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出生,还没满一个月,爷佬(父亲)就死了,成了孤儿。爷佬是个做生意的,据说在南雄城开店,一家药铺一家香纸店,生意很是红火,后来不知得罪了谁,店铺被洗劫一空,爷佬也被劫匪害了。出事时娘恰好在老家坐月子,带着他没上南雄城才免于难。
爷佬留下了一些财产和田地。农民的特性,有点钱,除了建房子就是置地,房子是祖屋,聚族而居的,一家一户都是紧挨着,不能再建了,那就置地吧,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是不动产,永久的生活之源。娘俩耕不动田,就租出去,每年都有租谷收,才不至于饿肚子。当时很多农民都没有田地,全靠租田耕种挨日子。有些赖皮的不安好心的租户,到交租谷时,黑着心欺负娘是寡妇,总是说这里不行那里不行,反悔说当时谈租谷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娘也没办法,就找族长大爷主持公道。在族长大爷的监督下,娘才勉强收上了租谷,但还是没收齐,租户说不是不交,而是没有了。娘一再催,租户们都不高兴,反而像娘亏欠他们的一样,就到处说娘的坏话,败坏娘的名声。
再加上爷佬留下来的钱财,娘俩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勉勉强强。
在他长到七八岁时,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潮湿,雨夹着雪一直下,瓦檐的滴水结出了亮亮的冰剑,有两尺长了。娘又顶着风雪出去催一家租户交租谷,不料和租户吵了起来,租户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娘,说了特别多难听的话。娘气得打哆嗦,一路回家一路哭,本来不哭了,寒风一吹,娘的眼睛又流泪了。娘回来就生病了,非常虚弱,卧床不起。
娘越来越瘦,脸色像放在灶间几天没煮沤黄了的芥菜叶子。
七八岁的细男仔,挑起了家庭重担,天天上山打柴,烧火煮饭,到河边田坎割猪草喂猪,找郎中开方子煲药,服侍娘吃药吃饭洗衣服。每天,那张稚嫩的脸都给灶炉灰抹得花花黑黑的,黑黑的脸上看得见一双眼睛亮晶晶骨碌碌地转动,这双灵动的眼睛有时挂着眼泪。也许是给烟熏的也许是在真哭,也许在为自己为生病的娘,也许是为自己苦命而哭。烟熏只不过是一个触发点而已。
这天,太阳在山坳,刚刚羞涩地露出半张脸,山脚的雾气还没散去,在田野飘荡,空气中含着濡湿的水分。细男仔又提着畚箕去河边打猪草,畚箕里面放着一把白亮亮的猪草镰刀,畚箕底本来破了一个大洞,是细男仔自己修补的,修补得不太整齐,新的竹篾还泛着青色,和灰色的旧畚箕对比非常醒目。
经过李家大门前时,多事的李屋人的细伢就叫:看,没爷佬的野仔又去打猪草了。接着哈哈大笑,满是嘲弄,其他细伢也跟着起哄。
你才是野仔!细男仔回击。虽然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李屋仔们的对手,但他还是回击了。
李屋仔呼一声围过来,拦住了细男仔的去路。
说你自己是野仔。李屋仔中有个高大些的,叫黑古,比细男仔起码高半头,又壮,是这群野细伢的头,人称人头王,他推一把细男仔,逼迫说:说你自己是野仔!
