他吃了好些药丸,晚饭也没有吃,到天黑才慢慢睡去。
很早就醒来了,在鸟雀啁啾的早晨醒来了。老爹奶奶等秋实吃完早饭,看着秋实吃完药,嘱咐了一阵,下地劳动去了。
秋实一个人无趣,想起秋妹等他的话,于是他又踏着阳光慢慢地走去。
秋妹早早就坐在白石头旁边的那块黑石头上。今天换衣服了,穿粉红色的连衣裙了。连衣裙一直拖到地上。
秋实加快了几步,远远地就叫:秋妹,我来了。
秋妹抬起头,看着越来越近的秋实,笑容灿烂说:秋实哥哥,你真好。
秋实说:我真好,有什么好的?
秋妹说:来陪我说话呀。
秋实说:来陪你说话就好呀?
秋妹笑了笑,低头说:蚂蚁搬完家了。
秋实低头看看地上,白沙上的黑蚂蚁早已经不见了,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痕迹。
溪水在旁边淙淙流着,清澈见底,不少小鱼在游来游去,还有几只红翅膀的鱼在飞快的游着,似乎在追逐玩耍。秋妹说:鱼儿会游泳,要是我会游泳就好了。
秋实也不会游泳,但他比划着说:城市里有游泳池,到城市里就可以学了,我学了一阵,还是没学会。
秋妹眼睛亮了,说:秋实哥哥,你从城市里来?
秋实说:是呀,我从城市里来。他站起来,指着远方,我从那边城市里来的。
秋妹顺着秋实的手指张望,除了看见蔚蓝天边和飘荡的白云,还有几只鸟飞过,白云下的无边无际的山、郁郁葱葱的树木,什么也没看到。不过秋妹很兴奋,说:秋实哥哥,你能带我去城市里看看啊?
可以!秋实豪气顿生,随即又委顿下来,坐在石头上:暂时还不行啊。
为什么,秋实哥哥?
秋实脸色变了,沉默不说话,目光落到秋妹的连衣裙上,秋实看了一阵,说:秋妹,你裙子很漂亮,有只青虫在爬。
秋妹有些慌,说:在哪里?在哪里?
秋实指指虫子,秋妹也看到了,一只小青虫,弓着身子往上爬,但她不敢捉,说:秋实哥哥,你帮我捉掉虫子,好吧?
好,秋实勇敢地捏住虫子,用力扔得很远。
秋妹有些害怕,两人沉默了一阵。秋妹说:秋实哥哥,走,到我家玩。
去你家?
是呀,去我家。秋妹站起来了,秋实也站起来了。
走吧,秋妹迈开腿走路,秋实也迈开腿走路。不过秋实惊讶地发现,秋妹走路的样子非常难看,一瘸一拐的,身子都平衡不了,非常艰难,每走一步,都像要向一边倾斜,像要跌倒。
秋实呆呆地站住,没动。秋妹走了几步,见秋实没有跟着走,回头,两眼亮亮地说:秋实哥哥,走呀!
秋实去童旖旎家次数开始多了,有时是童旖旎来秋实家。
本来秋实不愿意童旖旎来他家的,家里太寒酸,真没面子。只是童旖旎几次说要来,再推辞就有些说不过去了。童旖旎来了,进了家门,脸上也没表示出什么失望,似乎早就知道了秋实的家境一样,还满是热情的互相帮助,用十二分的热情照亮彼此间的知识盲区。渐渐地,两人甚至一天不见就有一些失落落的感觉。有些东西已经萌芽了,但是两人不知道,只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努力,为985努力。
高考渐渐临近,除了努力就是努力,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学校在显目的位置挂着倒计时100天,每天早上回到学校,倒计时就少一天,紧迫感就加了一分。同学们互相加油打气。
秋实和童旖旎信心满怀地跨进了考场。
放榜那天,秋实心怦怦跳地看着广东考试院发来的消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看下去:秋实同学,你高考成绩总分数是:6——0——9分。排名XXX位。
秋实有些失望,这个分数和他的心中理想的数字有些落差。这个分数,985是没希望了,211还是可以的。
爸爸妈妈问秋实分数,得知609分后高兴得什么的,六百多分,多难得的分数啊。爸爸妈妈买了很多菜,逢人就说秋实考了六百多分,很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我儿子秋实,考了609分,整间学校,六百分以上的就不上十个。爸爸妈妈满是自豪。
今晚加菜了,今晚加菜,儿子考了好成绩。爸爸妈妈也在别人的夸奖声中兴高采烈,见牙不见眼。
秋实胡乱地吃了晚饭,骑单车去找童旖旎。童旖旎正好骑车也来找他。两人互相询问了分数。巧得很童旖旎的分数是608分。
两人骑车来到中山公园,绕湖走了一阵,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亮了,在湖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湖里有对白色的鹅在游,慢慢地游,有时互相喂食,很亲昵的样子。
秋实,你打算报考哪家大学?童旖旎终于说话了。
啪,秋实拍打了一下蚊子,说:蚊子真讨厌。那盏路灯真讨厌,一闪一闪的,亮一下不亮一下,不如干脆烧掉。
我还没想好。秋实说,本来理想是985,现在分数不够了,我还没有想好啊。你呢?
我也是一样。童旖旎说,秋实,要不咱俩的志愿填报同一家大学。
啪,那盏路灯微微爆炸了一下,灭了。
秋实迟疑了一下,过去扶着秋妹的胳膊,像一个骑士,说:我扶你回家。
秋妹没有拒绝,笑盈盈地说:好呀。
两人慢慢地走到了那间白色灰瓦的房子。
房子并没有上锁,这在秋实看来有些不可思议,在城市,不锁门那是叫小偷来光顾的代名词。
家里厅堂有些暗,摆设很朴素,四方吃饭桌,木沙发,石灰粉刷的墙上挂着日历,右边挂着一个电子钟,听得到秒针在滴答走,还有一个蒙着铁纱布的碗柜,都不是新的。
秋妹过去打开碗柜,提出一把暖壶,要倒水给秋实喝。秋实忙帮手,自己倒水。
秋妹又掏出一把东西,递给秋实:秋实哥哥,吃这个,很好吃的。
秋实看了一下,是软番薯干。乡下特有的番薯干,弄这种番薯干要一些功夫的。把番薯切成一条一条,装到饭甑里蒸熟,再铺到垫答上太阳下晒,晒到差不多,又装回饭甑里蒸,蒸好又拿去晒,反复多次,做出来的番薯干就黄中带透明,又软又韧又甜。
秋实一边喝水一边吃软干,觉得非常好吃。
秋实问:秋妹,你老爹呢?
