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景文
露台灯光照着七爹左脸,天空深邃,星星稀稀拉拉几颗;望着月亮周边的一大圈光晕,七爹喃喃地说:明天必定是晴天。
七爹目光往下移动,落到家门口前不远这条大路上,光伏路灯的光线不算强,水泥路有些朦胧。多年前,每个礼拜天的傍晚,忙完家的农活,旺文挎着装十斤大米书包,沿着这条路当时还是泥土的公路一直走;两旁到处是农民种的蕉芋,开着红艳艳的花。旺文过去,掐了几朵,有滋有味地吮吸蕉芋花的蜜汁。
走到镇里时,学校教学楼的灯光和星星和月亮都亮起来了。再三年后,旺文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半年坐车回学校一次,半年坐车回家里一次。大路傍着一条哗哗的河流,大约三十公里,大路和河流分向了,爬过两个高山坳,眼望是一个盆地平原。盆地建筑群,便是小城市县城了。再三年,旺文考上了省里的大学,坐火车奔驰四个钟头,就到了省城广州,那是几乎没有夜晚的大城市了。
七爹的儿子旺文,就是这样背着书包一段一段地离开老家,到外面读书,毕业工作后,一级一级地升迁,如今升到省城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了。儿子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好像说是什么985学校。
儿孙都很争气,每次和乡亲族亲们讲起来,七爹都有一股豪气,眼睛发亮,脸上放光。可是每次乡亲族亲问起儿孙一年回来多少次时,七爹的眼神就黯淡下来了。
这座带露台的“别墅”,前几年才建好,两层半,水泥钢筋结构,三色磁砖贴面,玻璃飘窗,不锈钢防盗网防盗门,装修也不错。本来七爹不想建,建一座“别墅”干嘛呢?只自己和老伴在家,两个老头子住一栋这么大的房子,是不是觉得有些奢侈、浪费?但国家有这个政策,鼓励农民建新房子,告别老土砖房,还有补贴;加上儿子旺文也愿意出钱一部分钱。在乡下,很多材料都是自家的,或者乡亲们族亲们共享,也就省了不少费用。去年入伙,旺文回来,楼上楼下的看了遍,大声赞:不错,不错,不到三十万,就做到如此,在城市,没有一百多两百万下不来。
啪,右边隔壁家灯的光线照过来,七爹的脸两边都亮了。他侧转过了脸。隔壁八叔家,相比七爹家,甚至所有杨家人,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别墅”,据说差不多造价超过100万了,从造型设计上来看,几乎和所有族亲家的造型不一样:屋顶四坡瓦,飘窗落地玻璃,还有复杂的罗马柱、腰线,实木门……听说请了省里的设计院一级注册建造师来设计的,设计费就花了十几万。八叔家有钱呀,人家的儿子,都在省城开了公司,据说还打算冲击什么资本市场上市。
说起八叔家的别墅,又和七爹家闹过些不愉快。各家的房基地块,是由村委会划分标号的,大家抓阄,地块优劣,全靠自己的运气,没话说。问题是起建时,原本村委会的规范是预留两栋间三米的间距,也就是说,相邻的两家,都要退让分界线1米半起房基。因为八叔家先起楼,七爹又没有用尺来量,总是认为大家同宗同族同祖先,总不致于贪这一两尺的便宜呀。等到七爹家建房打地基时,才发现八叔家里占多了半米地方。七爹去找八叔论理,八叔说:我也不知道呀,又不是我自己动手建的,那是施工队建的,我哪里知道占多了地方?当时在建的时候,您怎么不说?
建都建好了,总不可能拆掉人家的楼房再建吧?七爹无话,但心里总是不舒服的。七爹也想就按自己退一米半来建房子,但两栋间的间距就不达标了。本来七爹坚持要这样建,错的又不是我,自己到哪里都说得上理。一天晚上打电话和旺文说起来这事时,还是气愤愤的。旺文笑着说:老爸呀,您记不记得小时候,您总是和我讲的唐朝贤相张九龄家七尺巷的故事?让他三尺有何妨?况且,这房子本来就这么大,一家人能住多少呀?七爹想想也是啊,咱们是什么家庭?知书达理的人家书香门第。七爹听了儿子的劝,就退让了两米。其实,每家的楼房都比较大,在乡下,土地并不是特别珍贵的资源。一栋楼房,少一米半米的,外形上根本看不出来。
八叔捧着紫砂茶壶,也出来露台。八叔比七爹低了一辈,岁数却差不多。八叔见七爹站在露台上,就叫:七叔,你也在露台透凉呀?不等七爹开口,有些调笑地说:七叔,旺文还没回来呀?明天可是七月十四了。七月十四,咱们杨家祖宗全部都回家了,看不到咱杨家最有出息的旺文,那不是很失望呢?
