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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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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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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肉记



 

   收割完最后一茬晚稻,田间旷野就像谁的头发被剪铲掉了一样,可惜这理发师的手艺也太差了,东一块西一块那么难看,好像给癞痢头剪的。

鸡蛋大小的灰色大嘴雀一只一只地聚集起来了,整天就看见他们最活跃,叽叽喳喳的,叽叽喳喳,一大群一大群从山村里的这头飞到那头,那头飞到这头,远远看去,密密麻麻的如同一窝蜜蜂飞过。

腊风吹起来了,在阳光下,呼呼响,而且是乱风,呼一声卷起地上的树叶杂草,吹送到这边,呼一声又吹送到那边,吹得大人脸上辣辣的,吹得小孩子的脸上开始起裂,结了一丝一丝细细的血痂。爸爸妈妈开始拼命叫小孩子们加穿衣服,小孩子却不太愿意,跑开了,被父母追上,提小狗一样提过来,强行给穿上毛衣夹衫,小孩子整个人看起来都臃肿了许多,行动了笨拙了不少。

一早起来,呵呵,田野,屋瓦,柴垛,晒谷坪,篱笆,······到处是如细盐白白的霜。田间有积水的地方,结了薄薄的冰块。不怕冷的小朋友,捞起来一块,用小刀慢慢地想钻出一个小孔,稍一用力,啪,整块都破裂了,还是大人给想办法,用打火机烧红刀尖,一碰冰块,呲一声,就穿出孔来了;小孩子用稻草穿起来,提着到处给人看,说,这是玻璃,这是玻璃。似乎骗得到别人一样。

脑子灵活的半大小子,在茶杯里放些白糖,有时没有白糖就放点红糖,装满净水搅拌均匀,插一篾片下去,趁黑放到猪栏寮背,第二天一早取下来,已经成了一杯冰,靠近火热一下,抽拉出来,像一个大大的冰棒;一边舔一边到处炫耀:吃冰棒,吃冰棒。冬天吃冰棒,也只有他想得出来。

已经进入冬闲的日子,离过年不远了。

村里相对来说比较有钱的有地位的人家,如做老师的,做干部的,做木材生意的,过年后都是你请我我请你,今天去你家,明天到我家,轮流着到各家吃饭喝酒品尝腊味,所以现在正是开始准备年料的时候了。这些人家的阳台晒衣杆上,开始挂起一块一块腊肉,如劈开的松油柴块一样的形状和颜色,过几天,又挂出一串一串的腊肠,或者一些腊鸭,腊鱼,腊猪内杂,沉甸甸地,把粗粗的晒衣杆都压弯了不少。这些腊味被燥燥的冬阳晒,被燥燥的腊风吹,很快就在表面泛起油光,非常诱人,似乎切下一块不用蒸不用炒,就可以大嚼一阵美味无比。经过路过的乡亲族亲,仰头看到这些腊味,互相间议论纷纷,吞着口水,啧啧赞叹,羡慕不已。

家还没有年料啊,母亲一边用铁夹夹黑炭放在火盆上,一边用眼剜着父亲说,你看个个做干部的,哪个不是捞到,哪有像你,嘛都没有,连年料也没有。母亲有眼疾,眼睛不能受风,一经风吹,就流出流泪,好像在哭一样。母亲说完放下铁夹,撩起衣角擦眼,似乎有炭灰飞到眼里了。

父亲默默地,不说话,在卷他的喇叭烟丝,卷好,塞进嘴里,摸出那个泛黄的汽油打火机,啪嗒啪嗒一阵才打着,移到嘴边,点着烟卷。父亲深吸进一口烟,从鼻子里喷出来,似乎很享受一般。然后右手探过夹在两个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端起小小的瓷杯,浅浅地啜了一口。那个父亲专用的茶杯,成褐色的了,全是茶渍,像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一样,长年累月的卷烟吸烟,已经明显被烟油熏成黄亮的了。

看着父亲不说话,有些恼火,母亲是急性子,而父亲偏偏是慢性子,母亲又叨开了:看他好像没有这么一回事一样。老头子,过年的料头嘛办呀!过年有人有客也请人家吃青菜白饭呀!

