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景文
咔嚓,咔嚓,咔嚓,……,这声音由远而近。
我们正蹲在门前吃晚饭,不约而同地往那边望去。
那个老头又来接他老伴了,同事笑着说,脸上露出不知是赞扬还是嘲笑的表情。
这时,太阳悬挂在西边远处的屋顶上,又红又圆又大,一点都不刺眼,红霞满天,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深情洒落在门前的水泥路上,泛起满地金黄。
咔嚓,咔嚓,老头踩着一辆小小三轮车,轧着暮霞,又来接老伴回家了。
老头短寸发,瘦高,脸色略黑,有直的皱纹和横的皱纹,像刀刻斧凿一般。衣服不是很光鲜,似乎有点脏。慢悠悠地踩着一辆蓝色的小小的三轮车过来,脚踏和车链水盖摩擦碰撞而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老头的老伴,在我们作坊对面,守着一个小小的煤炉,煤炉上熏着一个大铝锅,铝锅盖子边袅袅升起淡淡的热气。
每天很早,迎着晨曦,老头就送老伴,来摆摊了,咔嚓,咔嚓,在我们梦中响起。煤炉火生起,铝锅热气冒起,一阵一阵一阵香气就飘过来,我们就在梦中醒来,吸吸鼻子,相互望一眼,无声地说:这么香,对面老太太又在摆摊卖粽子了。
中午,又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偶尔一串铃响:老头来给老伴送午饭了。
我们都喜欢买粽子做早餐,有时也买来当饭吃,便宜,量足,有嚼劲,香。
老太太总是笑盈盈地帮我剥好粽叶,我都说了不用剥了啊,但老太太还是坚持帮我剥好,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用胶袋装好,递给我,眼睛露出慈祥的光芒,说:慢慢吃,小伙子。这一刻,我感觉温暖,感动,像在异乡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有时,老太太还送一个粽子给我吃,我都不好意思了。
但是老太太生意不是很好,常常是早上卖到傍晚。
我们在猜测,老头家里还有什么人,看样子,家里也不太富裕,卖粽子能赚多少钱啊?
咔嚓,咔嚓,声停了,老头刹住车,跨下来,望着老伴笑,温暖的笑容,说:今天卖了很多吧?老伴笑盈盈地说:还不错。
老头把三轮车转了向,帮手把煤炉铝锅搬上三轮车厢,放稳,跨上坐包,侧转身说:你上来吧。右手扶着车把,左手牵着老伴的手,把老伴拉上车,又说:坐稳啊,我骑车了。
老伴挪挪身子,双手抓住车沿,说:坐好了。
咔嚓,咔嚓,咔嚓,老头踩着车,轧着一路余晖,偶尔打下车铃,叮铃铃铃——拐个弯,不见了。
多么温馨诗意的画面呀。
突然有一日,这幅画被人撕碎了。
还是一个傍晚,还是在红红的夕阳里,老头还是骑着三轮车,咔嚓咔嚓地轧着暮霞,来接老伴回家。
我们还是蹲在作坊门前吃晚饭。
耳边听得摩托车轰嘟嘟嘟的吼声,那种赛车般的吼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地在门前水泥路上掠过。
我们作坊在城乡结合部,说是乡下也行,说是城市也行。村里托改革开放的福,家家户户都有很多分红。村里那些青年有钱了,就喜欢玩赛车,飙车,因为是农村,也没有交警管,常常心惊胆战地看着一辆两辆赛车般的摩托疾驶而过,一次又一次惊险万分。
砰——,一声巨响传来。
有人喊:撞人了!撞人了!
又有人喊:快点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我们端着饭碗全都站了起来,跑了过去。
摩托车甩在了一边,后视镜全碎了,前轮歪扭了,后轮还在骨碌碌转动。一个长头发的小青年,趴在地上,在哼哼唧唧,动一下不动一下。
三轮车翻了,后厢都瘪进一大块。铝锅打翻了,瘪了,地上撒落几个粽子,有些粽叶已经破了,露出了淡黄色的糯米饭。
老头坚持爬过来,抬起老伴的头,抱在怀里。老伴已经闭上了眼,一动不动,没有血迹。老头没有哭,没有流泪,只是抱着老伴,脸上表情僵硬,横的竖的皱纹很深,像刀刻的一样。
红红的太阳渐渐沉了下去,看不见了,暮色笼罩下来,看不清老头的脸了。这时,路灯依次亮了,老头在路灯光亮不太照得到暗角中,依然一动不动,如塑像般。
救护车来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老头和老太太抬上了车,也把那个长头发青年抬上了。救护车鸣笛子开走了。
第二天又是一个清亮的早晨,人们依然忙忙碌碌,似乎忘了昨天傍晚发生的事。
梦中,我似乎听到了咔嚓咔嚓的响声,睁开眼醒来,吸吸鼻子,没有闻到粽子的香气。
又过了一段时间,也许有两个月了,早晨醒来,还是没有闻到粽子的香味。
后来听人说,其实老头一家生活富足,不用出来卖粽子,也会生活得好好的。
老人也许不会来卖粽子了,永远也不会来了。
但粽子的香味,咔嚓,咔嚓,三轮车的声音,一直都萦绕在我脑海,在梦中出现又在醒来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