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从幽暗逼仄的墓穴里挤出来,黄昏中转了一圈,在抹着一丝红色阳光颤悠悠的茅草尖上消失了;又转回渐渐阴凉、灰暗的山窝密林里。
嚯嚯,嚯嚯,嚯嚯嚯嚯……
奶奶把菜端到圆桌上摆好,出来门口张望了一阵,大声说,田田,你去“犁头嘴”叫爷爷回来吃饭了。奶奶又低头嘟哝说,猫头鹰都叫了,不要叫去魂啊,给吃掉了。
田田没有合上作业本,丢下圆珠笔,站起来撒腿就跑。
不要跑太勇了,小心跌跤。奶奶的声音追着田田的屁股,话音未落,啪一声,田田被树枝绊了一下,摔倒了,好在土地松软,摔得并不痛,田田很快就站起来,拍拍手,继续飞跑。
这只猴子。奶奶说,都跌惯了,不跌不会长大,跌高跌大。这个老头子也真是,一有空就去弄他的房子,房子,房子啊。
田田沿着熟悉的红泥路,往山嘴上跑,远远看见“犁头嘴”有个身影在晃动。
爷爷,奶奶叫你吃夜饭了。爷爷吃饭了。田田大声喊。那个身影没出声,弯腰在弄什么东西。
见爷爷没有回答,田田也就跑了过去,在影子面前说:爷爷,吃夜饭了。
很快了,就差几块砖。爷爷说。他把一块红砖砌上去,瞄了瞄,看看直不直。
您在砌谁的房子?奶奶说您在砌房子。田田看着爷爷的泥刀在敲红砖,说。
爷爷的。爷爷说,他的眸子在闪闪发光。
怎么住呀?这么小,爷爷,你睡在这么矮这么小这么浅的洞里呀?我们家不是有房子吗?
嚯,嚯嚯,嚯嚯……猫头鹰又叫了。
西餐厅内,红的紫的蓝的灯光交错着,柔软,迷离,高雅的钢琴叮叮咚咚。
音乐中有鸟叫?杨天耀说。
什么鸟叫?没有呀。司徒妮侧耳听了一会,说。
我怎么总是觉得有鸟叫呢。嚯嚯——杨天耀拍拍自己的耳根说。猫头鹰的叫声。他没说,那天,离婚后,田田爷爷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杨天耀站起来,决绝地转身离开了老家,那时太阳刚刚落山,晚霞满天,背后,山窝越来越暗,猫头鹰在树林嚯嚯叫。从此,杨天耀的耳朵根总是感觉有猫头鹰叫声一般的耳鸣。
你又耳鸣了吧?吃上火了。司徒妮说,像极了妻子。多吃点水果。
没用,小时候给落下的毛病。杨天耀说。
爱迪生小时候也被抽过,成就了一个伟大的发明家。司徒妮说。
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但是没说,他拎起包,打开,掏出一个红本子,看了一眼,把本子合上,递给司徒妮面前,杨天耀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建筑面积一百三十六平方米。司徒妮用指甲暗红细长皙白的手指打开房本,朱唇微启,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这是什么音乐?很抒情。
家私我已经订好了,明天就会送过去,后天你就可以搬进去了。杨天耀举起了酒杯,摇晃了一下,红红的汁液粘稠,沿着宽口玻璃杯壁慢慢往下濡动。
也不用这么急,我总得看看啊。司徒妮收起本子,说,万一哪里我不喜欢呢?总得修修改改呀。
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手机响了。
你一直都喜欢这首歌词。司徒妮说。
我没换过呢。自从有了手机,我就用这首歌词,太合我的意了。说到后面,居然有些感慨。杨天耀抓起手机,看了看屏幕。保姆打来的,不知什么事。什么?生了?哦,好,我过来。
你去买单,我去取车。杨天耀把黑金卡递给司徒妮。你妹生了,咱们去看看。
咱家的房子,没硬时住的,等爷爷硬了,抬去烧了,就住这里了。爷爷说。爷爷快了。
那奶奶的呢?奶奶住哪里?田田说。硬了是什么意思啊?爷爷。
硬了,就是死了。爷爷说。
死了,就硬了。田田恍然大悟般地说。
明天就给你奶奶也砌一个房子,在我房子旁边。爷爷说,手停下来,嘟哝道,你奶奶这个老太婆,长命着呢。说不定我在这里蹲睡十几二十年,这个老太婆也不肯住进来。
我妈呢?我妈硬了住哪里?田田说,谁给我妈做房子呀?田田想了想,说,应该是我给我妈做房子,我还小,没这么快死。我做完我妈的房子,我也做自己的房子。还有我爸呢?
