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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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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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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墟


|苏景文

        

    一头叠了五只,用麻绳卷扎好畚箕提手横梁,做成一个圈套,然后用竹扁担穿了过去,老支书蹲下身子挑起来试了试,自言自语地说:还可以,不重,今天赴墟应该不累。

   老支书织的畚箕在整个澄江镇都是出名的,从来不偷工减料,结实耐用美观。俗话:七月竹八月木;意思是说,七月的毛竹做的农具是最好的,结实耐用,不会生虫,不会发霉腐烂。八月伐的木材也是同理。这段时间上山砍了不少毛竹,老支书也不是滥砍的,当年的竹子太嫩,四年以上的竹子太老,太坚硬,织农具容易断篾,况且破篾也难,太硬,破不好,会走岔。两年到三年竹龄的最合适,又有柔性又有韧性。老支书挑选了一些两年竹龄的毛竹,先砍山壁下方几刀,直到看得到竹空了,再在反方向一刀一刀的砍。这样砍安全,竹子不会爆裂。有些人不懂这些,一个劲的砍山壁上方这边砍,竹子突然倾倒爆裂,爆裂这边非常容易撞到人,竹子又利,没注意躲避的话脸都会被划破,非常危险。老支书看着竹片碎在刀口下掉落,口里还“嘿嘿”出声有节奏地配合着双臂用力砍竹子。竹子“哎——”地一声往山壁下方倒,因为有竹枝弹性反向力,倒下时的力道并不大,声音也不大。老支书不急着裁竹枝和竹尾,而是坐下来,掏出烟包,拿出白白的烟纸,拧了一撮烟丝,放在烟纸上,卷成一个喇叭状,舌头舔舔烟纸连接处,用口水粘住,烟卷夹在左手中指和食指间,右手在烟包掏出火柴,抽出一根捏住,把火柴盒塞在左手的手掌窝握住,右手一划,“呲”一声,黑黑的火柴头喷出蓝色的火焰。老支书把烟卷塞入嘴里,火柴靠近烟头,一边点火一边用力吸,烟头冒烟了,随着老支书的吸气吐气一红一暗。老支书甩甩火柴,弄灭火,扔在地上,用解放鞋底踩踩,踩入土中,防止火柴复燃;酿成山火,那就大祸了。老支书抽完烟,裁掉竹枝和竹尾,顺着山壁把毛竹溜下来,溜到一条搞松木副业的人挖的手推车路上。

老支书挎上刀篓,右肩扛上毛竹,老支书叹气,老了,年轻时可以一下扛三根,现在只能扛一根了。有人习惯左肩有人习惯右肩扛东西,扛得多了,成了斜肩,不是左肩高就是右肩高,左肩和右肩一高一低的不对称。老支书两肩都能抗,左肩扛累了头一低竹子由脖子上滑过,转到右肩继续扛。

山上很少见到人的,一般上山搞副业的人也不是天天上山,妇女们忙完农活,有空时会上山打柴。妇女们喜欢砍一些手指脚趾大小的硬木柴,待在山上晒干,一根一根地砍削干净岔枝,耐耐心心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把一把,挑的也有扛的也有,弄回家,竖放在家里墙壁下,层层叠叠的,弄得越多的人家越似乎越荣光,路过的乡亲族亲都会啧啧称赞。

老支书顺着手推车路走,到了一个长长的山脊上。站在山脊上往左边看,山脚下是一丘一丘的梯田,田里的中造稻子已经开始黄了,稻穗都沉甸甸地低着头。有一两个人戴着草帽在田里抽沟排禾水,稻苗已经齐到胸,所以只看见人肩以上和草帽在动,有点像田坎边的稻草人。往右边看,情形和左边差不多,再往前面远眺,看得到一条小河弯弯曲曲的,在阳光下闪着光;河边不远处山脚下一排一排深灰瓦的屋场。

