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景文
现在,摆在四人面前的难题是,怎么分吃这盒中秋月饼?按理说,一盒月饼而已,细细碎,一人一个或者一人一块,不就OK了吗?是的,很简单很容易很“细细碎”的事情啊,怎么会是难题呢?
然而,月饼只有一盒,保安室里站着苏西坡、大发、火腿、三毛,四条大汉、八只眼都盯着这盒黄亮诱人的月饼。装月饼的铁盒已经打开,盖子斜斜搭在铁盒沿上,朱红油亮的包装盒,那个“广州酒家”的凸体字,拙朴、厚重,似乎很有分量。谁不知道,在广东,广州酒家这家百年老字号金字招牌?能上广州酒家吃一餐饭,哪怕喝一碗粥也是身份的象征?也够在朋友们面前吹嘘一阵子?
四人盯着这盒高级月饼足足有几分钟,抹了几次口水,四双或大或小的眼睛又互相对视了几分钟。眼光在半米间距中相遇,滋滋响,又慌慌张张地移开,再次粘在黄亮黄亮的高级月饼上。
这个李阿姨也真是。苏西坡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个号称诗人的家伙,身形瘦,脸型尖,皮肤白,眼神忧郁:为什么多不送少不送,就送这几个月饼给我们?
三毛转头,盯着大发的眼睛,大发的眼睛有一粒眼屎,三毛想,大发怎么不擦掉,最脏的就是大发了?大发也在盯着他,三毛让开大发的眼光,一会又盯火腿,火腿却没有看三毛,他正含着一根火腿肠,火腿肠没有剥开包装,口水从嘴角流了一些出来。
三毛说:李阿姨送月饼时,你俩值班的。
什么意思?大发眨眼几下,右手挥了起来,他手里还捏着几张福利彩票,彩票上画了好多横横杠杠和圈圈,眼睛发射出像箭一样的光芒,声音有了火药味道:三毛,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和火腿偷吃了啊!
苏西坡见势不妙,打圆场说:大发,三毛没这样说,你不要太过敏感。
我听出来了,三毛话里就有这个意思。火腿把火腿肠从嘴里抽出来,说,口水掉了出来,忙用手抹了一下。
火腿,你不要火上加油。苏西坡继续打圆场:咱们四人亲如兄弟,不要因为一盒小小的月饼就闹掰吧?
是兄弟,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发和火腿都说,几乎异口同声,说完之后,两人觉得有些惊讶,转头对视了一下。
苏西坡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三毛,你应该向大发和火腿道歉。
三毛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火了,犹豫了片刻,说:不好意思,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当时,8栋601房的李阿姨,捧着这盒月饼进来,对我和大发说,一盒月饼,你们拿去吃。火腿比划着说,苏西坡看见他的唾沫星子在飞溅:啦,当时我坐在这里,大发坐那里圈他的彩票,大门又没有人进出。
火腿说话当时,大门口哒哒声响,那是高跟鞋踏地的声音。四人眼睛在月饼上移开,透过保安室巨大的窗户,往外看,四人都知道,7栋501房那个女人回来了。