父亲喝一会茶,抽完了一支烟,又卷另一支烟,这支烟没点着,想了一想,把烟夹在耳朵上,站起身出门了。母亲知道,凡父亲站起来耳朵夹烟,必定是在想办法,家里出现所有的困难,父亲都是夹一支烟一声不响地出去找人解决的。如二哥结婚时办酒席没钱呀三哥上中学没有学费呀,父亲也是不说话,耳朵夹着烟卷,出去找他的老上级,老战友,老同事,老部下,老熟人,一句话:设法借钱,总能解决掉的。

镇政府规定逢日历369”为墟日,今天刚好是3号,父亲赴墟去了。逢墟日,各村的男人女人都会去赴墟,买卖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或农活用品,一条墟街市场都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逢墟日办事找人最好不过了。镇政府“衙门”也是在墟日才是全天开启的,其他时间基本上就是半开半合,难觅工作人员踪影。

父亲从墟上回来的第二天下午,搬下车板,套上车轮,叫上我跟着。我乖乖地跟在后面,没问去哪,反正父亲叫我去那我就去那,总不会把我卖了吧!总之跟着父亲出去,只有好事没坏事,经常出去还会有好吃的呢。我跟父亲去赴墟就去打过几次众伙,我都会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父亲和几个叔叔一起买了不少好吃的,猪肉呀,或者牛肉呀,蒜葱呀,有时还买得到野猪肉,黄猄肉,到墟上的众伙店的煮食,交些柴火油盐费给店家,结账后吃饭人平均分摊费用,我们这里叫:打众伙。这是乡下客家地区质朴的AA制。

我跟在父亲屁股后面,以为又有打众伙一类的好事了,或者说去做客,做客也好呀,有猪肉吃,还有黄酒喝,多美的事,好过在家天天吃青菜或者吃番薯,还要被母亲逼去劳动,喂猪喂鸡上砍柴,那多辛苦。

这是一条泥沙公路,已经很久没有道班来维护了,据说是政府没有资金的缘故,到处坑坑洼洼的。父亲推着板车走在路上,轮子都会一跳一颤的,不舒服。还好不是雨天,如果是雨天,那就更加难搞了,到处是水洼,鞋底都会粘上厚厚的一层泥巴,像有几斤重。

路上遇到的人,都会叫:老书记。父亲小时候参加过游击队,跑步速度非凡,自然就成了一名游击队通讯员,专门负责传达游击队之间的作战命令,转移命令等,但有一次传达了转移命令给另外一支游击队后,跑回原来的游击队驻地一看,已经空无一人了。父亲哭着喊着找遍大山小岭,也不见了游击队的踪影,只能回家,后来成了土改干部,到过很多地方,再后来改选时没选上,回家耕田去了,但在乡亲们的心目中,父亲还是书记。

到了一个木材检查站,检查站的工作人员认识父亲,叫父亲进去喝茶。父亲停下,把板车放好在路边,不客气的走进去坐下,一起喝茶吸烟,聊天。我一直就不明白,为嘛父亲这么喜欢吸烟和喝茶,到哪里都是喝茶吸烟,吸烟和喝茶是人生的一部分吗?直到今天,到一些政府机关单位办事,办公室也是摆有茶具,也常常见有一两人在喝茶吸烟。饮茶吸烟喝酒成了一种深入国人骨髓的文化了吧。

父亲喝了一段时间的茶,看看天色,说要走了,和检查站的叔叔们道别,叫上我,推着板车继续走。检查站的叔叔以为父亲要过检查站,忙要把栏杆踩翘起来。父亲摆摆手说,不过,推着板车带着我往右边的一条岔路走去。

右边的山沟沟是一个叫中坑的自然村,好像有黄、刘、朱几个姓在这个山沟住。他们这个村只有一二三年级,四年级和五年级的都到我们这个村内宿读书了。有些还是和我同班。同学们常常说他们那里有矿,到星期六星期天或节假日跟着大人们去捡碎矿,累积了很多就拿去卖,赚点油盐零花钱。

