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景文
我看见红色的鸟了……像火苗一样。刘文俊后脑勺离开了担架,努力抬了起来,要往前探望,但是力气用完了,后脑勺又放回担架上。
不可能。跟在担架侧旁的女同学文敏说:不可能,现在天气这么冷,哪里可能有什么鸟啊,都躲窝里了。文俊,你是发烧都烧糊涂了啊。文敏的声音像玉在碰撞一样好听。她顺手拉了拉盖在刘文俊身上的被子,好让盖实点。
真的,我不骗人。刘文俊坚持说,我听到了鸟的鸣叫……好听极了。
文敏玉葱一样的手摸摸刘文俊的额头,说:不是很烧了啊,已经退了很多,不至于说胡话呀。文俊,那你说说,鸟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小。刘文俊从被子里伸出手,抬手示意鸟的大小,可是已经没有了力气,手抬到一半,放弃了,继续用微弱的声音说:……色彩很艳丽,像一团火苗在燃烧……它们站在花丛中,红色的花丛中……婉转啼鸣。不是一只啊,有好多!……哦,我想起来了……那是太阳鸟。
那可能真的是太阳鸟了。在后手抬担架的谢润发接口说:太阳鸟,雀形目、太阳鸟科、太阳鸟属鸟类的通称。体型纤细,嘴细长而下弯,嘴缘先端具细小的锯齿;雄鸟中央尾羽特别长;两性异色。世界共有14种,分布于亚洲南部、菲律宾群岛和印度尼西亚。中国有6种。被誉为"东方的蜂鸟"。韶州地区可能出现的是蓝喉太阳鸟,雄性体长13——16公分,雌鸟9——11公分,雄鸟,色彩艳丽,颊、头侧、背、肩和翅上覆羽朱红色,耳羽后喉紫蓝色,胸红色,腹部黄色,蓝色尾延长。太阳鸟喜欢在雨后天晴的红色花丛中唱歌跳跃。看起来像火苗在跳动。
文敏转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扇了好几下,简直崇拜地注视着谢润发:班长,你简直是我的偶像呀,咱们岭南大学的最优生。班长,我很想看见美丽的太阳鸟了。
抬担架前手的同学张志良回头看了文敏一眼,说:我也想看见太阳鸟。
会看见的。班长说。他的声音有些深沉,虽然年纪还只十七八岁,但个子已经很高了,他喜欢体育锻炼,身体结实,比大部分同学强壮,已经有了成年人般成熟的味道。担架的绳子紧勒在他肩脖上,他双手紧握着担架两根杆子。
天空传来刺耳的嗡嗡声。
同学们!同学们!隐蔽隐蔽!国文老师张志炫回头大声喊:日寇飞机!
同学们慌慌张张地往路边的林子里钻。
抬前手的同学张志良赶忙往林子里走,走得急,路边又是坡地,不平,脚步有些跌跌撞撞。班长谢润发忙喊:志良,小心,志良,小心,稳住稳住!
话还没说完,张志良啪一声往前扑,跌倒了,担架也往前摔,有一部分压在了他身上。还好,谢润发强壮,死命稳住,担架才没有侧翻。担架跌落的重力几乎把谢润发的手腕扯到脱臼。
旁边的同学赶紧过来,帮忙抬起压在张志良身上的担架,扶正刘文俊,和谢润发一起把担架抬进林子,另一些同学扶起志良,踉踉跄跄地走进林子。
放好担架,谢润发过来问:志良,伤了没有。志良伸手掌给班长看,手掌上有多条血痕,又卷起裤腿,膝盖上也有磕伤的痕迹。
张志良笑着说:还好,没伤到筋骨,班长,只是可能要换一个人来抬了。
大家趴下,同学们趴下。国文老师张志炫,大声喊着,跑过来,通知每一位同学。走得急了,飘荡的酒红色围巾被荆棘挂了住了,他急忙扯了一下,没扯下来,干脆不理了,继续边走边喊:同学们,趴下,隐蔽好,敌人的飞机!
看到所有的同学都隐蔽好了,自己也找一个地方蹲下。
大部分人趴着,只有刘文俊仰躺着,目光从树叶的缝隙往上穿过,只能看见一小片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云彩。有几只鸟惊吓地飞起,很快就不见了,但还有一只铁铸的大鸟,在发出讨厌的刺耳的嗡嗡声,来来回回出现在这小片湛蓝的天空中,似乎在饥饿地寻找猎物。
刘文俊又想起了那只鸟,父亲养的那只太阳鸟。
一天放学回来,听到鸟叫,非常动听的鸟叫声。他看见父亲的正在逗笼子里的一只鸟。
爸,这是什么鸟?这么鲜艳,像火苗。
太阳鸟。父亲回头看了看儿子,继续逗鸟。
鸟好漂亮啊,叫声也好听。
你老爸花了不少银子才弄回来的。
这鸟好可怜啊,被关在笼子里。刘文俊推门进房时,忍不住回头说了句。我想它会变成一束火苗,烧了你的笼子。
胡说,一只鸟怎么会变成火苗呢?