停下来放肩吧,老支书告诉自己,已经有些累了。老支书把毛竹从肩上卸下来,放在地上,折些阔叶的树枝垫着,坐下,掏出烟袋卷喇叭烟抽。老支书吧嗒吧嗒的抽完一支烟,精神十足地吼了一下:“哟——嗬”。哟嗬在山里传得很远,还有回音“哟——嗬——”。山里人打哟嗬,目的是招呼同在山里的人,一起坐下来抽烟聊天。老支书打完哟嗬,果然有人回了几声哟嗬。老支书听哟嗬的声音,知道是同屋的老贵。老贵这人也是鬼得很,经常上山,套鸟挖芒头老鼠,而且还常常有收获。老支书想象老贵用绳子提着一只灰白毛肥肥的芒鼠到他面前的模样,一丝笑意跃上脸上,笑意把老支书的皱纹刻得更深。

老支书突然有个冲动,一种积蓄在胸口很久很久就要爆发的冲动:已经很久没唱山歌了。自从解放后,山歌就渐渐淡出了年轻人的口中,红色歌曲革命歌曲,充斥大街小巷,一早村子高高挂在风水树上大喇叭就开始唱,老支书天天带领着社员群众唱,吃饭唱睡觉唱,上工时唱,开会时唱,坚定地唱,大声地唱,唱出对伟人的忠心对伟人的敬仰,唱出对革命的热情,唱出对建设社会主义的干劲。改革开放后,港台歌曲柔得发腻的声音开始流行四处飘荡。小儿子积攒几年的钱买来的那部8080卡带收录机,磁盘转动,两个大喇叭推送出来韩宝仪的歌声:“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要不就是费翔劲爆的“你是冬天的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年轻人喜欢听,喜欢唱,而老支书说:这些有嘛好听的,还不如我唱的山歌呢,山歌多好听呀,站在山上,吼出来,满山满窝地传遍,想唱嘛就唱嘛,唱完气顺了,人也精神了。年轻人不和老支书争论,自顾呼朋引伴地在一起,或跳或唱或扭,牛仔裤屁股大喇叭裤腿一甩一甩的,把老支书甩得悻悻地没趣。

——

过了一窝又一窝

邀老妹斗山歌,

老妹一支俺

就怕老妹冇

老支书终于站起来,双手叉腰,仰头就唱,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爆绽,声音嘹亮婉转,富有穿透力,有一种粗犷的野性,噗噗地冒着骚味。

老支书唱完,坐下来,刚才用力过猛,有些透不过气来。

没有人接山歌,山歌没人接就没意思了。老支书年轻的时候,斗山歌是多么有趣的事情,男人出歌女人回歌,你一支我一支,越唱越有味越唱越有劲。后来老支书参加了游击队,忙着革命,忙着学习,当时在游击队,除了战斗就是转移,一有空就是学习文化,本来老支书是个孤儿,父母早亡,要不是遇上共产党游击队,可能现在还是个文盲。当时在游击队的学习热情,那才叫一个高涨。游击队有个戴眼镜的政委,那是省城里来的,有文化,凡有空就在黑板上写字教所有游击队员学习。老支书就是跟着政委这几年学了不少文化,其实老支书跟着游击队基本上是东躲西藏的,要不就是骚扰一下国民党政府,打劫下土豪劣绅,根本就没有真正打过大仗。虽然这样还是把当时的国民政府弄得顾头不顾尾焦头烂额,非常狼狈。

老支书唱完第一支山歌,等了一会,见没人搭腔,刚要站起来再唱一支山歌,突然听到有人在唱:

——

老妹挑水放肩,

一肩挑到水缸边,

对着水缸照一照,

人又标致水又鲜

 

茶树细细开白花,

老妹细细会当家

调羹舀米煮饭食,

筷子舀油炒菜花。

 

哥哥唱歌妹来和,

妹邀情哥来坐,

左手抓着桃花树,

右手牵着情哥哥。

 