果然,进入中坑村的道路,路上的乱石渐渐多了,这是因为采矿的人倒淤泥乱石漏下来的,自然,父亲推车也就费劲了,而且还是很多斜坡。父亲叫上我一起推车,好省点力,虽然我个子小,力气不大,但就像母亲常常叨叨的那样:母鸡也能撑力呀,何况一个人。

过了矿区乱石路,路开始小了,只能通过拖拉机了,其实这些路也就是开拖拉机的人修大的,原来的路更小,只能通过板车。路上很明显拖拉机轮子碾过的胎痕,有些深有些浅,有些很明显是轮胎打滑的痕迹。

走了一段路,前面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中坑入口前看,好像很窄,等进到里面,却是有一个很宽很大的“坑”。这是我那里山区的特点,各个自然村大多以“坑”命名,如我家在“潭坑”,其他自然村还有叫“高坑”,“梅坑”,“黄坑”等。

已经看得到中坑的屋场了。最终我还是忍不住了,问父亲:去哪个屋场呀?父亲没理我,停下车,说:有水牛打菜园,我去赶赶。到了冬天,大家的稻子等都收割完了,到处是空地,不用担心家里的耕牛毁了人家的稻子了,于是大部分人家就“放野牛”了,早上把牛赶出栏,由它自己去找食,有些牛很乖,只吃水沟水坝田坎边的枯草,但有些牛看到菜园里有青菜,就头一低,用牛角顶倒篱笆,跳进去啃食。父亲看到有水牛又打菜园了,本能的要过去驱赶。父亲“混混混”地呼喝着牛,牛正吃得过瘾,头都不抬一下,父亲怒了,捡起地上一根拇指粗的鞭子,抽过去,鞭子夹着风声打在牛屁股上,啪一声,鞭子断了,但水牛好像没感觉一样,毫不理会,继续吃菜。父亲转身张望了一下,看到一根竹枝,父亲捡起来,折去一些枝桠,对着屁股狠狠的抽,牛终于吃疼了,跳起来就跑。牛有个特点,你用粗鞭子打它,它皮粗肉厚的毫无感觉,如果你用细软的鞭子如竹枝抽他,它反而怕痛的,撒腿就跑。就像我调皮捣蛋犯事时母亲打我一样,一手抓住我的衣领,让我逃脱不了,一手用竹枝鞭子拼命抽,嘴里还叨叨:让你调皮捣蛋让你调皮捣蛋,日日飞天打石,日日飞天打石,牛都教会来耕田,猴都教会来赚钱,你是教不精话不变,整个成了过教牛二流子。鞭子抽落在我脚上,疼得我脚一直往上跳,跳了左脚抽右脚,右脚疼了跳起来,落下了左脚,左脚挨抽了跳右脚,蹦蹦跳跳的,这是疼痛的舞蹈。竹枝细细的,非常“吃肉”,给抽上,痛入心肺,但又不伤筋骨,这是竹枝鞭子的妙处,还轻易不往外传呢。父亲把牛赶得远远的,然后把篱笆扶起来固稳,再过来和我推车。

看到一个屋场大门了。这个屋场坐落在矮岭下,矮岭的山脚略微显弧形,有把屋场拥抱护住的感觉,这种形状被风水先生称赞为风水宝地。屋场后面的山上有很多高大的枫树,这些树被人称为风水树,是不能砍伐的。枫树又高又直,树干很高的位置也都没有枝桠,树叶已经落光,看得见枝桠间有不少鸟窝,还有巨大的蚂蚁窝。这类风水树,平时一定会经常有老鹰之类的大鸟歇息。我想,能爬得上这些风水树的人一定是多么了不起。