晚上,刘文俊睡不着,那火一样的太阳鸟在他胸中燃烧,受不了了。他悄悄地来到父亲的房间。父亲正在呼呼大睡呢。刘文俊取下吊挂着的鸟笼,出来家门口,刚要打开鸟笼,突然背后一声轰鸣:你要干嘛?
刘文俊吃了一吓,回头看。父亲正瞪大双眼,气呼呼地说话。
我我我,我这是要看看太阳鸟,溜溜鸟。刘文俊有些结巴。
父亲一把夺过鸟笼,说:哎,你这人啊,心眼太实在了,是好还是坏呢?看老天爷的意思吧。走,回去睡觉了。
后来某一天,香港天空上飞来几只的铁鸟,拉屎一般扔下不少炸弹,天崩地裂的巨响,刘文俊的家塌一边了。刘文俊找到父亲时,父亲正抱着那个鸟笼一动不动,像抱着一个婴儿睡着了。父亲全身都是灰,衣服、脸、头发都是灰,整个人都是灰色了,鸟笼布罩也是灰色的,看不见里面怎么样了。
料理父亲后事后,刘文俊想起那个鸟笼。掀开布罩,太阳鸟还活着,情形委顿,像即将要熄灭的火苗。
给太阳鸟喂水喂食,太阳鸟慢慢恢复过来,开始蹦跳开始唱歌了。
刘文俊打开鸟笼,轻轻握着太阳鸟,往天空上抛,说:回去吧回去吧,远方森林才是你家,那里空气清新,更合适你。
太阳鸟鸣叫着,像一个火球,在灰烟废墟中冲上天空,盘旋了一阵,鸣叫着,向北方飞去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陷落,岭南大学多方筹集资金,作为教员薪资之用,历经千辛万苦,召集齐了教员和学生,秘密搬迁至相对安全的“后方”韶州,同学们在分校长司徒卫和教员们的带领下,开始了长途跋涉。
开始,同学们的脚力还跟得上,等在野外过一个晚上,被寒森森的山风一吹,许多同学都病了,有些是小病,勉勉强强还能走,最严重的是刘文俊,发烧,说胡话,神志已经模糊。刘文俊本来身体就弱,平时都经常感冒生病,又受了父亲离世极大的打击。
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事,甚至比预料好些。教员和班长就商量,想法子弄了一个担架,抬着刘文俊走。
不少女同学的脚底起泡了,就由男同学互相搀扶着走,速度非常慢了。好就好在班里女同学少,男同学多。
刘文俊一路都在说胡话,说些奇离古怪的话,大家都听不懂。很多人都担心,刘文俊可能不行了,挺不过来了,可是过了一晚,刘文俊的烧渐渐退了,人也清醒了许多,大家都吁了口气,暗暗为他祝福祈祷。
我又听到太阳鸟的叫声了。刘文俊躺在担架上,眼睛望着一小片天空,喃喃地说:班长,我听到太阳鸟的叫声了,在前方……铁鸟已经飞走了,太阳鸟叫了。
班长谢润发刚要说什么,国文老师张志炫弯着腰,快速走过来,说:润发,校长找各班骨干开会。你跟我来。
谢润发跟在老师的背后,猫着腰,迅速向前走去。他看到一条酒红色围巾挂在荆棘上,被风吹得飘动。
张老师,你的围巾。
算了,已经被勾住了,开完会再在想办法扯下来吧。
他感觉背后的学生一阵子没出声,回头看,谢润发已经迅速向挂着围巾的树林跑去,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也转向,猫腰迅速走向那里。
老师,你的围巾。谢润发满脸笑意地把围巾递给老师。他在等待老师的批评。
老师本想严肃的批评他,但到嘴边的声音是:以后要注意些,不要这样了。声音是温暖的。老师看到了学生脸上的伤痕,手上也有几处血迹。看来学生为了取他的围巾,自己被荆棘刺了多处伤。
国文老师张志炫把围巾围上脖子,拉着谢润发的手,猫着腰,走向开会集合点。
在一棵巨大、伞形的大树下,校长环视了一圈,说:教员都到齐了,学生骨干也到齐了,现在开会了。
校长把掉下来前胸的蓝色围巾甩回脖子,继续说:现在,我们遇到了问题。第一,咱们学生甚至部分教员一贯少锻炼,身体底子差,受不了这长途跋涉,寒风折腾,不少人都病了,给咱们行军增加了困难,所以各班级教员要组织好学生骨干,大家互相扶持互相帮助,克服一切困难,这点,相信大家都能做到。第二是咱们的生活用品给养,很快就会严重短缺,各班教员要计划好,尽量节约,要细水长流,坚持到咱们的新学校安置点。第三,这点非常重要,就是日寇的飞机天天都在上空徘徊,有消息说其他学校的学生已经被炸了,伤亡情况尚不清楚。看来咱们学校不能走大道了,必须走小路。但走小路,增添了行军的困难,希望大家做好准备。大家要有信心,能克服一切困难!