一个花枝招展,浑身上下都在扭动的女人正走来,高跟靴踏着水泥地哒哒响。也不知她是女人还是女孩。四人曾经争论过。诗人说是女孩,理由是没见过她老公或男朋友和她一起。大发说有可能。三毛说是女人,理由是女人的屁股很大,比他老婆的还大。诗人说:不对,火腿的女朋友就有这么大。诗人想起,一次他和火腿值夜班,大约一点钟了,火腿女朋友来找火腿。火腿说:诗人,我和我女朋友出去一下,诗人你帮我打打掩护。到时你女朋友来,我也帮你打掩护。诗人还没有女朋友,但他说:好吧,反正这么晚,也没人来检查,我值班就可以了。大约过了三个钟头,火腿和他女朋友依偎着回来了,两人都脸红红的,应该喝了酒。诗人帮开了门。火腿和女朋友进了门卫室的里间。这个小区的门卫室设计还是比较人性,比一般的门卫室都大,里间虽然极小,只能铺一张单床的位置,走道也就是三四十公分,平时是供大家休息用的。火腿从内间开门出来,咬着诗人耳朵说:今晚我和娜娜在这里过夜,你担待担待。诗人有些为难,但是没说什么。火腿又进里间,关了门。诗人在外面,听了一晚的怪声音,弄得心烦意乱,只好拿出海子的诗集,默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第二天大早,火腿女朋友离开时,诗人盯了一眼她的背影,发现这个娜娜的屁股很大,据说大屁股的好生养,所以一直到现在还记忆深刻,就像正在进大门7栋501房这个女的一样。
501房那个女人哒哒踏着水泥地走进了大门。诗人忍不住地盯了一样她的屁股,心想:真的和火腿女朋友屁股一样大。
那个女人也许发觉有人在盯着她看,就回头看了一下,暧昧地笑了一笑,扭回头,又哒哒哒的走了。
诗人目光收回来,有些心猿意马,想起一句诗:回头一笑百媚生。他又想,用这句诗形容,也许太过了,百媚是没有的,三十媚四十媚还是有吧?
这时,大发接着火腿话说:当时,是我从李阿姨手里接过来的,又没有打开盖子。我就放在桌子的抽屉里,等你们上班啊。看你们就来了。
是呀,当时我想,咱们刚刚好四人,一盒月饼,一人一个,刚刚好啊。火腿接着说,咱们人齐了,打开,哪里知道是这样,李阿姨给的是一盒三个月饼?
三毛说:这个李阿姨也真是,多不送少不送,偏偏送三个。吃剩下了,吃不完了,就送给咱们。也太那个了吧?
苏西坡说:三毛,话也不要这么说,你看这个小区,十几栋楼,上百家住户,是不是李阿姨对咱们最好。三个月饼,也是送,也是一番好意,你看其他人,谁送过一个给咱们?毛都没有一根,不对你翻白眼已经好了。
诗人,刚才,你不是也这样说了吗?大发反问苏西坡。
诗人说:我刚才心一急说错了,我收回我刚才这句话。
是啊,这个政协大院住宅区,谁对咱们几个最好?李阿姨一家,还有5栋的,4栋的……那几户人家;谁对咱们一般般?大部分人,大部分进出这个大门,都是不冷不热;谁对咱们不好?那个9栋101的,还有10栋901房楼的……说起9栋101房的那家人,四人无不生气得牙痒痒。就拿晚上来说吧,天黑了,管理处的童经理交代清清楚楚,要关上大门,小门也要上门闩。那个9栋101房的一家,两小夫妻,也不见他们有孩子,男的瘦瘦的,背有些弯,嘴唇上还留一点须,眼神里总是有一种不屑,女的也是瘦瘦的,脸上就没有几两肉,穿鲜艳的衣服,眼光就没有温柔过,总有几分轻蔑和刻薄。那些时间热上了学开摩托啊,晚上八九点了,还一会儿开进住宅区一会开出。一到大门前,就冷冷地说:开门。声音似乎是对着大门说的,好像大门就要听他和她的命令。苏西坡大发火腿和三毛,任何一人慢一点,就不耐烦了:为什么慢吞吞,你不是看门的吗?大门不让进出?这么早就关门,晚一点关门不行吗?
更让人苏西坡气炸的是晚上巡查。经理的安排是,每天晚上天黑了,都要戴上红箍套,抓一把手电筒,手电筒是三节电池的,特别亮;巡查,你说巡查啊,总得照来照去,不照来照去,难道只低头看路,那还是巡查吗?