我问父亲,是不是去这个屋场?父亲说:不是,这类是朱屋,我们要去黄屋。

朱屋大门坪上有人在收竹垫席晒的蒸米粉,见了父亲,打招呼说:老书记去哪里呀?父亲回应说:去黄屋呀。

不久又经过一个屋场的大门,大门前坪,不少小孩在打闹,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也有在跳飞机的。我看看父亲,应该是这个屋场了。父亲没出声,继续推着板车沿着路走。还不是呀。

远远看见一个屋场,屋场成一排一排状,一共有三排,第二排比第一排略高,第三排又比第二排略高,所以远远望去,能看得见三排屋脊,中间有大厅串联起着三排房屋,有些像不出头的长横的压扁了的“非”字。屋脊是灰黑色的,屋瓦也是灰黑色的,瓦上间隔不远就有一个烟囱,有些是圆的,有些是方的,有些已经在冒烟了,灰白色的烟袅袅升起,想必这家已经在烧火烧水准备晚上的洗澡水了。但有些烟囱在冒黑烟,想必或者是和我差不多大年纪的人在烧火,烧不着,熏得眼泪直流。屋背后也是矮岭,矮岭上也是很多风水树,但这些不是枫树,而是一些松树和一些板栗树,这些树都是常绿乔木,在腊风天,也还是郁郁葱葱的,即使颜色有些沉暗不是那么鲜嫩了。我在想,现在腊风一吹,板栗的刺包就会裂开,再风一吹,树枝摇晃,板栗就会啪啪往下掉,呵,捡板栗正当时呀,不知道有没有人去风水树那里捡?

来到大门前,大门台阶是花岗岩砌,门槛约有四十公分高。父亲把车板拆下来,扛了进去,又双手提着车轮的铁轴跨了进去,也许门槛太高了,父亲的脚没抬够,被绊了,踉跄一下,差点跌倒。进到大厅,再套上车板,然后把车子推到大厅的一个角落停放。大厅是一个族姓公用的地方,平时祭祖、红囍白事、队里开会商议大事,都是在这里进行,也是老人们休闲的地方,老人们都喜欢在这个中厅烧一堆火,围在一起烤火,聊天,谈天说地,讲他们年轻时怎么怎么样,现在的年轻人又怎么怎么样。本来下厅、中厅和上厅共有两扇板障(类似照壁)隔开,一进大门看不到下厅和中厅,必须由板障侧边进入,才是下厅和中厅,中厅上又有板障把上厅隔开,看不到上厅,只能由板障侧边进上厅,据说这些板障的作用是为了风水不外泄。现在的族姓风水意识渐渐淡薄,为了图个方便,把这些板障都拆除了。

中厅正有几个老头在烤火,见到父亲,有人站起来说:老书记找谁呀?父亲说:各位老者在烤火呀,我找黄书记,黄书记在家吗?老者说:可能上山了,他家山上有香菇厂。说是“厂”,其实是山寮。父亲带着我穿过中厅,走过中厅和上厅间的侧门,进了一条屋檐街。屋檐街中间正有一个妇人在低头舀潲喂猪,那头猪约有两百多斤吧。猪只是脖子有几个小圆点黑毛,其他全是白色的。妇人听到父亲和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眯着眼打量。妇人很高大健硕,但脸却是很柔和的蛋圆脸,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啊。妇人见了父亲,忙说:老书记来了,快请屋里坐,喝茶。父亲拉着躲在他背后的我说:叫婶娘。我居然没出声,很害羞的样子。婶娘笑着说:老书记你第几个儿子?父亲说:第四个,没礼貌一点见识都没有的。