叔,您看,咱家锦天回来了。八叔还忘不了炫耀一下:开奔驰宝马就是快,今天中午就就回到家了。自己公司,自由,不用请假的。
始兴县一带的客家,中元节过的并不是七月十五,而是七月十四,也称为鬼节,老人们常常说,鬼节,就是家里过世的老人,这天要回来探望子子孙孙。
杨家新屋,在老屋的旁边,后面是一座略显弧形的小山脉,像卧着一条长龙,保护着杨家屋场。每次风水先生走到这里,都惊讶地说:卧龙岗,杨家好风水。
十几年前,没有封山时,卧龙岗还是光溜溜的,除了几棵风水树。这几年全面封山了,那些杉树,香樟树,毛竹,咻咻地猛长,连上山的小路都找不到了,那些斑鸠、鹧鸪、野鸡等,居然不怕人了,天天都在山上呼朋唤友,幸福快乐,最让人奇怪的是,居然飞来了一种红色的非常小非常漂亮的鸟,有文化的后生说:这是太阳鸟。
这时,卧龙岗的树林里,斑鸠在“咕咕,咕咕咕咕——”叫了几声。七爹有些恼火,感觉这不是斑鸠在叫,而是八叔这个老家伙在学斑鸠叫,暗地里嘲讽他。
旺文不会不回来的,他可能在路上塞车了,或者工作特别忙。七爹的语气中似乎有些虚,中气不足,但说到“工作特别忙”,七爹声音大了起来,对,旺文的工作多重要呀,只有“忙”,才显示旺文的重量。
那就好,那就好。到时就由旺文领头读谱。读谱,那是咱杨家在全县最荣耀的事。八叔又说:旺文领头读谱,没人不服。八叔说到这,意味深长地看着七爹,露台灯光下,八叔的身形有些模糊,但两个眼珠子却闪闪发亮,像夜猫子一样。事实上,八叔也真是夜猫子。当年,政府还没有限制捕猎时,八叔一杆老枪两条黄狗,白天和晚上,打下多少野猪黄猄野兔,被乡亲们成为夜眼猎人。只可惜,有一次,遇上一头受伤的野猪凶猛地扑过来,八叔举枪就开火,当时来不及细想,枪响后,猎狗和野猪都同时滚落在地上了,到处是鲜血。猎狗为了保护主人,扑向野猪,猎枪的铁弹穿过猎狗的腹部打进了野猪的头部。野猪死了,猎狗也死了。八叔一家为猎狗哭了两天两夜。到政府收缴枪支时,对猎枪宝贝得要命的八叔,居然想都没想就上缴了。
可是——哎,七爹叹气了,眼神黯淡了下来,感觉大腿有些沉重,似乎不太愿意支撑他一百多斤的身躯。他坐回藤椅上,拿起茶杯,啜了一小口,茶水凉了不合适七爹的口味,他把剩下的茶水撒在露台地上,再捏起茶壶,倒满,啜了一口,茶水有些烫嘴。
七爹不理会八叔了,站起来,转身,从露台门进了房间。
回到房间,从裤腰上解下钥匙。一串钥匙,不少相同的,但七爹一把一把地标了号码,找到那把做了特殊标记的,来到一个木柜边,捏着钥匙找锁孔。七爹的手有些抖,据医生说,是低血糖的原因。而七爹老伴总说七爹小时候吃了太多猪尾巴。开始七爹也相信吃了太多猪尾巴手就抖的说法,乡下人都是这么说啊。后来,一晚,七爹起夜,晕倒在厕所里,老伴叫来邻居把七爹送到县人民医院,住院检查,医生告知说七爹低血糖,生活中要特别注意,其他病还是没有的。
七爹左手伸裤兜里,掏出一块奶油糖,颤抖着剥开纸,放进嘴里,嚼了一阵,感觉手不抖了,再找锁孔开锁,拧了两下,锁开了。打开柜门,柜子里全是书籍。七爹后生时是书迷,金庸、梁羽生、古龙,都是他的最爱,但七爹和其他爱读小说的人有区别,七爹还爱读古籍,唐诗、宋词,还有四大名著,还有中草药书籍,甚至还读不太读得懂的《金刚经》《毛选》。七爹经常和乡亲族亲们说:我不爱读书怎么培养旺文爱读书呀?父亲是孩子的最好的老师呀。每次说到这,七爹都有一种自豪感和荣誉感。
七爹在柜子的最上层捧出一个木盒子。盒子深褐色,还有几处浮雕花,古色古香的。这是老物件了,七爹曾经告诉旺文说:这是咱杨家几辈子传下来的宝盒,以后我老了也传给你你老了再传给你儿子。旺文接过来看了看,说:老爸,一个老盒子而已,有没有这么重要呀?还传给我儿子?七爹说:很重要,这是咱杨家世世代代放置族谱的宝盒。每年七月半,你老爹,你老爹的爷佬(父亲),以上很多代,都是保管杨家族谱的人,也就是旧时代说的族长,都要请出族谱,携全族男丁,在咱杨家屋场的大堂,祖宗灵位前,带头读谱的。七十年代的时候,我也带着全杨家人读过,你还记得吧?