秋妹说:老爹上山了。
你老爹上山砍柴吗?秋实潜意识里,山里人上山都是砍柴的,小学里写作文都是这样写。
采药,到很高很高的山上采药,回家时顺便掮一根柴回来。
采药,你老爹会医呀?
我老爹什么都会!走,秋实哥哥,上我房间看看。
两个小孩子就抓着木梯扶手慢慢爬上二楼。
二楼光线明显好了很多。秋妹的房间很简单,角落里一张木床,木床上铺着一张花被子,床边有一张书桌,书桌上很多纸,纸上画着很多画。白色的石灰墙上也是贴着很多画。
太阳光从天窗明瓦明晃晃的照了下来,落到了床前楼板上,方形的光块。
有一股药香在空气中弥漫。
秋妹有些羞涩地说:秋实哥哥,这些是我的画。
秋妹一张一张得指给秋实看,说:这是向日葵,这张是青蛙,青蛙在捕食。这张是蚂蚁搬家,秋实哥哥,就是那天咱俩一起看到的蚂蚁搬家,这是小蚂蚁,这是蚂蚁队长,这是蚂蚁将军,这是回来找小蚂蚁的不要掉队蚂蚁妈妈。说到这里,秋妹泪光闪动了。
画上了很多色彩,连蚂蚁都画成了彩色的。蚂蚁妈妈画得特别大,像要走出纸来。
讲完墙上的画,秋妹拿起书桌山那幅还没画完的画,说:秋实哥哥,这是我画的城市,还没画完呢。我不太知道城市是怎么样的,一边想一边画,这边还空着呢。
秋实拿过看了看,这幅画里,除了方盒子,什么都没有。秋实刚要开口说,这时听得有人喊:秋妹秋妹!
秋妹眉开眼笑,说:我老爹回来了。就大声回答:老爹,我在楼上和秋实哥哥在一起说话哩。
噔噔噔,秋妹老爹上了楼,进来看见秋妹和秋实都好好的在看画,似乎吁了一口气,把背篓放下,从秋妹房间对面的一扇门走出去,外面是阳台。老爹放下背篓,掏出背篓里的草药,摆开晾晒。
秋妹对秋实说:秋实哥哥,走,我们去帮帮老爹晒草药。
秋实和童旖旎报考了同一家211大学同一专业,都顺利地被录取了。
秋实和爸爸妈妈翻来覆去的看录取通知书,爸爸妈妈都笑嘻嘻的。
秋实拿着录取通知书来找童旖旎。在半路,童旖旎也拿着录取通知书来找他。两人交换看了一下。
童旖旎提议要庆祝一下。秋实摸了一下口袋,有些为难,说:刚才出门匆忙,忘了带钱啊。实际上,秋实口袋一直都没有钱带。
童旖旎咯咯笑,说:我有钱。
秋实说:去哪里庆祝,冷饮店呀?奶茶店呀?
童旖旎咯咯笑:走吧。
秋实和童旖旎走了一段街,见有家奶茶店,不少年轻男女在喝冷饮。秋实说:这里吧?童旖旎说:太低档了。又走了一段,有几家甜品店,童旖旎都说不好不满意,不是说不够卫生就是太低档了,最后走到一扇贴着绿色人头logo的玻璃门前,童旖旎说:秋实,就这家了,星巴克,不错的,还兼有西餐。推开玻璃门进去了。秋实跟了进去。
咖啡店很清静,光线有虚有实,有些灯的颜色是粉红色的,也有紫色的,装修不是很豪华,但非常有情调。不远的桌子有一对两对情侣在慢慢地喝咖啡,深情款款地对视,音乐很悠扬很抒情,一种若有若无暧昧的慵懒情调在弥漫。
服务生把菜单递给秋实。秋实接过翻着,翻看了一遍又再翻看一遍。服务生都有些不耐烦了。
童旖旎说:我要吃牛排。秋实有些惊讶,看着彩色菜单上的价钱:牛排啊,小小一块,就是八十大洋了,对他来说,够奢侈了,一家人一天的伙食都不要这么多啊。秋实用眼神和她交流。童旖旎笑着说:没事。转头对服务生微笑着说:英国牛排,一人一份,不过要熟透的。还要一人一份巴西咖啡。
牛排端上来,秋实不会使用刀叉。童旖旎就执着他的手教他这样这样。
秋妹蹲下帮老爹晒草药。秋实也蹲下帮忙。两人都干的很欢快,问秋妹老爹,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什么。秋妹老爹呵呵呵的说出了药名:这是一半叶子像枫树一半叶子像柯树的叫半枫柯,治风湿的,这是白花丹,也是治风湿的,山里人多风湿病啊,呵呵,这是黑色发亮的叫灵芝……哦,这个呀,这个是伸筋草。
阳台光线很好。三人晒完草药,老爹拉秋妹起身。秋实也站起来,一阵头晕,眼睛发黑,摇摇晃晃就要摔倒。老爹迅速地抓住他的手,拉住了扶稳了。
老爹眼神凝重地说:同老爹说说,你得了什么病?
秋实想挣开老爹的手,但老爹紧握着,没有挣开。
老爹说:坐下,让老爹看看。老爹拿了一张小板凳让秋实坐下,又闭目搭脉,又翻看秋实的眼睛,又看秋实的舌苔,又摸摸秋实的肚子。沉默了许久,最后自言自语地说:比较难,比较难,可以试试,可以试试。
你可以带我去你家,找你家的大人。老爹说。
秋实有些倔强地说:不去。
老爹说:怎么啦?
秋实又说:不去啦。医不好了。
老爹说:谁说医不好的?
秋实记得在城里医院医生对爸爸妈妈说的话:希望你们有心里准备,几乎没什么希望了。他记得爸爸妈妈绝望的眼神。为了治他的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积蓄,还借了所有能借到的钱。
最后绝望当时,爸爸妈妈带着病恹恹的秋实,在中山公园晒太阳,遇上了一个奇怪的人,这人光头,手里捏着一圈佛珠,还有小胡子。那人看了秋实很久,弄得爸爸妈妈都有些恼怒了,起身要离开,听得背后那人说:你的小孩快要死了。爸爸妈妈非常恼怒,回头骂道:你才快要死了,你全家都快要死光了!