我跟在父亲的背后进了婶娘家的厅堂。厅堂有些暗,我眼睛适应了一下。厅堂正中是一扇板障,板障上贴着伟大领袖毛主席闪金光的大幅画像,画像右下角挂着一个相框,相框里大多是一些一寸两寸大小的黑白相片,相片上有戴军帽穿军装的后生,也有戴红领巾的学生哥哥,有穿花格子的确良衬衫少女姐姐,也有穿四个兜其中一个兜插一支钢笔貌似干部模样的叔叔,这个叔叔应该和戴解放军帽穿军装的后生是同一人。还有几张比较大的,抛开毕业照不说,其中有一张显然是全家福,除了上面相片上这些人外还有刚才见过的婶娘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板障前地下,站着一张八仙桌,可能时间久远了,也许是民国时期的产品,八仙桌的边角有些雕花,深褐色,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上罩着一个圆圆的新竹摩篮。摩篮,客家地区用来罩桌上菜碗防苍蝇的竹篾制品,竹制品通风,饭菜不易馊,把摩篮反过来,垫上一块布,又可以盛很多东西,过年过节做糯米糍等都用得上。左边墙脚摆着一对木沙发,沙发都没上油漆,两沙发中间夹着一个小茶几,小茶几上摆着一个小茶壶和一个碟子,碟子上倒扣着几个小瓷杯,沙发对面是一个柜子,柜子油成黄褐色了,显得陈旧。

婶娘一边叫父亲沙发上坐,一边忙打开茶壶盖,端过去柜子那边放茶叶,打开暖水瓶“嘬嘬”倒水,转过身来走到沙发边倒茶给父亲,父亲忙扶住茶壶,客气地说好好自己来自己来,客气间,不小心把茶水洒出很多,落到茶几上,也溅到了一些在父亲衣服上。婶娘放下茶壶,找抹布来抹,一边抹茶几,一边说,不好意思,湿了老支书的衣服。父亲说:没事没事,一点点。

婶娘说:老支书你喝茶,我去烧水。说完出了厅堂门过隔壁灶间烧水去了。

父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茶,我则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东张西望的。

不久,一个瘦高瘦高的男人大踏步跨进厅堂,还挎着刀篓,见到父亲,立即伸出手,同时说:哦,老书记,老书记,久等了。父亲马上站起来,握住瘦高男人的手说:黄书记,黄书记,没等多久呀。黄书记说:我刚才山上香菇厂下来,今年香菇还算可以。黄书记把刀篓递给父亲看,刀篓里装满香菇,很多是有裂纹的白花菇。有裂纹的白花菇最值钱了,当时好像已经卖到十多元了吧。白裂纹花菇只有在连续白霜天才有,霜风连续吹,把香菇吹裂了,就成了白花菇,不过有一得必有一失,白霜天温度低,湿度低,香菇生长非常缓慢,产量很低,没有产量,虽然价钱高了,事实上也是亏了农户,不如南风天,温度高,湿度高,香菇咻咻地往外冒,咻咻地长大,满圆木树段都是圆圆的香菇蕾,看着心里都美滋滋的,想放声唱歌。黄书记把香菇放入柜子,过来坐在父亲旁边一起喝茶,又大声说:玉莲玉莲,烧水烧水。婶娘在灶间大声回道:已经在烧了,已经烧了一锅倒在后锅了。农民的灶头分前锅和后锅,前锅主要是用来烧水炒菜,后锅主要是用来储热水。为了节约柴火,前锅烧火的热能后锅还能利用得到。

不久黄书记的儿子也下山来了,他和黄书记长得非常相像,长方脸瘦高个,见到父亲后亲切地过来握手问好。

正聊天间,进来一个姐姐,姐姐好高啊,穿着橙红色大翻领毛料外套。这种外套在当时乡下已经是非常的时髦了;和婶娘一样,姐姐的脸是柔和的蛋形,鼻梁很高,眼睛很大,长长的头发垂在肩上,在当时不化妆的情况下还是显得细皮嫩肉的,好像就没有长过什么青春痘之类的东西。我当时年龄正在懵懂间,居然被这个姐姐吸引,后来渐渐长大,在中学时期出来社会上,也梦见过无数次这个姐姐。姐姐后面跟着个高个后生,他推着一部崭新的凤凰牌单车进来,这单车一定是结婚时的嫁妆。俗话评说当时三大品牌的自行车,这样说:凤凰轻,永久重,五羊螺丝松。当时最好的自行车品牌就算凤凰了。这个后生虽然不是很帅,但是有一种潇洒的风度。我认识这个后生,他是我们学校钟校长的大儿子,现在也在教书,好像还是民办,还没转正吧。我听过不少他的事,传说他先和同学校的一个女老师谈恋爱,谈了两年,后来又嫌弃女老师太矮,不漂亮,又没有后台背景,分手了,害得女老师差点自杀。这也只是传说,也不知真假,当年一个小山村,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电影也很少看,根本没什么娱乐,捕风捉影传播公众人物如老师、干部的八卦就是大家的节目。其实,我们那里的婚配也是很讲究门当户对的,例如干部家庭的子女,大部分找的干部家庭或老师家庭的子女结婚,老师家庭的子女,要不找老师家庭的子女就是找干部家庭的子女结婚,很少找一般家庭的子女,除非长得非常出色的。例如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儿,长得出色,媒人就会给你介绍老师或干部家庭的儿子给你。