的确,旺文记得,大约他五六岁七八岁时,爷佬带着全族人,每到中元节就在家族大堂,祖宗神龛前,点着三炷香两支蜡烛,在线香香气的氤氲中,烛光的闪烁里,大声读谱,爷佬读一句,所有男丁跟着读一句。所有人表情肃穆庄重、声音响亮。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做一个杨家人而荣耀。
七九年改革开放后,流动人口越来越多了,大家都忙着生活,忙着赚钱,杨家年轻人越来越少留在老家。大堂瓦破了,到处漏光漏雨,也没有人修葺,连母猪也在神龛下睡觉拉屎,当成猪窝。
为了杨家大堂,七爹不知生气了多少气,每次经过大堂,都要发一次火:你们这些人,有没有家族观念了?
七爹就去找二爹。当年二爹还没有去世,是杨家最老的老人了。他喜欢剃光头,像刨干净了的大芋头,客家话的“二”和“芋”谐音,不少人背地里叫二爹“老芋头”。
二爹停下篾匠活,摸摸山羊胡子说:老弟啊,现在的后生,哪个能听咱们老一辈的话?你找我,我又没钱没力。
没有人理会他,大家都忙着赚钱,甚至不少人觉得七爹老了,多管闲事了。
七爹出钱买了一些青瓦,自己架梯子,爬上大堂屋顶,一片一片加盖上去。只是七爹老了,大堂又高,没人帮他,提瓦上,捡瓦盖瓦,累得半死,这还不算,老伴还在地下叫骂:你个老头子,这大堂屋是你一家人的?出人工出瓦,还要累得半死,下来不要又说这里疼那里疼,我看活该!七爹在屋顶上面说:我看不惯。老伴说:这你看不惯那你看不惯!哪一样你看得惯!
不少半大小孩就来笑嘻嘻地看他两公婆吵架。
很快就过了十多年,大家忙着赚钱的心情好像平静了下来,似乎都在回头审视自己这十多年的忙碌,似乎都发现自己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东西?
在外打工的年轻人,现在已经是中年了,开始支持七爹了,捐款捐物,开始大规模修葺祖屋大堂了,重新油亮了大堂门楣上的“庐山堂”牌匾,换琉璃瓦,粉刷墙壁,安装灯光、风扇,铺水泥地,再也没有母猪来大堂睡觉拉屎拉尿了。
恰好南雄珠玑巷杨氏宗亲大会的会长来联系,整个广东省的杨氏宗亲联谱造谱。几个地方的杨氏家的族谱聚集在一起,宗亲们细读各个地方的族谱,发现,原来不少地方的宗亲,是同一个祖先,不是同一个祖先的,再往上推几辈,又是同一家人,看来说五百年前是一家还真的是。杨家还出了这么多响当当的人物,这个地方的杨家原来是那个地方的搬过来的,宗亲们非常兴奋。大家推举七爹为始兴杨姓代表,和广东各县、江西、福建各地的杨姓代表一起联宗造谱。
七爹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旧谱里的名册,没有填上任何女丁,只有男丁,七爹认为是造谱的重大失误,七爹向各省各地的宗亲提出来,结果几乎所有的宗亲都赞成都要上男丁女丁,凡所有杨家子孙都必须上谱,毕竟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了,男女都一样。
七爹把宝盒捧下来,放在书桌上,用袖子抹了抹,又找他那串钥匙,一把一把的数,数到那把很小的,右手捏着,左手就撩宝盒的那把弹子锁,这次没有手抖,啪一声,锁开了。
盒子内用黄绢布包着砖头一样的东西。
七爹小心翼翼地本砖头一样的东西托起来。放在书桌上,展开黄色绢布,一本精装硬纸壳印刷的物,烫金的大字“南方三省杨氏总谱”,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七爹拿起书桌上的老花眼镜,戴上,翻开族谱的第三页,读道:
参天之木,必有其根;环山之水,必有其源。乾坤位定,万物滋生,海陆动植,皆有所本。读到这,七爹声音大了起来:
人类演化,自有其序,文明大进,族有姓氏;繁衍生息,代代相传;若无谱牒之修,何以寻根索源?凡以姓氏之家,必寻其祖;各理其源,各修祖谱,各续伦常尊卑。普天百姓,繁而不乱,井然有序。此乃整修族谱之功,信其然者。人乃万物之灵,其别于异类者,此亦其一乎!……七爹眼眶湿润了。
老头子,老头子!七爹还想再读下去,听得老伴在楼下喊,就回了声:什么事呀?这么大声喊!