那人不生气,说:好话总是那么难听,良药总是那么苦口。
爸爸妈妈不理那人,嘀咕着:疯子疯子,不要理他。但背后传来清晰的声音,钻进了爸爸妈妈的脑里:
朋友,我的话你可以不信,但你却要听听。你小孩是命格属金,城里浊金太重,和他命格不合,你两人还拼命送金给他,生怕他金不多,我看得见他身上全是金,不堪重负啊,说明白些,溺爱所致是也,山里养金,送回山里养吧,半年不能见,斩断金之浊气,吸满山之元气,总有一线希望,或许还会遇上贵人呢!
秋实老爹奶奶都在乡下山里。爸爸妈妈考虑了很久争论了很久,爸爸觉得那个神秘人说得有道理,不妨试试,妈妈终究舍不得,觉得那是疯子的疯言疯语。爸爸说:反正没希望了,为什么不试试呢?最坏的结果也是一样的。
最终爸爸妈妈还是把秋实送了来山里,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秋妹一家。
秋实哥哥,我老爹会医的,别人叫我老爹神医,说不定能治好你的病呀!
秋实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带秋妹神医老爹找自己老爹。
秋实走完一圈,擦着汗,走进了八角亭,用毛巾垫着座椅,坐下,往对面看去,对面座椅上,摆开了一副象棋残局,却没有人影。秋实左右张望了一下,没见那人,那个光头山羊胡子的老头。
这老头不要自己的象棋了。秋实想。
秋实忍不住过去看看那残局,他想知道,是什么残局,让那个老头天天都在摆着。
你懂残局呀?突然有声音在背后响起,声音洪亮,秋实没注意,吓了一惊,忙回头看,是那个光头山羊胡子老头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于是讪讪地笑,说:我看看,好奇,不懂。
老头说:你知道这副残局叫什么名字吗?
秋实说:不知道呀。
老头说:你想知道这叫什么残局吗?
秋实平时都不怎么喜欢下棋,着实对残局不太感兴趣。他只是好奇而已。
老头说:我这残局,说起来厉害哟,叫野马操田,后生仔,试试。如果你赢了我,给你一百,如果我赢了你……(秋实这时想:我给你一百呀,做梦。骗子的招数。)不用你给钱。
不啦,不啦,我不懂。秋实忙推辞,一边退了回来,坐回毛巾上。
后生仔,身体抱恙啊,老头坐在对面,凝视着他。
生病了,生病了,看不好了。秋实说。
非也,非也。后生仔,木旺于春,火旺于夏,金旺于秋,晒土泻木,使金得以安身,田,围土也,土养金,你明白吗?
秋实不明白,他觉得这老头是个胡说八道之人,现在的时代呀,装神弄鬼的人太多了,还美其名曰:大师。秋实站起来,走出八角亭了。但他听得洪亮的声音说:道理简单,斯人不明白,命数也,可悲可叹也!这声音明明在背后,却实实在地追进了秋实的耳朵,非常响亮,在脑袋里轰鸣。
秋实没有带秋妹老爹到家里来。秋妹老爹也没有再坚持,但他暗中对秋实上心了。
这样,秋实每天都来和秋妹玩,看秋妹画画,脸上也有了笑意。每天都是玩得很开心,到傍晚离开的时候却有些伤感。
秋实说:秋妹,要是天天都和你一起玩,那该多好。
秋妹说:可以呀,秋实哥哥,你天天都可以来我家玩呀。
秋实说:最多三个月,我就不能和你一起玩了。
秋妹说:秋实哥哥,为什么呀?
秋实沉默了一会,伤感地说:我要死了,三个月后我就要死了。
秋实哥哥,我不能让你死。我求老爹,老爹是神医,一定会医好你的。
秋妹走到老爹身边,拉着老爹,说:老爹,秋妹求求您,老爹您一定要医好秋实哥哥!
老爹看看秋实,说:秋实不愿意呢。
秋妹泪汪汪的望着秋实:秋实哥哥,你答应老爹啊,带老爹去您家见你家大人的,老爹有办法的,有办法医好你的。
秋实说:我回去问问我老爹和奶奶。
吃饭时,秋实说:老爹奶奶。
老爹和奶奶停下筷子,都望着秋实,等他说话。
秋实说:秋妹老爹说要我带他来见老爹奶奶。
老爹说:哦,那个老神医呀?带他来我们家干什么呀?
他说医我的病。秋实说。
是哟。老爹和奶奶互相看了一眼,是呀,秋实的病,老神医也许有办法,于是说:秋实,你带秋妹老爹来吧。
于是秋实就把秋妹老爹带来了。
秋实老爹奶奶忙给秋妹老爹倒茶水,让座。
老神医,稀客,稀客,请坐,请喝茶。秋实老爹热情地说,难得老神医来我家。
秋妹老爹说:什么神医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政府都不让我行医了。
是呀,为什么不让您老神医行医了呢?秋实老爹说。
没有考证,我没有什么医师执业证,我一个老头子,没读过书,字都认识不了几个,那能考什么证呀!
是呀,是呀。秋实老爹说。
我看你家孙子病了,很重的病啊。老神医表情严肃地说。
我这孙子命苦呀,大小医院都看遍了,都说没有办法了。
我是来和你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让秋实天天都来我家,陪我秋妹玩,好有个伴,有个照看,也好让我放心秋妹。顺便我观察一下你孙子的病,好对症下药。
行当然行,只是秋实这孩子。秋实老爹看了一眼在门外静静坐在小板凳上的秋实,眼睛溢出了泪水,哎,这孩子命苦,好不了了,城里大医院的医生说只有三个月了,甚至不到三个月了。
秋实老爹几乎是哭着说出后面这句话。
所以我叫秋实天天来我家,我觉得还有希望,我见过这种病,西药不一定有效,咱们的草药反而见效奇快。不过吃草药要吃很久,可能几个月,也可能半年,甚至一年两年。
真的?秋实老爹眼睛发亮了,人也坐直了,真的是这样,都不知怎么感谢老神医您啊!可是老神医,我家为了医秋实的病,都掏空了啊,我家如何也出不起那么多钱了!
秋实老爹思忖:一年甚至两年的药费啊,况且老神医用的绝对不是普通的草药,那可能贵得离谱,现在家里如何能负担得起!