老贵从树丛中钻了出来,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胡须拉碴,衣服上到处是黄泥,扛着铁锄,用绳子提着一只芒鼠,远远就叫:老支书,老支书,老支书刚才是你在唱山歌呀!他走过去,把芒鼠递到老支书面前,说,挖到一只,有五六斤重。芒鼠肥肥的毛茸茸的,嘴里两颗长牙齿伸出来,四只脚在空中划动,呆萌可爱。

老支书和老贵聊了一会,都回吧。老支书扛起毛竹望山下家里走去。

老支书回家后,就忙着破开竹子,一根圆竹,修平竹节,用竹锯子锯平口,在竹尾打开个十字,插进两根小圆木,用刀背啪啪往下敲,竹子啦啦地往下破开,一直到尽头“哗”开裂就破成四块了。四块再破成十六块,把这十六块再破掉骨,只剩下竹靑薄薄的一层,再把竹青破成四方形的竹丝。这些竹丝还是不均匀。老支书在板凳上钉上两把剑,两把泛着白光的小小的利剑,成八字形。老支书称它为:剑门。老支书把竹丝一条一条地从剑门上拉过,那些破得不均匀的竹丝就被剑门修正得大小一样。

老支书开始织畚箕了,双手熟练极快的抖动着。老支书没参加游击队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浙江篾匠,篾匠的手艺那是杠杠的,嘛都会做,竹椅竹席竹篮,做得又快又靓,老支书就是跟浙江篾匠学的,可惜学得不多,但像金庸小说里说的那样,学了一招半式,就已经可以纵横江湖了。

一根毛竹一般只能做一担畚箕,老支书又来来回回上山好砍竹几次,一共做了五担,家里墙角堆满了。老婆说:你这个老头,织这么多了还不挑墟上卖掉,弄得家里多乱,走都不方便。

老支书就去翻日历,澄江镇政府设定逢369”为墟日。恰好明天就是3号墟日。老支书在3号一早就准备好一挑畚箕,试了试,不太重。从家里到澄江墟有6公里,平时都是靠走路的,老支书还不会骑单车,即使会,家里也没有。单车都是给年轻人骑。

老支书看看家里的挂钟,钟摆在来回不知疲倦地动着,秒针在滴答滴答地走,分针和时针差不多成一条直线地指着最上方和最下方,还只6点钟,太早了,到墟上,按老支书的脚力,约一个钟头就够了。还早,老支书坐回木沙发喝茶,一边喝茶一边翻看唐诗三百首,看得津津有味,读到得意之处摇头晃脑地叫好,这本唐诗三百首不知已经翻读了多少遍,有些破。老支书在游击队里受了政委的影响,非常喜欢唐诗宋词,特别喜欢李白苏东坡和毛主席的诗词,认为这才是代表中国的诗词文化,现代的那些诗,简直不值一顾。

老支书,老支书,老贵在门口喊,今天他刮胡子了,换了一身新衣服,蓝色的四个口袋的那种。

在家呀,老贵,你进来喝茶呀,老支书回答。

老贵提着他那只芒鼠走进来,说:老支书,走了,赴墟了。

老支书说:还早呀,才六点多。

老贵说:早点去卖完呀。

老支书放下书,说:好吧。挑起畚箕,转头对楼上大声说:我去赴墟了。楼上老婆回答道:去吧,早点回呀。老支书说:好嘞。

老支书和老贵在乡村道路上走。这条乡村道路北通到始兴县城南通到江西全南县,可惜没有了人修理,到处坑坑洼洼的,非常难看,走路勉强还可以,如果骑单车,不搭人或搭了小孩子还勉勉强强,如果搭一个大人,没多久要不轮胎给弄破就是钢线断。一些汽车拖拉机也是慢吞吞小心翼翼地开过,颠簸如在海浪里一样。

老贵骂骂咧咧的说:这些当官的都不知道为嘛当官,连条路都修不好,老支书,您应该向镇里提意见。老支书说:哎,可是我已经不是支书了啊,现在有支书呀。老贵没话说了,真的见到支书,老贵又没敢这样对他说话。

见前面有一人也在往墟上赶,老贵喊:细生,细生,等下我们。前面那人站住了,回头说:老贵,你也赴墟,啊,还挖到了芒鼠,现在芒鼠可以卖多少钱呀?啊,老支书也去卖畚箕呀?