黄书记对父亲说:这是我女儿女婿。钟老师过来和父亲握手,叫老书记好。

不一会,又进来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黄书记介绍说这是婶娘的亲弟弟,指着略肥的身材略矮的说这是大弟弟,指着略瘦的身材略高说那是小弟弟。婶娘大弟弟尾巴上也跟了一个小孩子,大概八九岁吧,问问岁数,比我大两个月,个头虽然比我高比我大,但木头木脑的,让我看不起他。我都读四年级了,我问他读几年级了,他说二年级,留级了;我问他考几分,他嗫嚅了半天,才说四十多分,这让我更看不起他,留级都是差生,不及格的。我骄傲地说:我考试一般都有九十分以上。我说完就看他的反应,等待他崇拜的眼光,可他居然没感觉,目光根本就没看我,好像一点都不羡慕,很让我无趣。这时厅堂坐满了人,婶娘在灶里铲了一火盆红炭,端过来给大家烤火,一屋子热气腾腾的。大家喝茶聊天吹水。

婶娘说,水烧好了,两锅呢。黄书记拿出准备好的长尖刀,白白的尖刀,如镜子照到黄书记长长的脸,有些变形,有些可怖。黄书记用手指试了试,觉得很利,说可以了动手杀吧。又拿出两根粗麻绳,递给父亲说:老书记,你负责卷绑住腿和嘴。父亲接过绳子。黄书记安排好各人的工作,于是大家一起抄刀搬凳拿绳杀气腾腾地涌出厅堂。

屋檐街上,那头大肥猪吃饱了潲,正在美美的睡着,还不知道大祸临头了,猪真就是猪啊。黄书记过去拍醒大肥猪。大肥猪站了起来,黄书记大内弟一下子抓住猪尾巴,用劲提起来。大肥猪后脚离地了,用不到劲,“喂——喂——”嚎叫,黄书记和小内弟一人抓住肥猪的一只耳朵,黄书记儿子和女婿一人抬肥猪的一只后腿根,不能抬猪蹄,抬猪蹄很容易被猪发力蹬到,受伤。大家一起用力,把大肥猪抬到一张板凳上,横放着,大肥猪还是在嚎叫,拼命挣扎,后腿在飞舞,拼命往后蹬,声音凄厉悲惨,父亲过去,先用一根麻绳结结实实地捆住猪两腿,两腿捆在一起了,用不到力了,不用怕蹬到人;父亲再用绳子卷住猪嘴,猪张不开嘴,叫声小了。黄书记早叫婶娘准备了一个木盆,木盆里装了一些盐水,放在猪头下面,又叫大家稳住,左手扯着肥猪的耳朵,右手举起尖刀,对准猪脖子插入,瞬间没入刀柄,黄书记鼓捣一下,把尖刀拉了出来,白白的尖刀只有刀尖粘了点红;猪鲜血喷涌而出,哗哗掉落下面的木盆里。血流到差不多完了,黄书记叫女婿和儿子把猪后腿提高些,让猪血流多点。猪后腿提高了,果然猪血又流出一些。黄书记放开猪放好尖刀,忙把猪血盆端很高啵啵倒在一个木桶上,加了些水,又提高木桶平肩,啵啵地倒在另一个木桶上,黄书记这样倒的目的是要猪血打均匀,凝结成块。很快猪血上面泛泡了,凝结成了一个整体。