苏西坡刚入职几天,轮到他和和三毛当夜班。三毛说:诗人,昨天我去了巡查,今晚你去巡查了。苏西坡说:好的。戴上红箍套,红箍套太宽大了,戴不稳,三毛说:用别针别住。苏西坡用别针别住,抓起手电筒,推了一下按钮,试了一下亮不亮,探头望了一下灯珠,眼都被照花了好一阵。
这个市政协生活小区,几个民主党派的人都住这里,据说大部分都是高学历的人,据说高学历并不代表高素质,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一共有九层建筑十来栋,那时住宅设计还没有规范,九层也没有电梯,不像今天的建筑设计,超过七层了,就必须要安装电梯,第一层都是架空层,用来停车;当时一层还是住人,好像分到一层的人家都有些不满意,分到九层的人家也不满意,经常在交管理费时都有些意见怨言,但又不敢直接和管理说。当时的管理并不是物业公司指派的,而是政协的一个实业开发公司,也算是有后台的。于是那些保安就成了他们这些业主不满的出气筒。
苏西坡开始从一栋巡查,其实也有路灯,但路灯瓦数很小,灯光昏暗;三节电池的电筒明晃晃,照来照去,照照车棚,辆辆电单车摩托车自行车锁得好好的,整整齐齐,没事。在小区内车棚停单车和摩托都要缴费的,当时业主也很不满。苏西坡循着围墙走。围墙很高,顶上还插有碎尖玻璃,苏西坡想,这这高,这么多锋利的玻璃,贼仔不可能爬上来。刚刚这么想,突然听得前面“啪”一声,好像有什么跳下来。苏西坡吓了一跳:不会这么倒霉吧?真的有贼仔?
苏西坡的手电筒就循着黑影照过去,黑影一路跑,迅速跳上了阳台,苏西坡的电筒照在阳台上,见阳台有黑影在晃动,心里慌了:不好,真的有贼呀!电筒又照着阳台那个黑影,要看真切。
你照我干嘛?阳台上的人影大声说,女声,好像很不满意。
听到女声,苏西坡就放心了,说:哦,我刚刚巡查到这里,看到黑影,就找了过来。
巡查你就巡查,照我就不行!女声说,声音很不是不满。
哦,我不知道您在这里。苏西坡心里很奇怪,自己又没有错,为什么要受人家的气呀?
一个黑影从阳台门走出来,闷声不响地走近苏西坡,很有逼迫感,苏西坡看着黑影比自己高多了,借着电筒的余光,来人背有些弯,苏西坡知道是谁了。
苏西坡装作没看见,低头走开……这家子是给苏西坡他们印象最不好的了,所以8栋601房的李阿姨,能给大家一盒月饼,已经是非常好了。苏西坡也后悔自己这样说话,就说:啊,真的,李阿姨对咱最好啊,我说错了。比那个9栋101房的人好多了。
不仅比9栋101房好,几乎比所有业主都好,好比10栋901房的那家子。三毛气愤愤地说:那家子的老头,时不时地来骂咱们,把咱们当成他的出气筒,把对经理的不满发泄到咱们身上。
三毛说起了那次事件,起因是管理处出了通告,要收物业费,限期不得延误。
因为是贴在保安室墙壁上,不少业主就来保安室交。得知不是后,骂骂咧咧就走了,其中有了老头,看来有70多了,骂的最凶,但他找不到谁来骂,就逮住三毛开始骂,说:下来九楼缴费,又说不是这里,你以为上九楼很容易啊,又没有电梯,你去上一下?你们这些管理是干什么吃的?吃饱等屎屙的?是不是你觉得九楼很容易上去啊?……你去上一下。
老头的话也不是很长,反正就是这些话反复说,反复骂,骂一句,手就挥起来一次,头往后仰,肚子往前挺一下,开始对着保安的窗户骂,骂一阵,见没人理他,就走几步,对着保安室的门骂。骂一阵,也没人理他,走两步,对着站在门口的三毛骂。
三毛按压着火气,走开一边,老头又慢腾腾走过来,看他腿脚不灵便的。
三毛说:又不是我叫您来交的,为什么逮住我来骂啊?