你爸?不让他住了,他住城市里,城市里的陵园漂亮。
嚯嚯,嚯嚯,嚯嚯 ……
奶奶说,猫头鹰在叫,要勾人的魂吃了。田田往猫头鹰叫声那边黑黝黝的树林望过去。我才不怕呢,我要抓猫头鹰玩。
田田捡起一块红砖,递给爷爷,爷爷接过,砌了上去。
嚯嚯,嚯嚯,嚯嚯……
爷爷站起身,往山窝黑黝黝的树林望了几眼。我心里有些发毛呢。回了吧,田田。天快黑了,家里灯管还是比较亮的。
杨天耀和司徒妮刚要敲门进产房,阿姨恰好拉开门。阿姨笑着说:老板来了。我去洗一下帕子。
床上躺着几乎和司徒妮一模一样的司徒燕,只是司徒燕瘦一些,憔悴一些。她旁边婴儿床躺着一个小婴儿。司徒燕看到杨天耀和姐姐进来了,微笑着说:是男孩,2千3百50克。
杨天耀默默地看着婴儿,田田出世时,他也不在家。婴儿安静地睡着,有些丑,皮肤皱皱的,像七八十岁老人。司徒燕怀孕时反应有点大,吃不下,胃口不好,营养不太好,婴儿也长得不胖。
什么时候买房给儿子?司徒燕说,现在家里人口多了,那间小房子有些挤啊。菲菲也怀孕了,不要多久也要生了,多挤呀。
菲菲是一只母猫。
嚯嚯,嚯嚯……我没听清,你说什么,我上火了,耳鸣啊。
你探过来。司徒燕等杨天耀探过头来,又说,人多了,房子小了。
不急,等你出院了,养好身体,我带你去看房子。我看中一套别墅,挺好的,那小区配套齐全,菜市场,商场,幼儿园,中英文学校。哦,都有。
说话间,阿姨回来了。司徒妮要告辞了,还有事呢?
医院很静,有一种声音在空气中穿梭,嚯嚯……嚯嚯……
田田和爷爷顺着红泥路回家了。太阳还没有溜下山,月亮已经轻轻漂上来了,又是两头光的傍晚啊。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的光辉在照着两个回家的人。矮的在前,高的在后。
嚯嚯,嚯嚯,嚯嚯……爷爷觉得心里有些发毛,捡起一块硬土,往叫声那边用劲扔过去。
叫叫叫,停一停不行吗?勾魂呀!寒人。爷爷嘟哝着。
爷爷,您也怕死呀?田田问。
我……我,怕死吧。好像怕死,好像又不怕死。爷爷说。当他想到自己硬了时,被推进火葬场火炉火化,噼噼啪啪的烧,肉滋滋响,油在流,不知油多不多的?不知道给烧时疼不疼,哎,心揪了一下,随即又坦然了,谁没有这个过程呢?
前面晃动着一个人影,像幽灵。有一只孤独的蝉在路边梨树上凄凉地猛叫。
开着车在华灯初上的大路上游弋。今天的红灯似乎特别多,时间好像也比平时长多了。他有些不开心。
你们只知道向我要房子,房子。好像我的钱是捡来的一样。杨天耀心里喊道。他感觉车内的空气不好,很闷了,他打开了一点车窗。
嚯嚯——风吹着车窗嚯嚯响,像小时候那只猫头鹰的叫声。嚯嚯——
嚯嚯——嚯嚯——咔。
杨天耀刹住车,撞到人了吗?不会时运这么衰吧?
是孕妇。下车后,杨天耀和司徒妮对视了一眼,麻烦大了。
孕妇坐在了路地上,捧着肚子,脸色发白,似乎很痛苦。
两人合力把孕妇扶上车后座。
最近的医院在哪里?杨天耀问司徒妮。要大医院,不要那些小医院。
我也不太清楚。司徒妮说,我查查导航。
前面有家三甲医院,我经常去检查。孕妇开口了,就在前面不远。
孕妇开口了,听口气,没受多大的伤害。杨天耀心里安落了不少。
在孕妇的指引下,到了医院,一阵折腾,这检查那检查,医生说,没事啊,没事啊,别紧张,别紧张。孕妇连皮都没有擦伤,只是受了惊吓。
医生开了一些药。杨天耀和司徒妮扶着孕妇出来大门时,金色的太阳悬在西边,白白的月亮漂在东南边。
刚刚跨下摩托车,他左手揪住杨天耀的衣服,右手抡成拳头,高举着,怒气冲冲吼道:是你撞了!