细生矮矮胖胖的身材,眼眉间似乎有一丝淡淡的苦闷。细生老婆比细生起码高十公分,相貌也可以,据说是因为成分不好,成分地主,才嫁给了他,一点都没有夫妻相,两公婆站在一起,简直是大人带小孩一般,非常突兀。更让细生丢脸的是,小女儿才十八岁,就跟来家里做工的泥水匠私奔了。泥水匠是江西南康人,很帅很勤劳的一个后生。江西南康是木工和泥工之乡,几乎全村全镇全县的男人都会来广东做工学手艺。小泥水匠跟师傅来细生家建房子,一来二去的和细生女儿对上了眼。一次晚上在果园脱完衣服搂抱在一起时,给来打山兔的同族大叔撞上,大叔的头灯亮亮地照在两条白花花光溜溜的缠绕在一起的人身上,两人大惊,赶紧分开,手忙脚乱的找衣服。细生女儿觉得没脸见人,当夜就和泥水匠私奔了。虽然细生家女儿不是第一个跟泥水木匠私奔的,村里还有几个哩,但是弄到谁身上都是倒霉透顶脸上无光的事,细生老婆哭晕了,所以细生一直都有一种忧愁在凝结在眉宇间。细生很讨厌电视,整天都放那些情呀爱呀,特别是外国佬的电视剧叫嘛《豪华世家》,动不动就亲吻拥抱上床,弄得后生妹仔们心痒痒的难耐,受一点点引诱就顶不住了。都是那些电视带坏妹仔们,细生常常狠狠地说。

细生会做斗笠,做得也不错。澄江镇人做的斗笠是尖顶的,竹笠中间夹着用来防水的,是端午节用来包粽子的那种巴掌大小的竹叶。细生身上背了八顶竹笠,要赴墟卖,换点油盐钱。

三人合在一处,往墟上走,一边走一边聊天。老支书和老贵都是瘦高个子,把细生这个矮胖个子夹在中间,让人想起《周末画报》中连载漫画的乐叔和虾仔,只是现场版有两个乐叔。

叮铃铃,后面有单车铃响,三人停下来回头看。骑车人把车踩到三人面前,刹车停下来,这人大概三十多岁,斯斯文文的穿着白衬衣,衣兜上插一支钢笔,他对着老贵叫:爸。拍拍单车前杠椅子上的小孩说:叫外公。小男孩清脆的叫:外——公。老贵笑盈盈地答应着,过来摸摸小孩的头。小男孩很像骑车人,用乡里人的话说:像剥下来的壳。老贵女婿又叫老支书和细生叔,两人都答应着,问着问那的。

老贵女婿叫黄文贵,是个小学乡村教师,人长得相当斯文,忧郁挂满眼睛,据说还会画画还会写小说还会唱歌,写的小说还在市报发表过,教的学生成绩非常好,连续几年教五年级毕业班,年年都有一两个学生考上县重点中学,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了,教育局要把黄文贵当为重点培养的对象,校长位置的预备人员。有一得必有一失,黄文贵忙于教学勤于钻研,有时甚至吃住都在学校,把大肚圆圆的妻子丢在家。那天黄老师正执着教鞭满怀激情地在上课,邻居慌慌张张急急忙忙气喘吁吁地跑到在学校来找找黄文贵,来不及说话,拉着黄老师就往家里跑。黄文贵一边跑一边盘算着家里可能发生最大的事,自己可以承受多大。待跑回家,妻子已经晕过去了,下身流血,脸色雪白。黄文贵手忙脚乱心急如焚地叫上本族人的拖拉机,在拖拉机后厢垫上棉被,和邻居把妻子抬上车,送到县人民医院。妇产科的人冷冷地说,只能剖腹产救小孩了。那时黄文贵狠狠的抽自己脸,狠狠地骂自己不是人。但事已至此,再怎么抽再怎么骂也无用了。黄文贵只能抱着刚刚剖下的儿子回家,神情呆滞。这已经三四年了,一人带着儿子,也没有再娶一个。本来按黄文贵在乡村的地位,黄文贵斯文的外表,多少妹仔心仪的对象呀,那种忧郁的神情让多少妹仔心碎呀,再娶一个黄花闺女也不是不可能。乡村的人看黄文贵也是够风光了,可哪里知道,人人都有一份苦藏在心中,那是属于自己内心的旁人无法了解的苦,一种无法向别人诉说的苦。