老头不听三毛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骂。又说,小区内的公共平地,为什么要划线收钱?
三毛生气了: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要收钱,对着我骂!
老头不理还是骂。
三毛大声了,骂我干嘛?关我什么事,不要再这里啰啰嗦嗦。当时,三毛刚刚和老婆吵完架,正好一肚子火没处发。
不少业主见吵架了,站在旁边呵呵笑,看热闹不嫌事大,也有几个大妈过来劝架。
现在回想起来,三毛还是不服,明明我没错,经理为什么还批评我啊。
所以,和那些业主一对比,李阿姨对咱们好就明显了吧?李阿姨送咱们三个月饼,也是好心啊。
现在,咱们怎么分了这三个月饼?三毛说。苏西坡,你号称诗人,诗人有文化,你来出主意吧。大发,火腿,你俩的意见呢?
大发和火腿都同意三毛的说法。
苏西坡说:行是行,但我提出的方案,也不要反对。
三人说:只要公正,我们就不会反对。
苏西坡说:绝对公正是没有的。
苏西坡继续说:三毛是有家的是吧?
三人点头。
苏西坡说:火腿是有女朋友的吧?
三人也点头。
大发是光棍一人在这里,是吧?大发点头。
我也是一人在这里是吧?
三人说: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苏西坡说:你看,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不是?我有了主意了。这里三个月饼,两个分给两个人,一个切开,分给另外两个人,不就可以了吗?
三人说:你诗人说了也是白说了。
苏西坡说:没有白说。大发,你和我是光棍是不是?火腿和三毛,特别是三毛,还有老婆孩子在这里,生活相对艰难,是不是?
四人中,只有三毛有孩子老婆,老婆要带孩子,要煮饭一家人吃,还要接送孩子,所以没办法工作,虽然空闲时接一些婚纱珠绣来做,但是只能补贴一些伙食开支,生活自然是四人中最窘迫的了。火腿有女朋友,拿这个月饼和女朋友吃,女朋友也会开心啊。所以我的分法是:三毛和火腿一人一个,我和大发一人一半。
大发说:我和你一人一半呀?
苏西坡说:是呀?不乐意了?
大发迟疑了一下,说:好吧。等我中了彩票,发财了,我每人买十盒给你们。还请你们上广州酒家吃大餐。
好,这就这样分了吧。四人找来四个胶袋,一个装好,给了三毛,另一个也装好,给了火腿,还有一个切成对半,分给了苏西坡和大发。四人都把月饼袋好了。
大发隔着胶袋捏着半个月饼,半个月饼里的蛋黄非常漂亮,伸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好像我没有吃过这个味道。看看其他人,又说:你们现在不吃呀?那我也不吃。
现在是苏西坡和三毛当班,火腿和大发下班了。
三毛移开椅时不小心左边的衣袋碰了一下椅子靠背。他说:哎,可能碰坏了月饼。说完掏出胶袋,放在桌子上,打开,果然,油亮的月饼被碰到一道大凹,月饼有些变形了。三毛有些心疼,说:怎么样可以让月饼恢复原样呢?
苏西坡说:哪能呀,又不是橡皮泥?
三毛说:这样就不够高级了,拿回去我的女儿吃,女儿会说不高级啊。
苏西坡说:你就说是你不小心碰到了,要不你把月饼盒子一起带回去,有盒子作证,你女儿就相信是高级月饼了吧。
三毛说:只能这样了。诗人,月饼盒子呢?