说人野仔是非常重的侮辱的骂人话,野仔,意思是没有正式父亲的细伢,不知哪来的。
你才是野仔!细男仔坚强地说。
黑古恼火了,挥巴掌就抡细男仔的脸,细男仔歪头躲过,黑古用力过猛,自己转了半圈,差点跌倒,登时把怒气全发泄到细男仔身上,大叫:打他打他!一群细伢冲过来,抱住细男仔,无论细男仔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毕竟势单力薄人小力弱呀。
结果是细男仔被摔倒在地上,脸上,胸膛,胳膊,大腿,挨了好多巴掌和拳脚,这群野细伢得意洋洋嘻嘻哈哈地看着躺在地上脸青鼻肿的细男仔,像欣赏着自己难得的杰作。
细男仔刚刚爬起来,又一个李屋仔冲过来,啪一声把他撞翻。细男仔挣扎着要爬起来。
李屋仔互相商量着,是你来撞还是我来撞,最后猜拳,胜者来撞,好像在玩游戏一样,轮流着撞。
细男仔爬起几次,都被撞倒在地,他但还是爬了起来。
你们干嘛!你们干嘛!李屋大门出来一个老人,看到李屋仔如此欺负一个人,怜悯之心发现,忍不住大声呵斥了。李屋仔看风声不对,轰一声四处奔逃,瞬间无影无踪。
细男仔爬起来,捡起被扔老远的破畚箕,又找了许久才找到猪草刀,把猪草刀放进畚箕,继续走路。上次他看到那个河边猪草茂盛油嫩,不能让别人打去了。
到了,看到河边绿油油的,野苋菜野芹菜野苦麦菜,还有比较高的野芋荷(滴水观音),这些是人都可以吃的野菜。细男仔心里欢喜。走过,肩膀碰到芋荷叶,芋荷叶上一个一个小小的水珠骨碌碌地滚动,碰撞后合成一个大的,亮晶晶地颤动着。有几只红蜻蜓站在野苋菜尾上,微微颤动,透明的翅膀给露水打湿了,飞不动了。细男仔轻轻地捏住蜻蜓的尾巴,看看蜻蜓圆溜溜的眼,又往天空一扔,说:飞吧,飞吧!蜻蜓扇动翅膀,飞了几米远,不高,又落回草地上。
脸上,胳膊,大腿,火辣火辣的,很难受,找了一个静水的地方,蹲下来,河水清澈,水里的细男仔:眼睛肿了,嘴角瘀青,头发乱糟糟。他捧起河水,轻轻洗擦自己的脸,他想洗掉瘀痕红肿,卷起衣袖,胳膊上到处的红的靑的印痕,细男仔左手掌浇水洗右手胳膊的印痕,右手掌浇水洗左胳膊的印痕。河水的清凉让细男仔舒服了很多。这时,一只大点的红翅膀鱼游过来,后面又有一群很小很小的几乎透明的鱼仔游过来。是鱼妈妈带着鱼仔在游玩吗?细男仔鼻子一酸,差点落泪了。要是在平时,细男仔必定下河洗个澡,到下面的河潭游泳,来来回回畅畅快快游好几个来回,还要设法抓几只鱼回去。
细男仔站起来,提起畚箕准备割草,这时才发现,有个戴竹笠的大人在低头抢割猪草。大人戴的竹笠沿都破了,有两个铜钱大小的窟窿,有些竹篾已经散架了。他已经割了很多,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喂,你怎么抢割我的猪草!细男仔叫道。
那人似乎没听见,也许他是聋子,他只顾弯腰割,似乎和别人争一样。
喂,你怎么抢我的猪草!细男仔又叫了一声。
那人直起腰,说:你在说我吗?
对,就是说你,你割了我的猪草。
你说是你的,这些猪草号了你的名字了,还是你家种的了?那人满脸嘲讽,不屑。
细男仔一时语塞,顿了一顿,说:我先看到的。
你先看到你怎么不先割呀?
这……细男仔被噎住了,省过神来,不说话了,弯腰割猪草,他要和那人抢,能割一点是一点。
啪,细男仔仰面摔倒在地上,眼睛看到天空有很多星星在飞舞,白云一朵一朵的飘过,还有几只红腹部的燕子飞过,深灰色的老鹰在盘旋。
这是我的猪草,那人恶狠狠地说,刚才他看到细男仔和他抢割猪草,跳过来,一掌把细男仔推倒在地。再抢,我就打你。扬起明晃晃的猪草刀,威胁细男仔。
细男仔爬起来,还想割草,那人凶巴巴地说:快走开,不然老子不客气了!这人再次扬起猪草刀,白白的刀刃在太阳下闪闪发着寒光。
细男仔捡起刚刚割下来的那一小把猪草,悻悻地走开,离开时还是不服气的回头看了看。他悻悻地沿着河岸往上,再找另外一个有猪草的地方。
那人望着细男仔瘦弱的背影,冷笑一声:和我争!一个野仔!