谢润发抬头,眼光从树叶缝隙里穿过,望着天空。已经有了一些云,没有了飞机。大家齐声说:一定能克服困难。
校长说:日寇飞机已经走了,大家马上行动。
谢润发和国文教员张志炫回到班里,动员大家继续赶路。
国文教员张志炫说:同学们,大家加把劲,希望就在前面,都站起来,跟着大部队,不要掉队了。大家互相照顾,男同学要照顾好女同学,身体强壮的要照顾好身体弱的!
大家答应着,起身,开始跟上大部队,向林子深处出发。
班长,是不是要改道了?刘文俊问道,他的头尽量往后仰,希望眼睛看到班长脸,但他只看到班长的方下巴,和下巴上吊坠着的亮晶晶的汗珠。
是。谢润发说。一颗汗珠坠落,砸在了刘文俊的额头上炸裂开了,溅起了一朵小小的透明的花。
林子深处应该更多鸟了。刘文俊喃喃地说:可能有斑鸠……咕咕叫的斑鸠,还有白鹇,林中仙子一样的白鹇……美极了。最可能的是,可以看见好多太阳鸟……它们立在好多红花的枝头上,婉转啼鸣,美妙极了。班长,你喜欢太阳鸟吗?
希望能看到,太阳鸟喜欢红花,喜欢在雨后天晴的时候飞舞。班长说:我喜欢。
旁边的文敏,满脸期待,说:我也喜欢,我想看到白鹇,仙子一样的白鹇。但我更想看见成群的太阳鸟,在明媚的阳光下,在红色的花丛中跳舞唱歌。文敏声音里充满希望和激情,说到这,文敏有些失落,说:可是我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太阳鸟呢。
小路越来越难走了。抬担架的班长已经不太想说话了。有几个同学过来在旁边帮手抬担架,担架在沿着山脊缓慢上升。林中的鸟鸣也多了几声,可是大家哪里有心情欣赏啊。
走到一个山窝平地,校长通知大家休息,喝点水,吃点干粮。
文敏喂水给刘文俊喝。
文敏摇摇水壶,说:没水了,喂,谁还有水?
同学们摇摇自己的水壶,说:没水了。文敏失望了。这时,有个小个子的同学站起来,说:我这里还有一点点,文敏,给你。
文敏把水壶探到刘文俊的嘴边,让这点水流进他的嘴里。
把大家的水壶给我,我去装水。
大家都把水壶给了班长。班长一身挂满了水壶。却没有人说跟班长一起去,大家也太累了。
班长。我和你一起去。文敏跳出来。
文敏,你不累吗?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班长,没事的,这点苦我还受得了。
文敏过来班长身边,伸手取班长身上的水壶。谢润发没让她取,自己拿几个,挂在文敏肩上,说:可以了,你就挂这几个吧。走,取水去。
班长,你知道哪里有水吗?文敏跟着走下坡,双眼问询地望着班长。
我知道的,一路走我就一路观察,哪里有水源,哪里的地形怎么样,假如有敌情,咱们要怎么样有效躲避、防御。谢润发站住,脸上笑意绽开了,说:
文敏,你听,前面不远就有流水声。
文敏站住,凝神听,听了片刻,只听到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说:没有呀。
谢润发笑了一下,说:走吧。
走了大约几百米,再凝神静听,果然有溪流的淙淙声,文敏太佩服了。
两人找了个溪流的小水潭,谢润发说:文敏,这个岸磡比较高,你站在岸边,我来灌水,你来接。文敏说:好。
水潭清澈,潭底是一整块石头,几条小鱼突然发现了人影,咻的游到暗影里,但也有几只细长条白色的鱼,似乎没有惊慌,在悠闲地游动。谢润发脑子跳出起柳宗元的散文《小石潭记》的一句“皆若空游无所依”,他本想告诉文敏一下,让她也看看,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谢润发灌满一个,就递给文敏一个,岸边地上摆满了水壶。
灌完了,爬上岸磡。谢润发把水壶一个一个地往身上挂。文敏想挂多几个在身上,班长不让,只拿个几个挂在她肩上,谢润发站在左边,拿着水壶带子,越过文敏的头,挂在文敏右肩,不小心手碰乱了文敏的头发,缩手回来时,谢润发轻轻地,顺手理了理文敏又黑又亮的头发,他看到了文敏蝴蝶形的红发夹,然后说:走吧。
班长。文敏的声音有些惊喜:班长,我好像看到了太阳鸟了。
谢润发笑了:在哪里?