刚刚火腿放在抽屉了,你拉开看看。苏西坡说。
三毛拉开抽屉,抽屉里乱糟糟的是一些登记本子,一本诗集,几张过期的彩票,和一些红色黑色白色的胶袋,还有一些坏了的充电器,还有一两片火腿肠的塑料包装,就是没有那个广州酒家的高档月饼铁盒子。三毛又拉开桌子的另外一个抽屉,也没有。
不见啊,诗人,你确定在抽屉吗?三毛捡起火腿肠的塑料包装纸,扔进垃圾篓,抬头望着站在保安室门口的苏西坡说。
不会吧,我看见火腿放在抽屉里呀。苏西坡走进来,翻了一下两个抽屉,说,是呀,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火腿放在这里,怎么不见了?找找其他地方,也许大发觉得放抽屉碍事,拿开了。
三毛就四处找,保安室的外室找遍,没有,又进去内室找,还是不见。三毛有些泄气了。
也许是火腿拿走了。苏西坡想了一想,说。
我也觉得是。这个火腿也太贪小便宜了。上次哪个哪个谁谁送的什么什么东西,也是火腿自己带走了。三毛有些不忿。
苏西坡说:算了吧。三毛,要不把我这个半个也给你,你给你女儿吃吧。
苏西坡掏出月饼,递给三毛。三毛推辞说:那你呢?眼睛却望着月饼。
苏西坡说:我一个人,没所谓的。苏西坡硬塞过去,三毛只好接过来,又说了一些谢谢的话。
晚上一般经理不会来查岗,苏西坡和三毛就轮流到内室床上休息,一人轮着值两个钟头班,也不是很闷,诗人值班的时候就翻看海子的诗集。轮到三毛时三毛就塞着耳机听音乐。一晚也没事,除了几个夜猫子业主叫开门外,还有那个和火腿女朋友一样大屁股的女孩。巧的是,最怕的那家9栋101房的两公婆赏脸没有出来折腾。
八点左右,火腿和大发来换班。三毛和苏西坡换下保安服,穿上平时的衣服。三毛戴上他那顶太阳帽,盖住了就几根头发的圆脑袋。
苏西坡问火腿:那个盒子是不是你拿了?
火腿一脸的沮丧,没出声,好像有些失魂落魄。三毛说:诗人问你,那个月饼盒子是不是你拿了?
火腿没抬头,目光有些呆滞,说:早知道就不拿那个盒子了。害死人了,一个漂亮的盒子。
大发来了兴趣:说说,怎么害死人?
苏西坡和三毛对望一眼,说:怎么害死人?一个盒子怎么会害死人?
火腿看了看大家,欲言又止。苏西坡和三毛急着下班,也没再问下去。
苏西坡和三毛一起走了一段路,到了新港西路的公交站,公交车还没来。公交车站牌下还有几个其他人在等车。一个男孩,掏出最新款的手机,好像是摩托罗拉的牌子,用拇指滴滴按着键,按完又放到耳朵上听,眼睛却在观察有没有人在看他打电话,一会,好像没有接通,嘴里嘟哝了一下,手机还是在手里握着,又看了一圈周围的人。
车还没来,两人就聊了一下,苏西坡说:三毛,你说火腿是什么事,回来有些沮丧?按道理和女朋友约会,应该是神采飞扬啊。
三毛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太懂。反正我也没有谈过恋爱,我和我老婆都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
苏西坡说:你和嫂子不是自由恋爱的?
三毛说:我堂叔的表妹的嫂子介绍的,传统相亲见面,传统习俗,传统婚礼。
苏西坡说:哦,我也很久没去看嫂子和小妹妹了,小妹妹成绩如何?
三毛说:还是那样,一般吧。
三毛脸上现出了父亲特有的笑意。苏西坡想:我将来会不会也有一个女儿,会不会像三毛一样?
公交站里又来了几个人。其中两个富态的老妇人,提着几盒月饼,好像怕别人不知道一样,故意大声互相问你的月饼的价钱,噼噼啪啪的说着,这个月饼好呀,仔女又买多少多少来呀,吃不完呀,转手送人呀,别人又送多少多少呀。说个没完,好像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优越感的幸福。
三毛和苏西坡装着没有听到。
车来了,三毛和几个等车的上车,挥手作别,苏西坡等下一路。噗一声,司机关门,气压折叠门,夹住了三毛的鞋后跟。三毛大叫:还没上完呀!司机忙按一下开关,噗一声,气压折叠门又咣当打开。苏西坡问:三毛,没事吧?三毛在车上说:没事,还好是夹到鞋后跟,没夹到肉。苏西坡说:没事就好。拜拜!