黄文贵向老支书岳父和细生告别,骑上28寸的五羊牌单车,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马路的坑洼,慢慢地向镇里骑去。三人望着黄文贵的背影,内心有些感慨。但感慨归感慨,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自己的产品还没卖出去,三人又拉开了脚步,向墟里走去。

滴滴——,后面传来连续急促的摩托喇叭声,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意味,似乎这条路是他家的一样。三人闪一边站住,回头看:有个后生仔,二十岁左右,头发很长,很飘逸,正耀武扬威般地开着一辆冒气的吃油的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奔过来,轮子压过那些坑洼,摩托一窜一跳的,从老支书他们身边驰过,溅起一些泥浆水射到三人身上了。摩托车开过,三人看见后座还载着一个妹仔啊。老支书老贵细生都愤愤的说:现在的后生仔呀,都不注意安全,这么烂的路,还疯一样开车,不怕翻车呀!老支书不认识摩托车上的后生仔,问老贵:这是谁家的孩子?老贵一边擦衣服上的泥浆一边说:我女婿他们那黄屋场的人。他姐姐嫁给深圳了啊,好像说拿回来几万多,有钱呀,了不起的样子。呸,有钱了不起呀!

这些年,乡村里开始流行到深圳打工,有些人赚了些钱,满脸风光的回来,满口粤语,一开口就是深圳怎么样,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着实让年轻人羡慕不已。也有人欠满屁股债灰溜溜地回来,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实耕田。更有的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好比刚刚开摩托过去的这后生仔的姐姐,就是嫁给了深圳人,嫁给了好像比她大二十岁的人。这年头,能买一辆摩托,已经很了不起了,到哪里都是牵引众人的目光。

老支书老贵细生三人擦完衣服上的泥浆,又向墟上走去,转了几个弯,上了又下了几道坡,往前看,隔着澄江河道,已经见得到澄江镇的建筑群了。三人专心走路,一心想着快点到墟上卖自己的产品,希望卖个好价钱。

老支书说:有些口渴啊。老支书一说,老贵细生也觉得口渴,三人想起,前面不远有一处石壁,石壁上有眼泉水,赴墟的人口渴了都会去那里喝几口,泉水非常甘甜凉快解渴。老支书常常说,电视里的山泉水还要卖钱,我们家乡的山泉水好喝几倍也没见谁出钱。

三人加快叫脚步,一转弯,一扇石壁突兀在眼前。石壁光溜溜的,有线泉水从石壁下端的缝隙里憋出来,顺着石壁凹往下流。有人在凹石壁横搭了一条小树枝,小树枝上用一片芒叶搭成一根小小的引水槽,泉水流过芒叶水槽,淙淙地掉落下面一个小水洼里。

三人放好各自的产品。老书记头探过去,张开嘴,对准芒叶流出的水柱,让水自然掉落嘴里,满一口了,吞下一口,张开嘴,继续接水,反复几次,喝够了,走开让老贵继续喝水,老贵喝完让细生喝,细生个子矮,身子拼命往前探,整个人都快要趴在石壁上了,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只青蛙。