你不是约好了家族来商量明天的事吗?各个族亲都来了,你还在楼上干嘛?失礼死人!
哦!好好,我来了。七爹忙合上族谱,包叠好,放回宝盒,合上盖子,转身放回柜子,锁好,下楼了。
七爹,七爹,七爹,七叔……。先来的十多个是几个辈分略低,年纪四十、五十的宗亲,见到七爹下楼,都站了起来亲切地叫。叫声中又有七八个个后生些的宗亲代表进来,也在叫七爹,叫七爹老伴七奶奶。七爹家饭桌凳子都坐满了人。七奶奶忙给每个人斟茶添水。各人都客气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客气。
好好好,都来得早,坐坐,喝茶。七爹推开茶柜,拿出几包盐水花生,说道:老胡家的盐水花生不错,他自己晒的,我就买多了几包。说着,撕开封口,哗一声倒在饭桌上,又撕开另外一包,倒在茶几上,有几个花生滚落到地上了,族亲们忙弯腰捡起来。
不错的,很香很脆,有一股悠长的香味。七叔边说边自己也撮了一小把花生,坐在沙发上,剥花生吃。
大家都是本家族宗亲,也不客气,抓一把,啪啪地剥壳,滴滴答答地嚼花生仁,满客厅盐水花生的香味在弥漫。
还有几个人没到?七爹边吃边说,眼光扫视了一圈。
还有八叔,五叔,四爹。杨锦辉接口说:其他都差不多了,八叔就在隔壁,叫一声就行吧?五叔,我过来的时候叫了他一声,他说在洗澡啊,洗完澡就过来。五叔从来洗澡都是慢腾腾的,不知他在搞什么。
大家都呵呵呵笑了起来。
那四爹呢?七爹问。四爹并不是七爹的亲兄弟,因为四爹和七爹是平辈,岁数比七爹大,排老四,几乎所有宗亲都叫他“四爹”,就像很多宗亲都叫七爹做“七爹”一样,虽然现在不少人已经叫七爹做“七公”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你看我我看你,四爹在所有人面前年纪都最大,老了腿脚有些不方便,住房离七爹家又最远最偏,大家一下子忘了,所有人表情都有些尴尬。
我去接四爹。杨锦辉站了起来,他“锦”字辈,在这里是比较年轻的了。
哥,我也去。杨锦耀也站了起来。杨锦耀并不是杨锦辉的亲弟弟,按字辈得这么喊。
不用两个人去吧。有人说。
七爹不满的看了一眼那人,说:要,七爹腿脚不方便,一个人扶一个人打手机照路。
那人不敢说话了。
两人刚走到门口,五叔打对面过来,说:人到齐了没有?杨锦辉杨锦耀说:就差您了。
五叔进门,就有人开他玩笑说:五叔,你老人家洗白了没有?是不是要洗白了劏。劏,客家话就是杀猪的意思。五叔有些尴尬,说:不劏也要洗干净来呀。我还以为我是最后一个,看来还有人比我后面。
五叔,你不是最后还有谁最后?有人说。
四爹和八叔不是没有到吗?五叔目光扫了一圈。
你还干看四爹和八叔。四爹全姓人最老,你也最老呀?八叔就在隔壁,喊一声都到了,况且人家大老板,当然要摆下架子呀,你也是大老板呀?你是大老板也摆一下架子没人说你。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五叔越发尴尬,就找个角落坐下,不言语了。七奶奶递给他一杯茶。
人还没齐,怎么不看一下电视。有人提议:今天有那个非常好看的电视剧,叫什么什么呀?
庆余年。另有人接口说。
对对对,是庆余年,我总是记不清的。
七奶奶拿起遥控器要开。五叔说话了:七娘,不要看了,还差多久人就到齐了,开会要紧。
七奶奶看看七爹,七爹说:他五叔说得对,就要开会。
这时八叔探头探脑地在门口打量客厅内。
五叔说:他八叔,你是做贼呀?大家都笑了,有人说:人家大老板还稀罕你什么?