眼望着公交车屁股冒烟,离去。
那两个富态女人还在说:本来我女儿说开奔驰来接我啊,我说不用麻烦了,打的士就可以了,我看公交车又不多人,等下就来了。
公交车来了,苏西坡上了车,那两个富态女人也是同一路的,在车上还是噼噼啪啪地说,还是那些高人一等优越感的话题,特别是说那些打工人呀,怎么怎么样呀,吃的如何如何呀,住的又如何如何呀。一边说还一边发出轻蔑的笑声。听得苏西坡真想上前骂上几句……但他没有,他在想:我什么人啊,诗人,高雅的诗人,岂会和这等庸俗的人一般见识。苏西坡想起了李白的诗:我辈岂是蓬蒿人……心里想着,嘴里却不自主的说了出来,车上不少人都回头看他,表情古怪。苏西坡知道自己失态了,赶紧正襟危坐,望着车窗外。窗外,川流不息的汽车在奔驰,有的汽车上贴着月饼广告,也不知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白天在出租屋睡觉,临近傍晚,苏西坡和三毛回来换班,刚走进保安室。大发见到他俩,就忍不住笑,好像有什么重大发现。
真好笑,呵呵呵。大发捏着一张福利彩票,在勾勾画画,说:火腿拿了那个广州酒家的月饼盒子,装了月饼,送给他女朋友,呵呵呵,三毛、诗人,你们猜发生了什么事啊?
苏西坡和三毛望望火腿,火腿身子趴在桌子上,有些发呆望着大门,大门敞开着,一对男女亲亲热热地走了进去,男的比较斯文白净,女的戴眼镜,好像也是知识分子,男的对着窗口傻愣愣的火腿礼貌地点点头。大家都知道,这是3栋401房的那家,女朋友来过几次了,好像说要结婚了。
大发笑着说:你们问问火腿,哈哈,昨天的月饼。
苏西坡和三毛都问:昨天的月饼怎么啦?是不是不好吃?还是吃了拉肚子了?
大发说:不是,这么好的月饼,应该不会拉肚子吧?我昨天吃了,都没事啊。
火腿说话了,好像自言自语:咱分到一个月饼,咱就想,这么高级的月饼,我女朋友肯定没吃过。是的,我女朋友没吃过。我和女朋友见面时,我也问过她,她说没吃过。诗人你不是问那个铁盒子吗?我拿的,我想,马要鞍装人要衣装,月饼也要漂亮的盒子装,才显高级,我就把我那个月饼放回盒子,打算和女朋友见面时,拿给她吃。哎——
火腿长叹一口气,闭上了嘴巴,不说了。诗人和三毛说:后来怎么啦?