老神医说:不用你家出钱。只要秋实天天来陪我家秋妹就可以了。况且我也没有把握,也是试试的,医好了,你家运气好,医不好,也不要怪我就可以了。
秋实老爹叹口气,再看了一眼门口坐着的秋实,说:医好了,是秋实这孩子的命,医不好也是他的命数。不管怎么样啊,都要感谢老神医。
感谢的话先别说,到时秋实好了,多多陪陪我家秋妹就好了。
那是,那是。一线希望又在老人心底升起,能医好孙子,除了钱拿不出外,什么条件都会答应。
于是就这样,秋实天天都来陪秋妹,上午来一次,吃完午饭也来一次,每次来都喝一种黑乎乎的药汁,有时很苦,喝不下,喝得想吐,秋妹就鼓励他给他打气加油,有时有些甜,也有时又涩又苦又甜,喝完后就上楼和秋妹说话,和秋妹讲城市里的故事,讲高楼,讲汽车,讲飞机,讲火车,总之,城市里的可讲的都讲过。
秋妹总是瞪大眼睛静静的听,满是憧憬。
秋妹也带秋实去看黄蜂窝,去看菜地,帮老爹晒药做药,还捉蜻蜓蝴蝶玩。
这天天气晴朗,秋实和秋妹走得比较远,看见一片围着篱笆的果园,果园里有李树还有桃树。秋妹望着李树上在风中摇摆的李子,还没怎么红的李子,吞着口水。
秋实说:秋妹,你想吃李子?
秋妹说:想是想,可是那是别人家的。
秋实说:我摘给你吃。
秋实打开园门板,走到一棵李树下,就抱住树干往树上爬,爬一截又滑下来,爬了几次也爬不上去,弄得脸通红的。秋实围着李树转了几圈,说:有办法了。秋实在篱笆上抽出一根竹子,踮着脚尖用竹子敲李子,可是竹子太短,还是够不着。秋实想了想,又在篱笆抽出一根竹子,在篱笆边上扯了一根野葛藤,把两根竹子连接起来,用野葛藤扎结实。举起来,两根竹子连接处歪了起来,但是可以够到李子了。秋实仰着头,使劲敲到,啪啪,几个李子掉了下来。秋实捡起,用衣服抹了抹,走过来篱笆边,递给倚在篱笆上秋妹。转身举着竹子又敲李子。
你在干什么干什么!突然园子深处有人在叫,又听到“汪汪”几声,跑出一个大黄狗,吓得秋实魂飞魄散,撒腿就跑,但哪里跑得过大黄狗,大黄狗一下扑过来,把秋实扑倒了,大黄狗又咬住秋实的裤腿,拖住。跟着大黄狗跑出一个高大的中年人来,揪住秋实的衣领,把他提起来。秋实挣扎着想跑,但衣领被人提着,双腿悬空,哪里跑得掉?
果园主人见秋实是不认识面生的,啪一巴掌就抽在头上。秋实脸很快就浮现出红红的巴掌印,很疼,忙双手抱头。
那人说:谁家没人教的贼仔,从小就偷,长大了还得了!
抡起巴掌又啪一声抽秋实的耳光。秋妹急着叫:不要打我秋实哥哥。
果园主人听到小妹仔的声音,转头,看到是秋妹,说:秋妹,这个小偷你认识?
秋妹说:是我秋实哥哥。山根爸爸,是我要秋实哥哥摘果子我吃的。你打我吧,不关秋实哥哥事。
山根爸爸笑着说:秋妹,你要吃果子就和叔说一声,叔会摘果子给你吃。山根爸爸狠狠得瞪一眼,扔开秋实,说:你走吧。
秋实和秋妹回到家,秋妹心疼地说:秋实哥哥,怎么办?你的脸肿了,回到家怕不怕你老爹骂呀?
秋实说:不怕,我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太阳西斜,秋实踏着晚霞回家了,家里灯光很昏暗,老爹奶奶眼又花,还真没发现秋实的脸肿了。
以后的日子里,秋实在晚上还是有时犯病,有时不犯。秋实天天都来秋妹家,秋妹老爹有时让他喝药,有时又用草药烧水泡澡,有时用桐油泡浸的灯芯草,在煤油灯焰上点着,啪啪的烧灸秋实的肚子。渐渐地,晚上犯病的次数就少了,脸色开始有了血色了。秋实身上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药香。
因为秋实,实际上也是为了秋妹,老爹放弃了不再上山的诺言,隔几天又钻进浓雾冒着危险攀岩采药去了。总是很早上山,踏着夕阳回来,有时甚至是带着满身伤痕回来,有时采得到草药,有时采不到,背篓里空空。
一个月过去了,秋实没事,老神医对秋实做了全面的检查,改了一下药单,捡药在砂锅里煲,秋实秋妹坐在小板凳上帮手扇火。两个月过去了,也没事,老神医又改了药方,三个月过去了,还是没事,秋实脸色开始红润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洪亮起来了,四个月五个月过去了,秋实不但没事,连晚上也不犯病了,饭量也多了起来,走路呼呼生风了。
老神医望着秋实和秋妹玩在一起,脸上露出了许久都没有的微笑了。
医生说三个月的期限宣告失败。
秋实爸爸妈妈终究挨不住,太想念儿子了,就买了一些玩具,坐车来看儿子,当见到了完全不一样的秋实,真是欣喜万分,抱住儿子嚎啕大哭了起来。妈妈说要带秋实回城,来问老神医意见。
老神医说:现在还不行,秋实的身体虽然好转了,但还不彻底,还要一个月的治疗,但要几个月稳固,你几个月后再来吧。
好不容易捱了几个月后,爸爸妈妈又来了。
这次秋妹老爹没说什么,默许了。
秋实要随爸爸妈妈回城市里了,来秋妹家向老神医、秋妹告别,却没有看到老神医。秋实送了一个小车模型给秋妹。秋妹送了一张画给秋实,秋实看了看画,画里画着一只大鱼带着一群小鱼在游水。岸边有个小妹仔在痴痴地看着溪流里的鱼群。
秋实哥哥,你病好了,长大了,你会不会回来带我去城市里玩呀?秋妹带着哭腔着说。
会的,秋实爽快地答应,我现在病好了,我就去上学,努力学习,我要考大学,考很好很好的大学,将来有工作了,很好很好的工作,我就来接你到城市里玩。看高楼,看汽车,看高铁,看飞机,看好多好多好看的东西!
秋妹眉开眼笑,说:秋实哥哥,我等你!我在家里等你。
那个老头的话一直都在秋实的脑袋里回响,什么意思呢?秋实苦思冥想。
爸爸妈妈问秋实在想什么。秋实说起了八角亭那个神秘的老头,又说起了老头说的话,说听不懂,不知他在说什么,似乎又在暗示什么。
爸爸妈妈想了一阵,也说不知道什么意思啊。过了几天,爸爸妈妈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和你小时候,有人叫我们把你放山里养一样呀?
秋实说:这些,你们都信呀?