八叔进来,一时找不到位置,有人指着一张空沙发,笑着说:大老板进来了,你不坐座。八叔知道人家故意激他,就说:你怎么不坐?七奶奶忙去内间找凳子。有后生的站起来,说:八叔,你坐这里吧。八叔客气了一下,没再坚持,坐下了。七奶奶找凳子出来,后生就坐了。
大家正谈笑间,杨锦辉扶着四爹进来了。杨锦耀打着手机照明跟在后面,进来后关掉手机灯。
大家站起来,四爹四爹,四叔四叔,四哥四哥的一大片乱叫。唯有八叔没有站起来,他在香香地嚼花生米。
杨锦辉把四爹扶到沙发坐下。杨锦耀忙给四爹倒茶,又抓一把花生递过来,又问四爹吃不吃花生。四爹乐呵呵地说:四爹还嚼得动花生呀,你这个细佬哥。八叔说:杨锦耀,你不如给四叔吃黄豆,四爹的牙还行。大家都哈哈哈大笑。杨锦耀不好意思地望望四爹有些干瘪的两腮,就把花生递给了杨锦辉。
喝了一会茶,七爹说:各位族亲,先静一下,现在我们开始议事了。
大家停止了说话,都望着七爹。
七爹说:明天,明天就是农历的七月十四了,中元节,俗话说是鬼节。大家知道,咱们家一直过的都是农历十四。有人接口说:咱们整个县的人过的都是十四,只是日历说是十五。五叔八叔说:不要打岔。
七爹继续说:咱们杨家,一直以来都是诗书人家,咱们杨家族谱记载还出过文武状元。以前大家都忙着赚钱,把宗族的事都忘了,可以理解,毕竟生活重要。现在,各家各户都赚到钱了,稳定下来了,饮水思源,咱们杨家几百人,从咱们始祖元洪在明朝万历年间搬迁到这块福地,从一家老小不够十人,壮大到几百人。想想,咱们历尽了这么多战乱,为什么还能壮大生存下来,那就是咱们杨家,所有客家人凝聚成一块精钢。看看卧龙岗的围楼,这么高这么坚实的围楼,在当时那么生活困难人口那么少的那么艰苦的条件下,为什么可以建成?几百年了,为什么还能屹立在那里?
七爹停了下来,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那时的人吃苦耐劳。有人说:那时的人没有杂念,团结一心。还说了很多那时的人和现在的人有什么不同。
七爹说:大家都说对了。
现在,我们各家的代表都到齐了,就开始讨论明天祭祖的事了。锦辉,锦辉,你说说一共收到多少资金。
锦辉站起来,在衣兜里掏出一张红纸,展开,大声说:按人头算,每个人头收拾元,咱们杨家一共有389人,也就有3890元,还有各个出工作捐款,去年娶新的捐款,添丁的捐款考上大学的捐款合计2000元,总计计5890元。到时会有一张红榜公布的。
有人说:五千多元,够不够开支?杨锦辉,有没有统计,今年要开多少桌?
杨锦辉说:除了部分在广州深圳打工的比较远回不来外,其他在县城工作的打工的,学校读书的大部分可以回来,初步统计,可能有十八桌到二十桌的样子,满顶算二十桌,也就每桌有294.5元,还有去年公共事业的结余款约550元呢。
七爹和四爹五叔八叔等人说:近三百元一桌,大把够,钱主要用来买香烛和肉,其他青菜葱蒜等,咱们大家都有,一人在自己菜园拔一把回来都用不完。
杨锦辉又说:一桌买个200元肉也吃不完呀。现在猪肉27元一斤,一桌买4斤就够了,也就108元,另外买几只鱼几只鸡,大家请放心,我和杨锦耀几个后生的一定会做好菜单,保证菜肴丰富,还有结余。
大家都说:这样就好。
有人插话说:哈,有没有谁家的没交的?