三人喝完,找地方坐下了。这泉水旁,因为赴墟的人长期在这里喝水,慢慢就成了一个固定的休息场地,旁边有个坪,坪上有人搬了不少平整的石块摆放着,宛如是石凳。三人坐定,都掏烟包,打算抽烟。老贵笑盈盈地掏出一包烟仔,故意给老支书和细生看到。烟盒并不满,有些瘪,显然已经开包抽过了。老支书和细生说:这么靓的烟仔呀?嘛牌子,哇塞,三个五呀,来来来抽一支。老贵得意洋洋地说:是,三个五,十块钱一包的,我女婿的弟弟在深圳带回来的,女婿孝敬我抽。细生说:现在猪肉才一块多,十斤猪肉呀。老贵抽出两支烟,一支递给老支书,一支递给细生,自己再抽出一支含住,双手拍着自己的口袋找烟火。细生忙啪嗒啪嗒打着汽油打火机,递到老贵嘴边。老贵伸过嘴,对准打火机飘忽的火焰,啪嗒啪嗒的抽着了。细生待老贵抽着烟,忙转过来把打火机递到老支书嘴边,老支书也点着烟了,细生才点自己的含在嘴里的烟。三人吞云吐雾的品着三个五,点头说好。

烟燃烧到一半多,老贵突然说:老支书,细生,你们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叫救命?老支书和细生看了一眼老贵,说:老贵你不要开玩笑。老贵说:没开玩笑呀,你们再听听。老支书和细生静下耐心地听,果然隐约有个女的声音在叫救命,非常微弱。老支书下意识中知道出事了,第一个站起来说:不好,出事了,大家分头找找看。

三人丢掉烟屁股循着呼救声往前找,来到一个磡边,眼前的景象是,磡下躺着两人,一个后生仔,头发比较长,已经不能出声了,晕死了过去,一个妹仔,身子正在蠕动,声音微弱地在喊救命,摩托车给甩到一边,前轮歪扭了,后轮还在转动。三人大惊失色,怎么办?老支书镇定下来说:我们先把人救上来,在想办法送医院。老支书观察了一下地形,这磡不很高,也就到人的胸口这么高,老支书说:细生,你在上面接,我和老贵在下面抬上来。老贵和细生都同意。老支书和老贵找了个磡边不陡的地方,溜下去。老支书说:先抬女的吧。老支书和老贵靠近女的,对女的说:别怕,我们抬你。老支书抬女的双腿,老贵抬肩膀,一般女孩也不过是九十多斤,对做惯了农活的人来说那时轻而易举的事。细生在上面接过妹仔,移到一边。老支书和老贵又去抬那个后生仔,后生仔比较重,老支书和老贵抬高时都很吃力,细生在上边接住说:我一人不够力,老贵你上来帮我。老贵找到不陡的磡边爬上,过来和细生一起抬男的,叫老支书放手。老支书放手。老贵和细生把后生抬到一边,和妹仔并排放着。老贵走到磡边伸手把老支书拉上来。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看两个躺在地上的伤员,怎么办?两个伤员,老支书他们只有三个人,怎么抬去医院?况且到医院还有这么远。老支书说:逢墟日,还有很多人来赴墟的,等一下就会有人来,我们叫上他们一起抬。老贵说:我女婿他们村有几部拖拉机,每墟都会来墟上拉肥或拉其他东西的,等下就会来。老支书焦急地说:那只有等等吧。

很快就听到“突突”的拖拉机的声音了。老贵兴奋得说:来了来了。听了好一阵突突声,一辆拖拉机从石壁那个弯露了出来,车头侧烟囱突突地冒着黑烟,车厢上挤站满了男人和女人。待拖拉机开到面前,老贵招手大声喊:停车停车!拖拉机手以为老贵他们要搭车,不理老贵,突突得就往前开,把老支书老贵细生甩在后面。本来拖拉机手搭这么多人就已经很生气了,你还想来搭车,没门!