他是孕妇的老公,高大健硕。
完了,不知道怎么收场这件事了,遇上了无赖。杨天耀感觉耳朵又嚯嚯响。
是奶奶。田田他眼睛尖,看清是前面的影子是谁:是奶奶,奶奶来了。
这老太婆。爷爷说,你上来干嘛啊!我还以为是鬼影呢。
你才是鬼!我看你爷孙俩这么久没有回来,天又要黑了,饭菜都煮好了。奶奶抬头望天。猫头鹰在嚯嚯叫,寒人,心里发毛啊。前天,我在山窝看见好多白骨。
不要自己吓自己。爷爷说。好了回了。
三人回家。田田欢快地跑在前面,这次他没有跌跤。奶奶几次叫不要跑不要跑,慢点走,慢点走。
看到家里的灯光了。可爱的温暖的亮光啊。
起风了,梨树叶沙沙响,孤独的蝉不叫了。
老公,真的没事的。孕妇说,只是蹭了一下,老公,这位先生和小姐是好人,送我来医院检查,医生都说没事。
没事。孕妇老公还揪着杨天耀的衣领,狐疑地说,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我感觉也没事,各项检查都没事。孕妇说。
孕妇老公慢慢放开杨天耀的衣领,似乎有些失望。没事就好,如果有事,你不会好过。他一边说,一边推开杨天耀,自己扶孕妇。司徒妮也放开了手。
孕妇微笑着对杨天耀说:谢谢先生啊。转头对司徒妮说,谢谢你啊,你们夫妻真好人。
司徒妮有些囧,她想说不是我老公,但怎么说呢?事实上是和老公差不多。司徒燕争了先,和杨天耀做了法律上的夫妻,实际上,和自己呢更像夫妻,起码精神上的夫妻。
孕妇老公扶孕妇上摩托车,孕妇不方便,只好侧着坐,那样子感觉很不安全,似乎随时要滑掉下来。
摩托车发动了,突突冒黑烟,就要起步。杨天耀说:嘿,那样不行。
孕妇老公瞪着杨天耀:你说什么?
我说,孕妇这样坐摩托车这样不行,危险。杨天耀说。还吹风。
你以为我们是大富人家呀,马云呀!马化腾呀!王健林呀!有摩托坐就不错了,难道你觉得我要坐奔驰?孕妇老公大声说,语气还是有些不善。
坐我的车吧。你等一下。杨天耀说。我去把车开过来。
司徒妮说:你等等,他去把车开过来。
田田和爷爷奶奶吃饭时,杨老邪过来串门。
一起吃饭。爷爷说。奶奶拿了碗筷摆在桌子上。
不啦,不啦。杨老邪坐在桌子边,看了看菜碗,说。你家伙食还可以啊。
爷爷给杨老邪倒酒。
够了,够了。杨老邪说够了,一直说到倒满了一碗酒,再倒就要溢出来了,爷爷缩回,也给自己倒了一些。喝吧,夹菜,田田奶奶做的蛋饺,这个牛肉很嫩。
明天我家倒楼板,哥,你知道,现在年轻人大部分不在家。杨老邪说,喝一口酒,眼睛望着爷爷。
老邪,你的意思是?爷爷说。
我的意思是,明天一早,哥你来帮我。嫂子帮我家煮饭。田田就一起来我家吃。杨老邪说。
这样呀。爷爷沉吟着。
哥,您和嫂子不来帮忙,确实不够人手。杨老邪有些急了。您是我哥啊,虽然不是亲哥,但比亲哥还亲。嫂子,您说是不是?