秋实有些烦,在房间里乱翻,突然在箱子底下翻出了一张画,都发黄了。秋实捧起来看:小溪流里,一只大鱼在带着一群小鱼在游水,岸边有个小妹仔在痴痴的看溪流里的鱼群。
突然灵光闪现,难道老头说的是,像小时候一样,回山里?对,那一定是。秋实似乎豁然开朗了。回乡下,进山里。
秋实想起了秋妹,想起了秋妹老爹,这么多年不见,他们怎么样了?想起来,秋实又深深地自责,想自己给自己一巴掌。
爸爸说要陪秋实一起去。秋实说不用,自己还能坚持。秋实觉得自己像赎罪,只有自己一人去,才显得真诚,也就坚决不要爸爸陪同。
买车票,乘车,到了老爹奶奶家,已经是黄昏了。
老爹都很老了,背驼了,牙齿掉了很多,眼睛浑浊视力模糊,见到秋实都不认识,虽然秋实读书没毕业时,两个老人每年都要来城里小住几天,慢慢,老人家越来越老了,行动不方便了,也就好多年没来了。老爹问:你是谁呀?
秋实觉得悲哀,说:我是秋实呀,你的孙子。
哦,秋实呀。老人抓住秋实,摸摸,说,真是秋实呀!老人眼里也是泪花。转头往屋里喊:老太婆,秋实回来了。
里屋慢腾腾走出一个头发稀疏的老人,说:老头子,你说谁回来了?
老爹说:秋实啊,孙子啊。
秋实上前几步,扶着奶奶,说:奶奶,秋实回来了。
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啊,秋实呀,秋实呀。
秋实掏出一些补品,给老爹奶奶。
住了一晚,早上,秋实和老爹奶奶说了一声,默默地走到小溪流白石头边。溪水叮咚,依旧不停地流,水里小鱼依旧不少。白石头黑石头都还在,只是旁边长了不少小树木,白石头黑石头都差不多给遮挡了。
秋实往那间白色灰瓦房子走去。秋风有些冷,秋实裹紧了风衣。
木门紧闭着,左上角结了蜘蛛网,铁锁已经生锈了。白色石灰粉刷的墙上,有好几处,流了长长的黄泥水痕,像画了地图,想来是很久没有人捡拾灰瓦,漏雨了。
抬头往阳台上望,还有一些草药,挂晒在竹竿上,但已经落满尘灰。
秋实坐在门口的木墩上,静静地坐着,看着太阳点一点的西移,看着鸟雀回窝的鸣叫。不少到田间劳作回来的乡亲,路过,奇怪地看了秋实一眼。
傍晚回来,老爹奶奶担心地问,这么这样晚才回来呀?
秋实说:秋妹和他老爹呢?怎么不见了。
俩老人互相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一连几天,秋实都静静地坐在白房子门口的木墩上,静静地看着红色的夕阳西落,任余晖落满一身。水牛黄牛踩着暮霞回栏了。
秋实站起身,准备回家,突然听得背后有人喊:嘿,你是那个叫秋实的人吗?
四年的学习,秋实和童旖旎都顺利地毕业了。
两人兴奋地钻进了公园的小树林。树林树荫浓密,是小情人们约会的好场所。
两人静静地坐在一起,手拉着手,时光在甜蜜中飞快消逝。
夕阳西斜,草虫鸣叫。两人手拉手下山。一对一对情人在树丛中隐现,合成一体。
秋实,你猜那两人在干什么?
秋实说:哪两人?
童旖旎两颊绯红,扭扭捏捏地说:就在树林的那两人,穿红衣服的那两人。
秋实说:哦,那两人呀?情侣呗。情侣在一起很正常呀!
他们还做了情侣该做的事。童旖旎更加忸怩了,脸红得比那对红衣服情侣的衣服还红。
不就是搂抱在一起吗?咱们也做了啊。
童旖旎甩开秋实的手,跺脚飞快地走在前面。秋实忙追了上去,他不明白,为什么童旖旎突然生气了。
秋实回转身。有个后生仔风风火火地从竹林那边赶来,在秋实面前站住后又问了一声:你是叫秋实吗?
秋实说:你认识我?秋实打量着眼前这个后生仔,身体壮实,脸色黝黑,浓眉大嘴,外衣敞开着,露出了秋衣,任秋风吹拂着外衣一开一合的,哦,标准的山里人农民的模样。
我猜你就是秋实了,我观察你几天了,和秋妹描绘的人一样。我师傅同我说过说,你一定会回来找他的。我叫山根,你以后就叫我山根好了。我跟秋妹老爹学过医,算是秋妹的师兄吧。
山根呀?就是那次抽了秋实两巴掌的那个恶人的儿子?心里这样想,秋实嘴里说:山根师兄好。秋妹和秋妹老爹呢?怎么不见了他们?
还好说!山根突然加重了口气,瞪了秋实一眼,最后还是放松了口气,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秋实,你明天再来这里吧,我有事要找你。我有师傅家的钥匙。今天忘了带啊。
有什么要告诉我啊?
我还有事要去办。明天你再来,你就知道了。走了,你也该回去了,山风很冷啊。看你身体。
山根说完,就快步走了,留给秋实一个夕阳下壮实的背影。脚步惊起了一只大鸟,啪啪飞过。
秋实和童旖旎分手了。
高中大学,不经世事,是那么单纯,一心扑在学习上,对将来充满憧憬,一切都想得那么美好。可是慢慢地,彼此间的沟壑就出来了,而且越来越深,越来越宽,简直不可逾越。
好比一起逛街买东西,童旖旎非名牌不买,秋实坚持不买名牌的,只要好看的实惠的。童旖旎忍不住地说:没品的乡巴佬!这话很伤秋实的自尊心。渐渐地和童旖旎就少去逛街了,或者推托不去,工作忙,身体不舒服。
特别是,房间只有两人都时候,童旖旎脸如红霞,含娇含羞。秋实也觉得很美,有一股冲动,就抱住她,亲她吻她,可是到了关键时刻,秋实却放弃了,没再进一步。童旖旎正在浪尖上,突然掉了下来,非常恼火,就用一种鄙夷不屑的眼神看他。秋实受不了那种眼神。
后来童旖旎找了一个更好的工作,调离了本市,两人相隔很远,渐渐就淡了。
分手吧。童旖旎在电话那头说得那么轻松自在,似乎早就准备了很久了,练习了好久:我们不合适,我们太多隔膜了,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秋实没说话,紧紧地捏着手机,似乎要捏碎。他突然觉得他和她,就是一场毫不相称的游戏,一场太过美好的梦,今天就是醒来的时候了。
秋实开始生病了,病得不轻,开始了长期的休假。童旖旎一直都没有出现,也没有半句问安,从此像消失了一样。
秋实略微好一些,就到中山公园散心走路锻炼,巧在八角亭遇上了那个神秘的光头山羊胡子老者。
秋实一夜没睡好,他记挂着山根的话,说有东西要给他,是秋妹的也有秋妹老爹的。是什么东西呢?秋实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失眠了。
早上,两眼黑黑的起来,胡乱的吃了点东西,就赶往秋妹家。
早晨,太阳很红很美很圆,画眉鸟戴胜鸟白头翁在香樟树上婉转,薄雾在飘荡,溪流叮咚,像音乐一样悦耳,空气清新。但秋实没有心情欣赏着山区美景,一个心就往目的地赶,以致累得气喘吁吁,只得停下来,透顺了气,再赶路。
秋妹家的门还是锁着。也许来的太早了,也许没有听清山根说的时间。
太阳越来越高,影子越来越短,接近中午了,山根还是没来。
看看手表,已经十二点过了。按平时,正是午饭的时候,可是秋实不饿,没有吃饭的欲望。他在想,那个叫山根的家伙,怎么回事啊,还不来,他不知道我在等他一个上午了吗?