火腿说:不说了,说出来倒霉,倒霉透了。
苏西坡和三毛见火腿不肯说,也就换衣服,准备换班了。
哎——我捧着那个盒子,打电话约好在公园和女朋友见面。火腿又开口了,眼睛还是盯着大门,像自己说给自己听:昨天下班,不是很早吗?我就约了我女朋友到荔湖公园玩啊,我打电话说,我有好好东西送给她的。我早早就搭公交车去了,坐在湖边椅子上等。等了一个钟头多,我女朋友来了。她今天打扮得好漂亮啊。她问我有什么送给她。我把月饼盒子从背后拿出来,嘴里还噔噔噔的配音:广州酒家的月饼,双黄月。我女朋友非常高兴,接过来,转身往前面招手,——哦,灌木丛后面闪出四个女孩子,应该是我女朋友同一家工厂的姊妹。我女朋友说:姊妹们说要见见你的,我常常在他们面前夸你啊,说你靓仔大方。姊妹们今天休息,就来了。我女朋友对走近的姊妹们说:这就是我男朋友,你们看,还带了一盒月饼来。我女朋友还加重语气说:广州酒家的月饼,双黄的。哎——我当时多尴尬呀,恨不得找地方钻进去。
我女朋友说着就要打开盒子,掰了一阵,盒子合得很紧,我女朋友的手指纤细,打不开,递给我,说:你来打开。
我接过来,打开也不是,不打开也不是,脸都涨红了。
我女朋友说:打开呀,你干嘛,哪里不舒服了?刚刚还好好的啊。我不得不用力掰开盒子,盖子打松了,只要轻轻用力就可以掀开了,但我没有掀开。我女朋友拿过去,我不敢看我女朋友的脸色,我不知道我女朋友当时看到月饼盒里只有一个月饼的脸色表情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女朋友把月饼盒子甩给我,一群人就走了。我当时看着一群女孩子的背影,我女朋友没有回头,反而是我女朋友的几个姊妹回头看了我几次。
大发哈哈大笑,说:不要紧,等我中了五百万,分你一百万,我不相信一百万还找不到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这次我倍投,三倍,四倍,中头奖了就有两千万了。到时还要你们随我一起去领奖,一个人不安全。
苏西坡和三毛也笑出了声,苏西坡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三毛说:为这么件小事就分手的女孩子,未必就好,要找就找踏踏实实过日子的,那些虚的有什么用?
三毛继续说:我同样拿了这样的月饼回去,诗人还把他那块给了我,总共也是一块半月饼。我给了我老婆,我老婆把月饼切成四块,把诗人给我的那半块也切开了,摆在碟子上。我女儿放学回来,我老婆非常开心地说,妹妹,你猜猜你爸爸给你带回来了什么?我女儿歪着头猜了一阵,没猜对,我老婆说,你喜欢吃的。我女儿说,我喜欢吃的很多,肯德基呀麦当劳呀,我都喜欢吃。我老婆说,不是,你猜猜那天我们经过的那个地方,用盒子装的,铁盒子。我女儿脸上现出了笑容,说,哦,我知道了,是月饼。哦,有月饼吃了啊。我老婆就把月饼捧出来,说,妹妹,你吃两块,其他的留着等明天再吃。我女儿就吃了两块,做作业了。
大发和火腿在三毛说话时,已经换了衣服,走出了保安室的门。
大发说:走,陪我去买彩票,到时中了,有你一份。
火腿犹豫再三,说:我想去找我女朋友说明情况。
大发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有钱了,一切就有了。
火腿说:可是可是,我可能没有这个命。我想,去买一盒月饼,里面装满了月饼的,不是一个月饼的。我还不知道价钱呢。哎——要用去多少钱呢?
两人分开了,一个向东走一个向西行,很快就没入了人流中。
苏西坡和三毛在保安室值班,三毛拉开抽屉,看到那本诗集,说:诗人,你还不读诗啊,误了你做诗人。
苏西坡说:我做不了诗人了,我想,存点钱,去职业学校学点技术。做保安不是长久之计。
三毛说:学点什么技术?苏西坡说:我还没有想好。
这时,李阿姨抱着一卷纸皮过来。苏西坡和三毛忙问好李阿姨。李阿姨把纸皮放在保安室门口,拍拍手,笑着说:这些纸皮就送给你们卖钱了。
三毛过来,掂了掂,说:很重啊,谢谢李阿姨。
开门开门!苏西坡和三毛正在讨论这么厚一叠纸皮可以卖多少钱时,9栋101房那个瘦瘦的脸上没肉的女人,骑着她突突冒黑烟的新摩托车,又没好气地叫开门……
苏西坡开了大门,101房突突地开着摩托出去了,三毛望着摩托尾气说:好像纸皮的价钱升了啊,诗人,卖给那个收破烂的家伙时不要给他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