老贵一时傻眼了,有见死不救的人吗?老支书大怒,跑步追在拖拉机后面大骂:见死不救,嘛人来的,快点停车!这路坑坑洼洼的,拖拉机开不快,老支书很快就赶到了车头,对着拖拉机手大发雷霆:你干嘛!见死不救!你良心狗吃了!拖拉机手发觉已经不是搭车这么简单,忙拉离合踩脚刹,问老支书:嘛情况?老支书说:有人摔晕了,我们把他抬在路边了,你的车搭他去医院。拖拉机手说在哪?老支书指指后面老贵和细生站立的地方,拖拉机手站起来张望了一下,说:我退回去!马上挂倒档突突突地退到老贵细生身边。老支书跟过来,对车上的人说:你们下来!车上的人没动,谁也不愿下车走路去赴墟。老支书大怒,吼道:你们难道连你你们同屋姓的人都不救,狗心肝!说完就要拉人下来。车上的人听说是同屋的,没让老支书拉,纷纷跳下来了,有人走过去一看受伤晕迷的人:居然是同屋同姓而且还没出三服的堂兄弟;暗叫不好,一齐七手八脚的把两个伤员抬上拖拉机后厢。后厢多了两个伤员,站不下这么多人了,但还有人急着往上挤。老支书指着几个年轻的人说:后生仔留下,年纪大点的搭拖拉机。老支书的话自然有一股威严在,几个后生仔乖乖地不上车了,跟在拖拉机后面跑。

望着远去的拖拉机,三人不知是高兴还是懊恼。待到拖拉机不见了,才想自己今天是去墟上干嘛的。三人收拾一下重新上路。细生望了一眼磡下,说:摩托车怎么办?老支书说:这个等他们家的人去处理。

叮铃铃,后面又有人打铃,三人回头看,原来是现任的谢书记。谢书记骑车到老支书身边,跨下他的永久牌,叫老书记。老支书忙回:谢书记。细生和老贵都叫:谢书记。谢书记点头回应。谢书记下车来,一边推车走一边和老支书说话。老支书说:你去哪?谢书记说:到镇上开会。老支书说:你要向镇里反映,这条路都成嘛样了,还没人修!刚才我们还救了一个骑摩托车摔晕了的。谢书记惊讶说:受伤严重吧?老支书说:不知道呀,看是很严重。

谢书记就这样和老支书聊着走,抬头看看,已经不知不觉进入墟里了。谢书记说:我去开会了,再见。说完骑上车,踩车上桥过河。河南边那个三层楼就是镇政府。

三人入了市场,找了一个地方各自摆开,老贵的芒鼠还是用手提着,芒鼠四脚在划动着。马上有市场管理的人过来收费。老支书的畚箕收五毛,细生的竹笠也收五毛。两人和市场管理员讲了半天,说还没开始卖呀,没钱交呀。最后市场管理员妥协了,说等下再来收。

各村的乡亲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买农副产品的,卖农副产品的,相亲的,来看妹仔的,单纯来赴墟凑热闹的,······熙熙攘攘地挤满了街道和市场。

不久有人来看老贵的芒鼠了,主要是一些小贩。这些小贩靠贩卖野生动物山货为业。他们有摩托车,低价从农民手里收购野生动物或山货,骑车到县城一些固定的饭店销售,赚中间的差价,当然这差价比原价高多了。这些小贩非常狡猾,常常串通一起来压价。

一小贩大摇大摆地过来,瞅一阵芒鼠,对老贵说:五块,卖不卖?老贵觉得太便宜说不卖。这人说:没人比我的价更高了,一会你还会找我的。

一会另一个小贩过来,也是瞅一阵芒鼠,说:四块半,卖不卖?老贵觉得还没头先那人高的价钱,当然不卖,小贩走了。

又一个小贩过来,瞅一阵芒鼠,说:四块,卖不卖?老贵心里发慌了,怎么越来越便宜呀?但老贵还是咬牙说不卖。

等了很久,在也没人来问价,老贵没底了,不可能提回家吧?后悔没卖给第一个问价的,心里想,如果第一个问价的再来,我一定卖了。

这时,第一个问价的小贩大摇大摆的又来了,左瞅瞅右瞅瞅,摇头说:五块钱呀,我刚刚打电话问了下酒店的价钱,五块都亏了,酒店只给我五块呀,已经是最高价了,我工钱都没有,车油钱都亏完了。老贵急着要出手,说:你说多少钱呀?小贩说,只能四块八了,多一分都不要了。老贵想:比第二个小贩的四块五还高三毛,算了吧,成交。