耳边传来嗡嗡声。秋实循着声音望去,白石灰粉刷的墙上,灰瓦下面,飞着几只长脚黄蜂,飞到了木梁下一个如莲蓬倒挂着蜂巢上,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又伸出了头颅,似乎在打望外面是否安全,确认安全后,整只钻出来,在蜂巢上停留片刻,张开翅膀,嗡嗡飞走了。
山根还是没有来。时间已经到三点多了。可能山根不来了,山根故意捉弄我,秋实想,回去吧。秋实站起来,拍拍风衣,起步要走。
嘿,你在呀?听得有人在喊。是山根的声音。
秋实转身,很生气,想发火,可是已经没有发火的力气了,吐出口里的话是:哦,等你好久了。
山根说:哦,我忘了告诉你,下午我才有空。上午有人找我啊。我也在帮一些人家看病。
秋实尴尬地微笑。
山根掏出钥匙,插进锁里,扭动了好一阵,才打开,推开门,回头说:进来吧。
房子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秋实踏进了门槛。
上楼吧。山根说。
秋实扶着木梯栏杆,气喘吁吁地上了楼。
山根打开秋妹的房间门,回头说:进来吧。
这是一间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间,熟悉的是,一张书桌,还是一张木床靠在墙角,只是床上没有了被铺,墙上贴着的很多画都没变,向日葵,青蛙捕食,还有那个蚂蚁搬家的蚂蚁妈妈画得特别大的画,都还在,只是略微陈旧了一点。除了这些,还贴着好多张,如树上的鸟巢,鸟巢里有几只小鸟,鸟巢边站着一只小鸟妈妈。还有溪流,溪流里有一群小鱼在快乐的游动,前面,游着一只大鱼,秋妹说的那只大鱼是鱼妈妈……这张不是送给了秋实吗?看来秋妹后来又画了一张。
泪水模糊了秋实的眼,突然心底涌起一股想嚎啕大哭的情绪,他强烈的压制着,没哭出声来。
山根拉开抽屉,掏出一个小汽车模型,说:你送给秋妹的。
山根又在抽屉里,拿出一张画,说:秋妹说要给你。这张城市的画,她差不多要画完了。高楼画了,路上汽车画了,奔驰的高铁也画了,天空上的飞机也画了,商业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也画了,你看,这个妹仔,秋妹说是她自己,这个后生仔,秋妹说是你,这个是老爹,看,你们都在笑,笑得多开心。
山根突然也哽咽了,泪水出来了。他擦擦眼泪,说:秋妹说,她想不出妈妈的样子,所有没有画。苦命的妹仔啊。
秋妹老爹,那时还不是秋妹的老爹,山里人习惯叫他山爹,事实上他不是汉族,而是瑶民,只是解放后,瑶汉交往日益密切,瑶民开始说汉语了,也穿汉人的衣服了,也基本上就模糊了民族界限了。山爹是老中医,准确点说,是瑶医,后来政府说他是游医,没证的,是违法的。山爹就收了自己的档口,回到了山里,祖传的医术已经在身上融入了血液,甩不掉的,事实上,平时还有不少乡民来找山爹医治疑难杂症,还多有疗效,甚至医院里医不好的病,在山爹那里还是药到病除。有人叫山爹神医。
山爹后生时,高大英俊,又有医术,在这乡村山里一向名声远扬,可是到了三十多了,还是没有娶妻生子,很让人们不解。阿婆们婶婶们纷纷给他做介绍做媒人,都被山爹婉拒了。瑶族地带,虽然闭塞落后,但在男女之事上,传宗接代上,却没有什么孔夫子那套礼义廉耻的说法。有些妹仔自愿献身,希望生米煮成熟饭,那事就成了。不止一个瑶家妹仔钻进山爹的被窝,都灰溜溜的回来了,都说:山爹成仙了,山爹成仙了。
所有人都大惑不解。
山村最能干最漂亮的又能歌善舞的妹仔,叫山花,也看上了山爹。山花妹仔歌声啊,据说她唱山歌的时候,好听到连树上的画眉都缩着头不敢开声,山花妹仔那个漂亮啊,据说所有山村的后生都在同一天梦见她,同一天梦见和她亲亲钻被窝,结果被窝里叠满了瑶家后生,床都压塌了。
可是山花谁也看不上,她心里只有山爹。那天她挑着一担井水回家,刚到家门口,往水缸倒水,远远看到山爹高大挺拔的身子,背着药箱出现在家门口山路上,就开始唱:
哎——
老妹挑水唔放肩,
一肩挑到水缸边,
对着水缸照一照,
人又标致水又鲜。
山花一边唱一边张望,山爹没有往她这边看,于是她放下水担,攀着家门口的那株大茶树枝。茶树正一朵一朵盛开着洁白的茶花。山花继续唱:
哎——
茶树细细开白花,
老妹细细会当家,
调羹舀米煮饭食,
筷子舀油炒菜花。
山爹还是在专心走路,还是没有往她这里张望,山花不灰心,继续唱:
哎——
哥哥唱歌妹来和,
妹邀情哥来咁坐,
左手抓着桃花树,
右手牵着情哥哥。
歌声清脆婉转,穿透了整个山村,好多后生都放下手头的活,往这边张望,恐怕连树上的画眉都缩着头,不敢出声了。
山爹站住,终于往山花这边张望,望得山花心里怦怦跳,脸颊绯红,以为山爹看上她了。可是山爹没有接口唱山歌,如果接口唱山歌了,就表示互相好感,就会过来讨水喝,就会引入家门,就会进一步发展互相赠送信物,过几天就会有媒人上门提亲,就会送礼来定成亲的日子。可是山爹没有接口唱,只是张望了一下,就走过了山花家门口,留给山花一个冷漠的背影。
山花不甘心,那天晚上,野猫子在不停地叫,一声长一声短,月光如水,她脱光衣服,白白的身子晃动着白白的月光,钻进山爹的被窝,百般挑逗山爹,山爹依然不动。到天光了,妹仔起来穿好衣服,泪涟涟地说:你呀,为嘛看不起咱?难道咱配不上你?难道你认为咱身子不干净了?