杨锦辉说:有,只有一家的没交。大部分人家很积极,少部分人家……其实也积极。
谁家没交?几乎异口同声,大家想知道。
杨锦辉犹豫了一下,望了一眼七爹,七爹说:你就说吧。
老赖家没有交。以前修理大堂他家也没有交。
大家都议论纷纷,都在说老赖家的不是,口气中都很不屑。
七爹说:一家没交,也影响不到咱们杨家。
有人说:干脆在族谱上移除他家的名字。造谱时他家也不交。
很多人赞同。
七爹说:他可以不参加咱们杨家的所有公众事业,但咱们不能把他视为外人,他一样是咱们杨家的血肉。明天吃饭祭祀还是一样要叫上他家。
虽然还是有人心里在嘀咕,但不再出声了。
下面咱们开始计划明天的事了,哪几个人负责买菜,那几个人负责炒菜,那几个人负责洗碗搬台凳,都要一一安排好。
大家商量了一阵,安排好了。大家正说得热闹,突然进来一个人,这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光光的,气度不凡,大家都回头看他。七爹正在低头写着安排工作的红榜,感觉大家都回头,自己也回头看,一时没看清是谁?来人礼貌地说:七爹。又侧着头喊:四爹。五叔。
七爹回过神来,原来是八叔的儿子杨锦天呀。
锦天回来了。七爹说:找凳子坐吧。
大老板来了啊。不少人笑着说。
小小的不算老板。锦天笑着说,忙摸出一包烟,每个人都发过去,发到八叔那里直接过去了没发。锦天要八叔戒烟,八叔有肺病。大家捏着烟,细看烟纸上的商标,都说好烟,有人点火抽了,鼻子喷出了烟雾,有人没有点火,而是夹在耳朵后。
七爹说:大家都记住了自己明天的工作安排啊,不要误事。
大家都回答说记住了,不会误事。
七爹又说:必须保证六点前开饭,八点开始祭祖仪式,祭祖仪式后,所有男丁都要留在大堂,一起读谱。
杨锦辉说:七爹,我觉得应该是所有杨家人,不论男女老少。
杨锦耀说:我同意。
所有人都赞成,都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男女都一样。
七爹说:好,看我的老思想。现在新社会,太平盛世,男女都一样,我也赞成。
八叔说:谁来领读呢?我记得七十年代是七叔您领读,现在一把年纪了,要交给后生吧?
领读的人是宗族至高无上的荣誉。所有跟读的人都跪着,只有领读的人是站着的。
四爹说:领读的人一定要有文化有一定的地位,就是要有威望。
八叔说:同意四爹的。谁合适呢?
大家都说旺文合适,讲容貌,旺文仪表堂堂,讲文化,那是整个杨家最高学历,讲地位,在省城都做官,再合适不过了。
八叔说:旺文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大家不要忘了,旺文还没有回来呢,人家做官的,那不一定会回来呀,就剩下明天了。
大家想想也是,万一旺文没回来,怎么办?总不能又让七爹七老八十的人领读吧?那就是说杨家后继无人了,说出去都丢脸,还说你杨家怎么样怎么样。
杨锦天推辞说:还是安排旺文叔来领读吧?万一没有回来,再让我来领读也不迟。
八叔看着七爹,看他如何表态。
就让锦天来领读吧,锦天为咱们杨家大堂翻修,捐了这么多,还是慈善家,配得上领读这个位置。七爹语气坚决:旺文回来,就让他和大家一起跪地跟读。
不好吧不好吧?旺文叔回来,还是让他来领读。锦天忙推辞说。
就这样定了。四哥您觉得呢?
由你定吧。四爹说。
锦天,你明天一早来我这里熟读一下族谱。
好吧好吧。锦天答道。
大家又喝了一会茶水,盐水花生也吃完了,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多了,也就陆陆续续回家休息去了,留下满地的花生壳。
第二天,太阳鸟在紫薇花上鸣叫了。太阳真好,吃过早餐,七爹就要去找杨锦天。
老伴说:你这个人真的是,好像比你儿子结婚还重要。现在的后生,哪个有这么早起床啊。
七爹被老伴一说,就按下性子坐下来喝茶。喝了一阵,茶水淡了,阳光明晃晃从玻璃窗里照进来,方方的投射到地上。七爹起身到柜子里拿茶叶罐,拧了一下茶叶罐的盖子,很紧没拧开,干脆不拧了,放下,对老伴说:我去隔壁找锦天这孩子。
刚出大门,就看见杨锦天从他家大门出来,杨锦天说:七爹,这么早。七爹说:不早了,太阳都明晃晃了。杨锦天笑了一下:我还说早点来找您熟悉族谱呢。
于是就随七爹过来厅堂坐下。七爹上楼把族谱宝盒捧下来,摆在杨锦天面前,开锁,捧出黄绢包住的族谱,小心翼翼地打开。
杨锦天看到这么厚的族谱,呆了:这么厚,怎么读呀?