细男仔继续溯流而上。田头河边灌木丛中,几只苦娃鸟不停地叫“苦哇苦哇……”,听得人都要落泪。细男仔冲着叫声喊:不要叫了!不要叫了!喊声惊起了几只麻雀,鸣叫着飞走了,苦娃鸟却还在叫个不停。
细男仔捡起一个鹅卵石,用劲全力往苦娃鸟叫的地方扔去,啪一声,苦娃鸟不叫了,但过了片刻,好像换了一个地方,苦娃鸟又开始“苦哇苦哇”叫个不停。细男仔大怒,捡起几个鹅暖石,连续扔了过去。啪啪啪,几声,苦娃鸟不叫了,却听到有人大大叫:那个杂毛扔石头砸我?细男仔看到有个三十来多岁的男人捂着额头站了起来,鲜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
细男仔慌了,赶紧蹲下。野外全是齐腰高的杂草,把细男仔藏得密密实实。
那人捂着头,扫视了一圈,却没见到任何人,只得对着天空骂了一阵。
不要骂了。起来一个白白的女人,衣服不整,把男人拉了下来,看不见了。
细男仔伏在草丛中,听见一阵比较轻盈的脚步在不远处走过,不久又听见一阵比较笨重的脚步走过,都远去了。细男仔站了起来,再溯河而上。
很快就发现了河岸边,有一块湿地,那些野菜长得非常茂盛。空气中有一股水嫩绿叶生长的气息。
细男仔心底欢喜,奔过去,弯腰割起来,很快,畚箕就装得差不多满了。
忙碌中,突然脚底一沉,右脚好像踩空了,人失重了。细男仔整个人都不见了。
细男仔哎哟地叫,原来他掉进了一个坑里了,约有细男仔差不多身高的坑。好就好在,这个坑都是野菜和杂草覆盖,而且都是软泥,细男仔摔得不重,只是受了一吓,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寻思怎么爬上这个泥坑。
看看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猪草刀,有刀就好办。细男仔开始挥刀割那些绊着他双脚的杂草。割完杂草,脚却继续往下沉,感觉脚底触到水,脚浸在水里了,水好像不深,也就到小腿那,坑底是一些软软的淤泥,踩上去虚虚的。这时,感觉又嘛东西在钻来钻去,触碰着他的小腿,而且还有啪啪的响声,还闻得到一股腥味和淤泥味。细男仔心里嘀咕了一下:是落到了蛇窝吗?想到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整个人都起了鸡皮疙瘩。
细男仔扒开杂草往下看,水坑里有很多条家伙,灰溜溜的,头很大,有些和猪草刀的木柄这么大,也几只小些,像脚指头那么大,可能是因为细男仔突然掉下来,它们也受了惊吓,在紧张地乱钻,似乎在寻找隐蔽点。
细男仔笑了,刚刚掉下坑的惊吓已经无影无踪,消失在空气里了。
哈,老朋友,你们躲在这里呀,一村人躲这里呀。他沉思一下说,我本来不想伤害你们,可是我没办法呀,我没有钱买肉吃,只能吃你们了。
原来是一窝塘鲺。塘鲺喜欢阴凉肥沃的地方,也许这个土坑很久没有人发现,塘鲺一家老小或者一村子已经在这里快活了多年,养得又肥又大又多。
抓鱼是细男仔的强项。用猪草刀割干净杂草,双掌并拢泼掉水,本来水坑的水就很浅,很快,塘鲺都露出来了,扭动着灰黑色的身躯到处乱钻。塘鲺很溜滑很有力,比较难抓,但细男仔有办法。
细男仔弯腰把淤泥里的布鞋一只一只地捞起来,丢到岸边。因为是斜岸,放不稳,慢慢地又掉了下来。细男仔过去,捡起,用猪草刀拍拍,拍出了一个平级,在把布鞋放上去,稳了。
他割了一根野葛藤,一头打了几个结,然后抓一只塘鲺,就用藤从塘鲺的鳃穿过,由嘴里穿出来,抓一只穿一只,一连穿了好多只,沉甸甸地提着。塘鲺的生命力极强,给穿了腮帮,还在扭动挣扎。细男仔想想,自言自语地说:不要一次抓完,留着下次再抓,留下的可以再生仔,仔长大了又可以再抓,这样就永远抓不完,自己不就是永远有肉吃了?想到这,细男仔又笑了。