不少小孩子听到猪的嚎叫,都跑过来看热闹,叽叽喳喳的谈论着,眼里闪烁着亮光,他们眼里似乎看到了一团一团的红烧肉,是那么香那么诱人,却没看到一个生命被宰杀,被消灭。

大家合力把猪抬下来,放到街中间的一个长长的木盆上。我们把这种专门用来杀猪去毛用的长木盆称为:腰盆。肥猪最后挣扎了几下,全身肌肉颤动,很快就不动了。

这时,太阳就要下山了,余晖把整个小山村浸染得粉红粉红的,美丽无比,各家的鸡鸭都在归笼,每人脸上都好像有了光辉,年轻了好多一般。

大家忙着到灶间倒开水淋猪,黄书记说,开水不要直接淋在猪上,要加点冷水,要不烫熟了猪皮,不好去毛。大家遵照黄书记的话做了,舀开水淋了一阵肥猪。黄书记用手试试拔猪毛,看到很容易就拔脱了,说,翻过来,淋另外一边。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猪翻过来,淋另外一边。黄书记又试了试,猪毛很容易拔脱了,说,拿刀刮猪毛。大家忙而不乱的拿刀各自刮猪毛,有的刮猪头,有的刮猪尾,有的刮猪身,唰唰唰,很快的刮完刮干净一边,大家合力把猪翻过来刮另外一边,很快就刮得干干净净。

大家合力把光溜溜的肥猪抬到一块门板上,冲热水洗干净猪身。

冲洗干净后,黄书记吩咐把猪转过来四脚朝天,叫一两个人扶住猪脚,四脚略微张开,好让黄书记为猪开膛。黄书记熟练的做着这一切,显然已经是做过不少次了。黄书记熟练地取下肥猪的上下杂,猪肠猪肚放一个箩里,猪肺猪心等放另外一个箩里。两个内弟熟练地给猪大肠灌水,来回抖动,稀释大肠内弟猪粪,这样方便把猪粪倒出来。两个内弟抬起箩,到屋场边的小溪里清洗去。

黄书记用一把大刀开始砍斩,斩到猪头时猪头骨太硬了,黄书记口里嗨嗨声配合着挥刀有力,把肥猪斩成两半,叫上女婿儿子,一起抬到一间屋子里放着。我看见黄书记左脸上粘着一小粒猪肉,也许是在砍斩猪肉是溅到的,一直都粘着,看着黄书记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我几次想开口告诉他,但又忍住了没出声。

天色渐渐暗下来,开始煮夜(晚饭)了,这是父亲的强项。父亲在族亲婚嫁办酒席时都是“扶锅”的,和大厨没什么两样。婶娘的两个弟弟打下手,一边快速地哆哆切白萝卜一边嘴里没停地恭维父亲,说父亲走过的桥比他们走过的路还多了,吃过的盐比他们吃过的饭还多了。嘴里抹着蜜,把父亲恭维得非常开心,似乎炒菜一点都不累,而且是一分非常光彩的工作。我则坐在灶风口加柴捡火。

黄书记儿子从他房间里捧来一部收音机,放在厅堂的柜子上,打开电源,杂音喳喳叽叽的,转了那个圆圆的按钮好一阵,才听到收音机里一个厚重洪亮的声音说,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下面是小喇叭节目。接着一个非常清脆透亮稚气的小女孩的声音:“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紧跟播送一曲小喇叭独奏······非常好听,大家凝神定气地听得津津有味。