七爹说:不用全部读的,我告诉你读哪些。杨锦天吁了口气。
于是爷孙俩就在吱吱咕咕地练习读族谱,杨锦天虽然高中文化,但族谱很多字不认识,七爹就教他,练习了一个上午,杨锦天才读得郎朗有声,有一股领导一切的气度。
整厨的早早就买好肉,放在冰箱里。吃过午饭,大家都就自觉带好菜刀菜盆,提着砧板,到大堂边侧的公堂厨房洗刷,女的负责洗碗筷,搬桌子。碗筷桌子都是公堂事先买好了的,放在大堂的公房的,抬出来洗干净就可以了。大家煮饭的煮饭,炒菜的炒菜,洗碗的洗碗,摆台凳的摆台凳,……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大约下午五点钟,负责厨房的族亲说:大家入席,准备开饭了。煮饭的,把饭抬到大堂来。几个负责煮饭的妇娘就把两甑热气腾腾的饭抬到大堂,一甑摆中厅,一甑摆下厅。
四爹和七爹在神龛点了香,倒了三杯酒,默念祷告了一下。
七爹问杨锦辉:到齐人了没有?不要漏了人,特别是老人和小孩。咱杨家祖先今天回来,不要让祖先失望。杨锦辉说:到齐了,咱们杨家除了老赖家,全部都到齐了。七爹说:四哥,您觉得要不要叫上老赖家啊。
四爹沉默了一会说:七弟,您现在呢,就相当于解放前的族长,族里的事都由你做主。
七爹笑了一下,说:四哥,您是咱们族里的老者,相当于长老了,当然要问下您。
杨锦耀说:七爹,老赖家又没有交人头钱,我觉得不要叫他家。
八叔也说:整个杨家,做什么事都好,都是他家在拖后腿,一点都没有家族观念。叫不叫也罢。
七爹说:我觉得不对。怎么说老赖家和咱们每个杨家人都有血缘关系的,他可以不认咱们,咱们不可以不认他。
杨锦耀见七爹都这么说了,也不再出声,掉头走了。八叔也不说了,转头和别人说话去了。
七爹,我去叫老赖一家。杨锦辉说完们就去了。一会回来说:七爹,老赖说不好意思来的。我说是七爹叫你的,但老赖还是没有来。
我和你一起去。七爹就和杨锦辉一起去了老赖家,不久一群人回来了。
上席,吃饭,热热闹闹,没坐满二十桌,也就差不多吧,菜肴不停地上,非常丰盛。因为不能喝酒,晚辈们端一杯果汁或可乐,来敬长辈们。
过了一阵,四爹说:我怎么总是感觉少了点什么的,想到现在,才发现旺文没在,哦,旺文回来就好了。旺文怎么说都是咱们杨家最有文化,做最大的官了。
七爹说:所以越有文化官越大越忘本。
八叔说:就是,越大官越忘本。
五叔说:我虽然大旺文十多岁,也是同辈,但我认为旺文不是这种人,可能真的是工作繁忙。大家理解理解。
杨锦辉杨锦耀等都说:旺文叔,可能真的工作太忙了,总不可能丢开工作吧!
七爹对老赖说,吃完饭,留下来,咱杨家的祭祖读谱活动,除了有困难不能回家的,在家里的一个都不能少。你家几口人也不要离开啊。
老赖正在吃得起劲,嘴里塞满了肉,声音含糊的“嗯嗯”点头答应着。
大家都下桌后,太阳差不多落山了。大堂内有些暗了,八叔叫:开灯开灯。有人按了开关,十几盏LED光管亮着,整个大堂如白昼一样,连影子都很淡。女的忙着搞卫生撤掉桌子。只留了一张,摆在大堂上厅神龛下正中央,旁边摆了几张条凳。
杨锦天陪七爹回去,捧回了一个宝盒,放在了桌子上。
宝盒在灯光下发着暗幽幽的亮光,大部分人没见过,都非常好奇,有半大小孩忍不住地摸摸盒子,不敢摸的人就问:什么感觉。回答说:我说不清,感觉油润细腻,非常厚重、舒服。
七点半左右,上厅条凳坐着四爹四奶奶七爹七奶奶,五叔五婶八叔八婶等年岁大的人。杨锦天西装革履、红光满面地站在方桌前,族谱已经打开。中厅都站满了人,大部分人都拿着一个麻袋或蛇皮袋,时不时的看看手表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
突然听得几声汽车喇响,接着听到关车门蓬的一声,大家回头望大门外,见到一个五十多岁、身材高大、气度非凡的人大踏步走来,忙让开一道缝隙。有人说道:旺文回来了,旺文回来了。
旺文走到前面,叫:四大爷,爸,我回来了。
七爹望了望旺文的背后,冷冷地说:就你一人回来?旺文说:他们确实没时间。七爹扔给旺文一个麻袋,大声说:跪下。
旺文有些尴尬,捡起麻袋,放在面前,面对神龛跪下了。
杨锦天说:七爹,时间到了。七爹说:上香。杨锦辉杨锦耀杨锦天等就点着了蜡烛,插在神龛的烛台上,接着撕开香包,整把点着,甩甩,灭掉明火,从四爹七爹开始依次,每人发三支香。第一是四爹上香,第二是七爹上香……按长幼辈分高低依次给祖宗上香祭祀。
蜡烛突突地燃烧,照红了四爹七爹的脸。七爹大声喊:时间到,跪拜祖宗。
七爹扶着四爹,一起跪在神龛面前。
所有人都铺了麻袋蛇皮袋跪了。七爹喊:三叩首。所有人跟着给三磕头。
七爹说:礼毕,锦天读谱!