现在,考虑怎么上去这个土坑了,其实土坑并不是很陡峭,细男仔用猪草刀挖了几个步级,把布鞋扔上去,一手提着塘鲺,一手抓着杂草,两脚用下劲就上去了。
细男仔上来,到河里洗干净布鞋,穿上,也把自己洗干净了一下。看看畚箕的猪草也差不多满了,看看提着这么多塘鲺,很兴奋,于是猪草也不割了,右肩搭着畚箕提手,左手提着一串塘鲺,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走。他想快点见到娘,告诉娘,他抓到了这么多大只的塘鲺。听老人们说,塘鲺非常补人,一般人病后都吃塘鲺,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娘一定很开心,夸他能干,娘吃了塘鲺,一定会好起来,就像几年前一样,每天给他做好吃的,给他讲传子,讲很多很多天上地下人间的故事,很神奇美妙的故事。抓到的塘鲺吃完了,又来这里抓,这个水坑还有不少。
细男仔一身泥巴,脏兮兮的,虽然在河里洗得差不多了,如果在平时,一定很难受,但这次不一样,抓了这么多塘鲺,很补人的塘鲺。细男仔想到娘吃完后,脸色红润了,身子强壮了,又活动自如了,又可以每天带着他去摘菜了,挖红薯,挖很多红薯,还可以去追蝴蝶捕蜻蜓了,笑意就跃上了他的脸,脚底也轻快了。
抬头猛然看见前面李家屋场,就像有人泼了一盆冷水,细男仔打了一个寒战,脚步也沉了。
李屋人的大门,回家必经之路,又没办法躲开,怎么办?细男仔脑海仿佛看见满畚箕的猪草被翻得乱糟糟的,塘鲺也给抢去了,似乎看到了李屋仔变形的狂笑。
细男仔停了下来,想了片刻,怎么办?怎么办?突然灵光一闪,有了。
细男仔小心翼翼地低头蹩过李家大门坪。
嘿,野仔,你手里提的是嘛?果然不出所料,李屋仔看到细男仔提着一大串塘鲺,眼红了。
细男仔不说话,继续走路。
一大群李屋仔拦住他。又是那个高高大大的黑古带头。
黑古说:嘿,野仔,你偷了我家的塘鲺。
细男仔说:谁偷了你家的!
你手里提着的,不就是我家池塘里的塘鲺吗?黑古强词夺理。
那是我抓的!
在哪里抓的?
不知道!——这个可不能说,下次还要去抓哪。
不是我家池塘里哪里有这么多这么大?肯定你到我家池塘偷了,给我。
不给!
给我!
不给!
再说一次,给不给?
不给!
一伙李屋仔一拥而上,抱住细男仔,让他动弹不得,其中一个叫芒头老鼠的就抓住细男仔的手,一个一个去掰开细男仔的手指,掰开食指,再掰中指,中指掰开了食指又合拢了,又回来再掰,掰开食指了中指又合拢。芒头老鼠恼火了,弯下头,张开嘴,露出大黄牙就咬。细男仔哎哟大叫,吃疼,手指没了力。芒头老鼠趁机把一串塘鲺抢了过来,跑在一边,举得高高的,得意洋洋地叫:抢到了抢到了!
其他人放开细男仔,笑哈哈地就过去看塘鲺。黑古把一串塘鲺扯过来,一只一只的褪下,褪一只递给一个李屋仔一只,分完了,哈哈哈笑,自己提着剩下的一条,回家邀功去了。芒头老鼠没拿牢,塘鲺又很滑,啪一声掉在了地上,塘鲺还没死,在泥沙上扭动,粘到满身泥沙。这家伙忙蹲下来,死死地掐住。其他人都嗤笑这家伙连只塘鲺都抓不住,没鸟用。
细男仔手里的一串塘鲺瞬间被抢,难过得泪汪汪的,不过又有嘛办法呢?自己势单力薄,打又打不过人家。看看手指,有几个深深的牙印,都出血了。
细男仔提着一畚箕猪草回到家,倒下猪草,扒开,里面赫然藏着三只大塘鲺。三只大塘鲺见到光,扭动了几下。
那是细男仔在路过李屋人大门坪前急中生智想到的办法,故意露一些塘鲺出来,他们就不会翻看畚箕了,畚箕里藏的就能顺利过关。
细男仔兴奋地叫:娘,娘,咱们今晚有塘鲺吃了。
(长篇小说《寻找悬塘》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