山爹说:山花妹仔,不是你不干净,你是个非常好的妹仔。你去找别的后生吧,咱瑶家好后生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可是他们都是星星,你是月亮,还没有你十分一好。妹仔说,哥,你能不能说明白,你为嘛不要妹仔我?你说明白了,让我死了这条心,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
山爹叹口气,欲言又止,说:妹仔啊,你不要来我这里了。
山爹说完,背起药箱出门了。把妹仔留在屋里。妹仔无奈,也出来回家了。
山花回到家,父母紧张地问:行了吗?行了吗?
山花说:没行,可能山爹看不上咱。
父母说:不可能。不可能。我家妹仔啊,山里哪个比得上?我们家门口的山茶花看到你都焉了。这次不行,也许他当时刚好身体不舒服呢!明天再去试试,明晚不行,后天再试试。
山花又趁黑,拉开山爹家门,钻进被窝,连续试了几次,山爹还是那样,冷冷的,好像恒温动物,身体永远也不会发烫。
山爹终究心软了,自己在暴殄天物呀,最终咬牙对泪涟涟的山花说:山花妹仔呀,我不是不喜欢你,我是有原因的。
山花说:哥,你是不是心里还有其他妹仔?
山爹说:除了山花妹仔你,其他人我都看不上。
那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啊?
山爹实在不愿看着山花受如此煎熬,终于咬牙说:咱们瑶家不是很多后生不生育吗?
山花说:哥,你不生育我也不在乎!
山爹说:为了医治咱瑶村不孕不育的后生,自己试药,试着试着,把我这里试坏了。
山花明白了,哇一声哭着跑出山爹的屋子。
从此,再也没有妹仔钻山爹的被窝了。山村的老爹们奶奶们伯伯叔叔婶婶们后生仔后生妹们,无不对着山爹背着药箱上村下寨挺拔的背影,一声叹息,又一声叹息。
山爹决定今天是最后一次上山了。山爹也决定从明年起不再行医了,本来政府就说是违法的,只是瑶山里还有老人信他,来找他医治那些疑难杂症,你总不能把人家赶出去不医啊。后生些的,都去集镇的医院里看病了。现在的医院啊,设备太先进了,整个人每个细胞都能在那些设备上暴露无遗。
山爹觉得自己老了,爬山一高,手脚就都有些发抖,有些爬不动那些陡峭的山崖了,万一哪天手脚突然失去力量,掉下山崖,那不是完了,不要说死于非命,就是断手断脚,残废了,这样六七十岁的人了,无妻无儿无女,谁来服侍呀?做了一辈子瑶医,多少次人抬着来,站着去,哭着来,笑着离开的。现在自己到老了,假如不顺,跌残了,还是要别人照顾别人来医自己!还不如一死了之。虽然老了,多活几年还是好的,人嘛,越老就越惜命。
那些越珍贵越有效的草药,偏偏喜欢长在那些人迹罕至悬崖峭壁上。山爹惜命了,采到那些药了已经很艰难了,也许有人说,不去采药,行医还是照样可以呀。可是山爹觉得,没有好药,还继续行医,疗效肯定大打折扣,那是糊弄病人,一生的名誉就败了,他山爹不做那样的事!
今天是最后一次上山!山爹再一次告诉自己。山爹怕自己心一软,这句又成了空话。山爹背好竹篓,放上药锄,腰里左边系上砍刀,右边系上水壶,拿起那根伴他半辈子的竹杖,钻进浓雾中,上山了。
山爹对这大山已经非常熟悉,哪些草药长山窝里,哪些草药长悬崖,哪里的草药长好了,可以去采摘了,哪里的草药已经采摘过了,留下的幼草还没长大,要过多少日子后才能再去采摘,山爹都了然于胸,没有一次是乱走的。
山爹抬头,哦,山岩上长着一些九死还魂草,这种草药特别珍贵,山爹心里一阵狂喜,一下子忘了自己已经老了。他扒拉着岩石上长大一些杂树,慢慢地,艰难的往上爬,脚打滑了好几次,差点掉下去。山爹几次想打退堂鼓,不去采摘了,但这种草药的吸引力太大了,不采摘下来,心有不甘。山爹还是咬牙,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终于伸手碰到一株九死还魂草了,踮下脚尖,抓住,用力,扯下来,山爹在石壁上敲敲草药根上的泥,转手放进背篓。
山爹贴着石壁的脸往左边转,映入眼帘的是,好多株九死还魂草,在阳光下,在风中摇动。山爹身子慢慢往左边移动,使劲伸长自己的手,抓到了,抓实了,用力扯,扯下来了,反手放在背篓,再伸手抓另外一株,够不着,可能差五寸远,山爹的双脚下意识地往左边移动,双腿已经在发抖,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
山爹用力伸长左手,终于抓住了,可是意外同时发生了。因为整个身子都往左边靠,双脚也自然地往左边移动,一下子就虚了,没了地方落脚,山爹趴在石壁上,像一根木头一样骨碌碌的往石壁下面溜。
山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下完了,可能这把老骨头这辈子就留在山里了。
滑溜了一阵,突然感觉双腿碰到了实地,人不再往下了。山爹心里安稳了,没事了,已经滑到石壁下了,石壁下那些杂草灌木缓解了掉下来的冲击力,没受内伤。山爹转过身来,坐下,看看自己的衣服,好多处已经被撕破了,看看手臂,有几处划痕,一丝一丝的血迹,好在不太严重,过几天就好了,不用敷药的。
山爹抬抬手,那株九死还魂草还没有丢,还紧紧地抓在手中。
山爹自言自语地说:草药呀草药,山爹这辈子因为你,救了不少人,千万不要因为你死在山上啊。山爹把草药反手放在背篓。坐在土上透气。
好一阵,山爹觉得透气顺了,站起来,拍拍屁股,抬腿就走,这时山爹觉得踩到一样东西,不一样的东西,山爹低头看,登时眉开眼笑了,原来踩到了一株铁皮石斛,哦,不是一株,而是一大片的石斛。野生铁皮石斛很珍贵,并不容易采摘得到。
山爹干脆把背篓放下来,弯腰采摘了很多石斛,背篓都差不多装满了。山爹非常满意,刚才的惊吓都早已经忘了。
山爹决定回家了,按往日,是没有这么早回家的,今天很特别,草药也采摘得不少了,又差点出危险,还是早点回家吧。
往山下走了一段,山爹觉得有些累,找了一个干燥地坐下来休息,喝点水。
山里有不少声音,奇离古怪的。从傍晚开始,有种鸟,不停的叫,整晚都叫:“哥哥,唔错,哥哥,唔错”,非常凄惨,一般人听到都会害怕。据说是哥哥害死了弟弟,弟弟就化成了一只鸟,整天诉说自己的冤屈。
隐隐约约有一种奇怪的鸟叫声传来,山爹没有注意。在山上,什么样的动物叫声都正常,有的甚至像婴儿的啼哭,不知道的人会吓得魂飞魄散。
哦,又是那种像婴儿啼鸣的鸟叫了。山爹这样想,这么像婴儿呀。山爹竖起耳朵耐心的听:真像婴儿的啼鸣,简直一模一样的。山爹觉得不可思议,有这么像的吗?不对,难道是真的婴儿?山爹暗叫不好,可能真是婴儿的啼鸣,谁家的婴儿呀?