杨锦天站起来,拍拍手,郑重来到方桌前,捧起族谱,朗声说:所有宗亲,我读一句,你们跟着我读一句:
参天之木,……
参天之木!所有人跟着大声读一句,杨锦天继续大声读——
必有其根;环山之水,必有其源。乾坤位定,万物滋生,海陆动植,皆有所本。
人类演化,自有其序,文明大进,族有姓氏;繁衍生息,代代相传;若无谱牒之修,何以寻根索源?凡以姓氏之家,必寻其祖;各理其源,各修祖谱,各续伦常尊卑。普天百姓,繁而不乱,井然有序。此乃整修族谱之功,信其然者。人乃万物之灵,其别于异类者,此亦其一乎!……
杨锦天读一句,宗亲们也跟着读一句,待宗亲们的声音落下,杨锦天抬起头,目光炯炯望着乌泱泱的人群,大声说道:下面是咱杨家祖训,跟我读,他目光落在族谱上——
凡我杨氏子孙者,铭记于心:
永敦孝友,不失诗书,力守基业,严训子孙,赈恤贫乏,维持纲常,虔诚祭祀,整肃家规。
勿以富贵而薄天亲,勿以天智而略尊长,勿乱伦纪而遭天谴,勿好游荡而失常业,勿充贱役而玷祖宗,勿为僧道而绝凐祀,勿因忿争而伤太和,勿悭小利而薄天良。……
杨锦天读一句,所有人跟着读一句,有些人懂什么意思的,有些人不懂什么意思,反正跟着读一样的音就行了。声音洪亮,在这寂静的山村,似乎有一股力量在往天空上顶。
隔壁外姓的人听到了,都往杨家大堂这边望,都说:杨家在读谱了,咱们姓啊,哪时也能像杨家那样?
后来杨家人和外姓人说起读谱,都说:当时真的热血沸腾,感觉做杨家人真荣耀!
杨锦天抬头,大声说:祖训读完了,现在开始读咱们杨家的祖先前辈的名字了,大家跟着读!
于是杨锦天就从本土一世祖元洪二世祖天佑三世祖清琪……,一直读到了四爹七爹这辈的名字。杨锦天说:七爹,到您和四爹的名字了,要不要读?四爹说:读到这就可以了。主要读已经过世了的,为的是后辈们记得。
不少人笑着说:没过世的也读,就有些怪了。
明年就可以读了。有个愣头青说,刚一出口,发现大家都眼神异样地瞪着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尴尬地低下头。
四爹呵呵笑,说:明年我就见祖宗去啰。
旺文忙说:四大爷,您老人家身体还很好啊,我看能活到一百岁。
四爹呵呵笑:旺文就你会说话。讲真,我还真不舍得死,现在社会这么好,我想多活几年,看看这个社会。
大家忙说:能,一定能的。
夜已深,该散会了,所有人似乎有些不舍,心情还觉得澎湃;出来大门,往天上看,似乎今晚的月亮最圆最大最清亮,草虫都在唧唧叫,很是动听。
第三天,杨锦辉把捐款的名单用大红纸整整齐齐地书写好,贴在了大堂的墙上。大家神采飞扬,议论纷纷,都在找自己的名字。
这是你家的捐款,哦,这是我家的捐款,看,都写得清清楚楚啊。这几个后生,做事不错。老赖,没有你家的名字啊。
老赖扭扭捏捏地说:四爹七爹,明年还读谱吗?
四爹七爹刚要开口,八叔插嘴说:当然啰。
老赖说:四爹,七爹……
四爹七爹说:老赖你有什么话就说呀?
老赖张了张口,说:明年,明年我也要捐款了。
2020年11月21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