文敏指指溪流上方一簇树木说:在那里,班长,你快看。
谢润发往文敏指的地方看,除了一簇树木,和一大片红叶子,什么也没有,他低头看看文敏,文敏好像陶醉在欣赏太阳鸟的美景中,脸上洋溢着似乎孩童梦幻般的表情。谢润发胸中陡然升起一股情绪,一种兄长般的柔情在激荡,不忍拂她的心境,就说:哦,我也看到了,不少太阳鸟呢,他们在唱歌,婉转动听,他们穿梭在红色的花丛中,快乐地飞翔。
谢润发停了一下说:走吧,回了。同学们等着咱们。
文敏醒过神来,说:哦,回吧。
两人刚走没多远,听到前面的脚步声,树枝摇摇晃晃,钻出两个同学,神情狼狈。两个同学见到谢润发和文敏,就叫:哦,同学,你们班派你俩来打水呀?我们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水源呀。
文敏抢着说:就在前面。文敏指指溪水的方向。
谢谢同学谢谢同学!同学们有些踉踉跄跄地向水源走去了。
回到歇息地,谢润发开始分发水壶。
文敏太累了,坐下,但她嘴里不停:同学们,你们知道吗?我看到了太阳鸟,像火一样的太阳鸟!
有同学表示不信,说:你就吹呗。
文敏不服气,找班长来证明:班长,你也看到了,是不是?这同学不信。
谢润发笑笑,没点头也没有摇头。
文敏说:班长都没有否认,就是真的了。
因为文敏搬出了班长,同学们都没出声了。
太阳鸟……太阳鸟。地上传来微弱的声音,是刘文俊在说话:文敏,你看见太阳鸟了……太好了。
是,我看见太阳鸟了。文敏说:刘文俊,我看见好多太阳鸟了,和你说的一样。
文敏,和我说说当时的情景。
同学们!大家都准备好了吗?马上出发!文敏刚要说时,国文教员张志炫从前面走过来,一边大声提醒同学们:班长清点人数,不能落下一个人,不能少一样物品。十五分钟后出发!十五分钟后出发!
十五分钟后,大部队还没有动。大家骚动起来了。
国文教员张志炫走过来说:大家暂时原地休息。别的班去找水的同学还没有回来,再等等。已经派人去找了。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都盼没事,也有人心里骂:这么没用,找个水都失踪。
国文教员张志炫说完就走向前头,找校长他们了解情况了。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国文教员张志炫回来,说:大家起身,打起精神,出发!
有人说:不等那两个人了?
国文教员说:他们已经回来了,他们走错了路,所以延误了归队时间,现在好了,都回来了。
队伍继续爬山。天色越来越暗,大家彼此看起来都有些模糊。校长命令全体休息,生火做饭,为了防寒,通知同学们多生几堆火,注意保暖,轮流警戒。
天飘起来小雨,还好树林茂密,为同学们遮挡了不少雨水,即使淋湿一点,也很快就被烤干了。天亮之前,雨停了。
天亮后,大家继续出发,休息了一晚,体力恢复了不少。教员们鼓舞大家:翻过这个山坳,很快就到了新学校。大家精神大振,脚步加快了许多。
哦——快看!快看!大家欢呼后,脚步停下来,静了下来。
太阳鸟!太阳鸟!文敏惊呼,声音里全是喜悦。
刘文俊从担架上支起了身体,极目往前张望:前面一片平整的山窝,万道晨曦照耀着一片红梅花海,好多太阳鸟在花间唱歌跳跃,像无数火苗在燃烧。
刘文俊双眼放光,情绪激动地说:班长,班长,太阳鸟,太阳鸟,好多太阳鸟!
班长低沉的声音说:是,太阳鸟,好多太阳鸟。
刘文俊感觉身体内有了力气在激荡……
2020年7月16日星期四初稿
2020年7月18日星期六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