你哥又没说不来。奶奶说。
我就说嘛。杨老邪笑了,举头望了一圈天花板,他看到了天花板上伏着一只巨大的黑蜘蛛。全杨家,就数我最后建房子了,说来倒霉。哥,您家建得最早啊。您家有天耀就够了。啊,哥,天耀很久没回家了吧?有没有五年?田田都长这么大了。
爷爷刚喝进一口酒,听了杨老邪的话,呛住了,连续咳嗽,脸涨得通红,奶奶忙过去拍爷爷的背脊,稍微平息,爷爷就狠声说:我真想再给他一个耳光……
话没说完,又咳嗽了。
杨天耀把车开过来。
孕妇老公惊讶了。原来是老板呀,还奔驰呢。
孕妇老公开摩托在前面带路。杨天耀开车跟随,司徒妮、孕妇坐车里。
穿过不少小区,到处是房地产的销售广告,说得都那么让人心动,好像工薪阶层都很容易轻轻松松就买得到一套心仪的房子一般,实际上,就是一个连环套,一套连一套,钻进套子里,可能要一辈子来解套。
杨天耀说,还没到呀,我还以为这个小区是呢。
离城近一些的,太贵,我们买不起啊。孕妇说。前面就是了。
杨天耀看见孕妇老公的摩托车停在一个小区门口,开近车,也停了下来。没有门卫,孕妇老公再继续开,到一栋楼下。
司徒妮下车张望了一下,说:这是张总开发的小区。她眼睛看了一眼杨天耀,内心说:你也投资的项目。杨天耀闪开司徒妮的目光。司徒妮又说:你们怎么买了这个小区啊。
您认识这个老板?黑心开发商,丢他妈,当时说得那么好,广告吹上天。现在说鸟资金断裂,老板跑路。现在也没有物业,没人管理,我们买的一期,你看,二期都还是刚起了框架,几年了,还是那个鸟样。孕妇老公越讲越气,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喊起来。我家那栋,电梯停了,几个月了,九楼啊。我老婆肚子越来越大了,怎么爬上这么高?每次都累得半死。配套也没有,幼儿园没有,商场没有,菜市场没有,将来小孩上幼儿园怎么办?丢她妈!房产证都还没有到手,丢他妈。
嚯嚯——嚯嚯——空气中又有嚯嚯的声音在响,杨天耀觉得头有些晕,他甩了甩头,要赶走这个嚯嚯声,但这声音像在他耳根绑着橡皮筋,没甩多远,一会又弹回了,继续嚯嚯响。
孕妇有些尴尬,示意老公注意一下,然后对杨天耀和司徒妮说:我老公粗人,没什么文化,不像你们两位,一看就是有文化有品位的高端人士,两位不要见怪哦。上我家坐坐吧。
司徒妮在接电话,声音惊喜:什么,生了,我女儿婷婷生了,好呀,我马上回来。
孕妇和老公一脸疑惑、惊讶:你年纪才多大呀?女儿就生小孩了!
杨老邪喝多了,话更多了。
哥,我也要学你。杨老邪说。哥,建完活人住的房子,心愿就了了。对后辈没有这么多亏欠了。等我的第三个儿子结婚生子了,我也找一个风水宝地,建自己硬了以后的房子了。哥,你知不知道哪块山嘴风水好?
老邪,你比我小差不多十岁,不用急吧。爷爷说,他端详了一阵杨老邪。你脸色还不错,身体还好,我估计没这么快硬。
杨老邪停住筷子,停住咀嚼,表情复杂,咽下菜,说:哥。你不知道谢老四昨天硬了?
什么?爷爷惊讶了。奶奶也惊讶了,说:谢老四,昨天还是前天不是好好的吗?我和他还站在路边聊了半天呢。好好的一个人呢,不像有病呀。
好好的,猛地就走了。杨老邪说。年纪和我差不多,我四月尾,他五月头的,差一个月不到,就几天。在家里看电视,好好的,软软的就起不来了,发现时,已经冷了,硬了。
有吃吃,有喝喝。不想那么多。爷爷说。
就是。杨老邪说,大喝一口酒,又夹起一个大蛋饺一口咬。
司徒妮抱着婷婷硬了的身子,眼泪啪啪掉下。婷婷难产,死了。保姆在电话里没说出事了啊。
杨天耀不知道怎么劝她,又不能说“只是一只狗而已”这样的话,只得默默站立在旁边,轻轻拍着司徒妮的背脊。眼睛望着前面两只狗崽,狗崽闭着眼,一动不动,似乎也不行了。——不呀,一只狗崽动了,翻了一下身子,好像在找什么。
妮,狗崽动了啊,你要考虑怎么喂它了。
司徒妮抹掉眼泪,放下婷婷,忙去抱狗崽。宝宝,奶奶养你啊。阿姨,快点拿奶瓶来。
杨天耀看司徒妮没事了,转身拉开玻璃门,出来阳台上,往天上望。此时,月亮升起老高了,又圆又大,好大一圈光晕,清辉洒满人间。记得小时候老爸经常说:光晕越大,明天越晴。
送走吃饱喝足的杨老邪,爷爷想起晒在阳台上的药材还没有收进屋,落露就不好了。
田田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口里自顾自地念念有词。奶奶在厨房洗碗筷。
爷爷站在阳台上,捧着一筛子石斛,忍不住地往天上望。
今天月亮很圆啊,很漂亮,好大一圈光晕,明天必定是好天气。村子里东一处西一处灯光点点,对面山脚的高铁从一个隧道钻出来,又迅速钻进另外一个隧道。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不时有汽车亮着大灯飞驰而过;远山无边无际,山那边,杨天耀这个衰仔,比我还硬颈,按不下不喝水的牛头。现在他干什么啊?五年没回家,我是不是该原谅他,打电话给他,叫他回家来看看。田田长大了,很乖很懂事,爸妈都老了。月亮都圆了。
咕咕——咕……咕咕——咕……山窝那边,又有鸟在叫了,这次不是猫头鹰了,肯定是憨憨可爱的斑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