开饭啰,八仙桌上坐着黄书记,父亲,婶娘,婶娘两个弟弟,还有女儿女婿,黄书记儿子,刚好八人,坐满了,菜摆得满桌,还有黄酒娘,白酒,男的喝白酒,女的喝黄酒。大家互相敬酒吃菜,闲聊国家大事,说到改革开放,说到分田到户,说到了香菇多少钱一斤,说到了这些年家里稻谷够不够吃,说到前些年猪要上吊不能自己杀,说到了深圳,说到了深圳的经济如何如何地发达,高楼在突突地冒,后来说到了教育,说到了如何教育好下一代,教育好下一代是重中之重,谁谁考上了某某大学,谁谁考上了复旦大学,全镇都是第一个。说到这大家下意识地回头看我和婶娘的侄子,问我们读几年级了,成绩好不好。我和婶娘的侄子坐在一旁临时加的小桌子上吃饭,只有两三碗菜,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总比在家里好很多呀。

饭后,已经九点多了,一弯新月挂在非常洁净的天空,明晃晃的月光笼罩着整个山村。我们不可能回家,黄书记安排我和父亲睡一铺。山村的夜晚非常宁静,偶然只能听到狗吠,隔壁老人的咳嗽,其他什么都听不到,冬天里连蚯蚓草虫都没了。

第二天公鸡喔喔婉转嘹亮地打鸣,一早起来,又见白白的霜,到处都是,屋檐街有水的地方都结冰了,又硬又滑,非常容易摔跤。黄书记把昨天吃剩的菜倒锅里暖了,叫上大家吃早饭。早饭后,黄书记和父亲到屋子里分猪肉。嘀咕了半天,黄书记给父亲分了一半,一百多斤,还分了一些粉肠给父亲。

父亲和黄书记把板车抬出大门,把装在蛇皮袋里的猪肉抬出来,放在车板上,父亲突然发现有个轮子的胎没气了,也不知是不是昨晚放在大厅给哪个小孩放完了,有时山村的小孩也很讨厌,太调皮捣蛋了。黄书记忙去找打气筒帮忙加气,黄书记儿子拿了一把过来,却加不到气,原来这把气筒坏了。黄书记又急急忙忙地去隔壁邻居家借,还好邻居家的气筒没坏。加满气,然后告别,迎着初升的太阳,我再后面推,父亲在前面拉,回家啰。

走到比较平整的公路上时,我问父亲:我们家是买黄书记家的猪肉还是借?父亲说:哪里有钱买呀,借。我说:我们家什么时候还呀?父亲说:等黄书记儿子结婚要用猪肉的时候还。我们那里结婚男方女方都要办酒席,男方要给女方家送几百斤猪肉。我说:黄书记儿子什么时候结婚呀?父亲说:很难说呀。我说:到时我们家没有猪肉怎么办?父亲说:所以我们家也要存猪肉呀,我们家的猪现在才三十多斤,长到一两百斤的话,不要卖了,存起来,等黄书记儿子结婚就可以还了。我说:怎么存起来呀?不馊了臭了?父亲说:借给别人家呀,这样就存在别人家,到时我们家要用就可以取回来呀。呵呵,原来这样,我似乎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回到家,母亲看到我们,脸上似乎有了笑意,忙着打开后锅盖倒热水给我们洗脸。我洗完脸跑出去找小伙伴们玩了。父亲洗完脸就忙开了,忙着给猪肉分块,忙着切猪肉酿腊肠。父亲把肥瘦相间的猪肉切成薄薄的片,撒一些细盐,然后加上白酒,加上一些白糖,还刷一点姜末下去,搅拌均匀。

父亲把猪小肠洗干净,用筷子夹起猪肉通过漏斗往里塞,塞满塞紧大约二十公分,就用小麻绳打个结,酿完一条,接着酿第二条。父亲看到腊肠上有些气泡,就找来针刺破,放掉腊肠里面的气体,好让腊肠更加凝结。做完这些,已经到了中午了,趁着还有太阳,拿出到阳台的晒衣杆上晾晒。路过的乡亲族亲,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啧啧赞叹:老书记,你家生活真好呀,这么多腊肠腊肉。说话的人吞着口水,羡慕不已,他却不知,老书记家的全是借来的,等着要还的呀。

我家阳台的晒衣杆,被腊肠腊肉的重量压得弯成一条弧线了,如弓,似乎要向老天发射生活沉甸甸的箭镞。

 

 

20181124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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