山爹坐不住了,站起来,循着婴儿的啼鸣寻了过去。过一个矮山埂,声音更近更明亮了,一声声直钻耳朵,好凄凉。
在一簇黄竹头下,放着一个箩筐,箩筐垫着围裙,婴儿的哭声从箩筐里传出来。其时正是秋天,黄色竹叶子,红色枫树叶子,还有其他树木的叶子,风吹过,树枝摇动,簌簌落下,箩筐上已经铺满了一层了。
山爹看到树叶下,有个小东西在蠕动,啼哭,声音已经很弱了。
谁家的婴儿啊?这么狠心!一种悲悯在山爹的心头涌起。山爹蹲下,小心地捡掉树叶,一个婴儿的脸露出来了,啼哭了很久,小脸红彤彤的。
山爹柔声说:乖乖,可怜苦命的孩子,你父母不要你啊。
婴儿似乎听懂了山爹的说话,不哭了,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山爹,舌头伸出嘴外在转动,似乎说:山爹,我口渴了,给我喝口水吧。
山爹叹口气,说:可怜的小东西,给你喝口水吧。
山爹取下水壶,抱起婴儿,一点一点地倒水到婴儿嘴里。婴儿嘶嘶地吸水,舌头在小嘴外转来转去。
山爹放下婴儿,心疼地说:山爹无依无靠,不能收留你啊。孩子,好心人会收留你的。
山爹硬下心,掉头走了几步,婴儿的啼哭又响起了,山爹再走几步,婴儿的哭声变得悲切。山爹狠下心来,加快了脚步,下了一个山坳,婴儿的哭声听不到了,山爹松了口气,站住了。突然婴儿的啼哭声又响起,一声一声,好像就在眼前,山爹傻了,团团转寻找啼哭发过来的方向,但是找不到,这啼哭声是如此近,却又找不到婴儿的影子。山爹捂着胸,跌坐在地上,突然明白了,婴儿啼哭是从自己心里脑海里发出来的。
山爹流泪了,转身往回走,上了山坳,远远看得见那一簇黄竹下那个箩筐了。山爹捧起箩筐,说:可怜的孩子,你就跟山爹过吧。
秋妹是山爹在山里捡来的?
秋实惊讶地说出声。怪不得一直都没见过她爸爸妈妈。
山根说:你现在才知道呀?是不是迟了点!
秋妹嫁哪里去了?秋实说。
什么?山根愤怒了,脸在扭曲。
秋实很害怕,眼神说:我哪里说错了?
死了!山根硬梆梆地说。
啊?什么时候啊?
在十六岁那年!山根流着泪,拿过那张画,说:当时我就在身边,秋妹拿出那张画,挣扎着把你画了上去,她说,这么多年没见你了,都忘记了你长什么模样,现在是不是长高了长帅了,头发是不是长长了?是不是像现在的青年那种时髦的长头发?秋妹一边画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秋实哥哥答应带我去城市里玩啊,看汽车,看飞机,看高铁,还要去很多东西卖很多人热闹的步行街玩啊。
泪水掉在那张画上,掉到了画像上秋实的脸上,画像上的秋实正张开大嘴在笑,牙齿一个大一个小,一点也不整齐,眼睛也是一只大一只小,和现在的秋实一点都不像。
秋实也在流泪,说:秋妹埋在哪里?
在那座叫新娘山的山肩,山根顺手指指,秋实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却看到了阁楼板,上面织了破了一个大洞的蜘蛛网。山根继续说,秋妹死后,我师傅把她背到新娘山上山埋了,这样,就可以看到远方的城市了。半年后,我师傅也死了,我把他也背到了山肩,埋在了秋妹的身旁。
你是不是想,我怎么成了我师傅的徒弟?本来我也不想成为我师傅的徒弟的,那是我爸爸的意思,我爸爸一直都想我学医,但我读书又差,考不上城市的医学院。我爸爸信教,他认为行医救人就是行善积德,将来来世会有好报的,就带着我去求我师傅收了我。那时你已经回城了。本来我师傅是不收徒弟的,看着我爸爸真诚,瑶医失传了也真的可惜,再加上,我师傅担心他去了没人照顾秋妹。却没想到秋妹比他去得早。师傅一直也放不下你,还担心你回来了,没人会给你配药,最后还是收了我,我成了师傅的徒弟,也就是成了秋妹的亲哥哥了。师傅临走前跟我说,你的身体,就像合适毒草生长的土壤,毒草虽然拔起了,但凡有一点毒草的种子,就会飞快的生长。我师傅已经告诉我怎么给你配药,我已经给你配好了,等下你顺便带回去。
带我去看看秋妹和老爹。秋实说。
秋实和山根走出门往山上爬时,夕阳正在西边燃烧,红霞满天,阳光金黄,整个大瑶山都染上了美丽的金黄色。
苏景文
2019年10月29日星期二
2019年12月11日星期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