老贵从小贩手里接过四张红红的一块和八张皱巴巴的一毛钱,叠整齐,再折一下,塞进裤子的暗袋,用手在外面拍拍,然后过来看老支书和细生的产品卖得如何。

老支书问:老贵,卖了芒鼠呀?老贵答应着,问:老支书,卖了几担畚箕了?老支书说,卖了三担了,都是一早就定了的。老贵问:几钱一担呀?老支书说:两块半呀。老贵笑着说:比我多,老支书笑说:我是几天时间,你是一天,我还交了五毛费呀。老贵笑笑又问细生:卖了多少?细生有些懊恼,说:才卖一顶。老贵笑着说:几钱一顶。细生说:两块呀,两块都讲半天。正讲话间,又有人来问价钱,讲了半天,买了一顶走了。

渐渐到中午了,市场到处听得到炒菜煮饭声,香气一阵一阵地飘来。老支书说:老贵,你去买点肉和菜,到金记众伙店煮好再叫我和细生吃吧,我看上午卖不完畚箕了,细生的竹笠也卖不完。细生附和着老支书:是呀是呀。老贵说:要不要买鱼?老支书说:不要了,买一斤猪肉三人吃够了,还有青菜呢。老贵说好的,起步要走,想起嘛,又说,要不要喝酒?老支书笑了,说:老贵,众伙店里有酒卖的,到时吃饭大家喝点酒行了。老贵点头买肉买菜去了。众伙店是始兴一带客家的特色,几个人合伙买菜卖肉,到店里煮,叫“打众伙”。结账时店家收一些柴火和油盐饭钱,所有费用都是吃饭人平均分摊的,这是质朴的中国式AA制。

老支书的畚箕又卖了一担,还有一担没卖出去。细生的竹笠卖了四顶,还有一半没卖出去,现在还不是春耕时期,比较少人买,只是一些比较会打算的人,知道现在买比较便宜,而且现在的竹做的耐用,春天做的竹笠很容易发霉的而且还贵。

老贵跑出来市场,叫道:老支书,细生,吃饭啰!老支书左手提着最后一担畚箕,右手拿着竹担竿,招呼细生。细生把竹笠背上,跟着老支书进店了。

三人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一边吹水,吃完结账,平均分摊下来每人一块一毛。

三人出来,市场的人越来越少了,很多赴墟的人赶回去吃午饭,能省一分是一分,连众伙这种比较“抵食”的都不愿打。

老支书和细生重新摆档。最后有人想买老支书的畚箕,只愿出两块钱。老支书说:算了吧,两块卖给你。老支书卖完了他的畚箕,转头看细生的竹笠卖得怎么样。细生的竹笠一块八,还卖了两顶,剩下两顶,看来卖不出去了。市场里赴墟的人越来越少了。三人商量说回去吧,于是细生背起剩下的两顶竹笠,和老支书老贵回家了。

经过那个车祸磡,往下望,那个摩托车已经不见了,想来车主家里来人搬走了。

叮铃铃,有人在按铃,三人站住回头看,谢书记踩车赶了上来,停下车,兴奋地说:老支书老支书,好消息好消息,镇里已经筹到款了,修这条路有希望了。

太阳已经偏西了,余晖染红了一大片天,云似火烧。

老支书踏进家门时,老婆正在和孙子玩游戏。

老婆坐在小凳子上,捉住着孙子两手,一拉一推,嘴里有节奏地念着童谣:

砻米叱咤,

打米煮夜,(晚饭)

大哥要饭,

细哥要粥,

打烂锅头窦(底),

窦下一只蛇,

吓得老妹眼斜斜(xia,

斜上天,倒了阿公一筒烟,

斜上壁,倒了阿公一筒锡,

斜上磡,倒了阿公一筒饭······

孙子咯咯笑,非常开心,满脸阳光灿烂。

 

20181117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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