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景文
今晚炆泥鳅芋仔汤啦!父亲说。我听得很清楚,高兴地跳起来了,见人就说:我家今晚炆泥鳅芋仔汤,我家炆泥鳅芋仔汤了。炆泥鳅鱼仔汤,那可是我们那里村镇的著名菜食了。虽说是汤,其实水分并不多,不是很稀的那种,更像浆。这种食物,不用家里掏半分钱,都是自力更生的,可以非常尽兴地吃个够吃个饱。芋头,最好是芋仔,而且要大禾(中造稻子)芋仔,早禾芋不好吃,不够粉,很难炆烂。泥鳅呢,多一点最好,少一点也行。我们这里还流传着一个笑话:谁谁家里炆泥鳅芋仔汤,只有三只泥鳅,泥鳅下锅时跳走一只,剩下两只,不小心又给家里的猫叼走一只,剩下一只,一只也好呀,那就一只泥鳅炆一锅芋仔汤吧。从这个笑话中,可以看出我们村的人对炆泥鳅芋仔汤有多么偏爱。
我从内间端出砂锅到檐街,揭开盖子,砂锅内灰青色的浅橙黄色的泥鳅见到阳光,似乎很兴奋,在争相跳游,蹿出水面,含一口阳光或者吸一口气,又急忙钻下水里,一会,又静静地伏在砂锅底或浮游水中。这些泥鳅也许有一斤多,够大家吃一餐丰盛的了,已经在净水里养了很久,有一个礼拜了。
这些泥鳅都是我在上一个星期六星期天到大禾田里挖的。去挖泥鳅的前几天,我端着饭碗到我们族姓屋场的公用大厅里吃饭。大厅两边的墙壁上都写着红色毛主席语录,下面靠墙壁摆着两条长板凳,板凳上都坐满了人。大家互相看你家吃什么菜我家吃什么菜,互相比较。其中有一个大伯,用一个洋瓷盆端了满盆泥鳅芋仔汤出来,一边啧啧有声地吃着,一边表情丰富的吹着:哇嗨,炆泥鳅芋仔汤,那真的是好吃,好吃!那种表情,好像非常陶醉,似乎比皇帝吃的食物还美味。我吃的是南瓜,和炒白菜,这种菜说好吃也行说不好吃也行,反正是天天吃,吃腻了。我心中琢磨着,你家可以炆泥鳅芋仔汤,我家也来一次炆泥鳅芋仔汤,要炆一大脸盆,要吃多少就吃多少,那该有多爽。
我就去内间,翻找我家那个泥鳅篓。堆放杂物的地方满是灰尘,弄得我灰头土脸的一身脏兮兮,还好找到了。只是有些破,好些地方的篾丝都断了,几个窟窿,如果用来装泥鳅,肯定会钻出来溜走完了,那真是瞎子点灯白费劲。我先把泥鳅篓提到圳里洗刷干净晒干,然后找来一些父亲做畚箕剩下的蔑丝耐耐心心地补上。泥鳅篓还是一个好泥鳅篓,只是补的地方的篾丝新旧不一样,很明显的补丁。不过我还是很开心的,有了泥鳅篓,还要一个挖泥鳅时泼水用的盆呀。瓷盆不行,太厚,而且容易破,用起来不方便,最好是洋瓷铁盆,那种上了洋瓷的铁菜盆,这种菜盆轻薄,而且不易破,用来泼水最好不过了。我打开家里的橱柜,找出所有的洋瓷铁菜盆,有的太大了,放不下泥鳅篓,有的又太小了,泼水费劲,刚刚好合适的,又还是新的,新的拿去挖泥鳅,泼水很容易蹭掉瓷漆,母亲一定会骂我败家子。好吧,现在还没到星期六,选哪个水盆就暂且放一边吧。
于是我开始琢磨要去山坑田挖泥鳅。去哪挖呢?我跟我大哥去过几个地方,我心中有数。我知道哪些地方的水土环境合适泥鳅生长。我下课时也在想,上课时也在想,以致走神没认真听课。老师严肃地批评我,说我开小差,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六,中午放学铃一响,我就第一个冲出校门。学校离我家一点都不远,两分钟就到了。我到家后赶紧放下书包,和弟弟分好任务,打米煲饭,暖潲喂猪,切菜炒菜,准备好后自己狼吞虎咽地吃了几碗,然后写了一张纸条贴在家里厅堂的门板上:
爸爸妈妈,饭煲好了,菜炒好了,一盆白菜一盆土豆,用摩篮罩在桌子上,你们回来如果冷了,就烧火加热一下。我去挖泥鳅。
我提起泥鳅篓,在灶间橱柜找到一个比较不新的洋瓷盆,塞进篓里,带上门。我们那里的家门一般都不用上锁的,带上门就可以了。
我几乎是跑着走路的,速度非常快。有个同族的叔叔说:像木偶戏里的高玉宝,脚不点地,并给我取外号叫高玉宝。
走了没多久,遇上了一个同姓的姐姐和姐姐的弟弟。姐姐个子很高,身材特别匀称,肩上扛着一把铁锄,穿花格子衬衫,胸口明显突突的,随着脚步上下抖动。我看见姐姐白嫩的脸上有几粒泥浆印。她笑起来非常温和亲切,两个酒窝又圆又深又大。据传有后生说,今生愿意淹没在这酒窝里,醉死无悔。姐姐问我:小弟,你去哪呀?我说:挖泥鳅。姐姐笑着说:你知道哪里多泥鳅呀?我说:我知道,我跟我大哥去过,姐姐你们是不是刚打过禾水?姐姐笑盈盈的说:刚刚打过。我说:姐姐你脸上有泥。在哪在哪?姐姐一边抹脸一边说,好像有什么秘密怕被人发现一样。姐姐的弟弟接我的口说:刚打过禾水的田又挖不到泥鳅。也是,刚打过禾水的田,水还在哗哗地流,浑浊,况且泥鳅还没钻出来到水沟里生活呢。
姐姐抹掉脸上的泥,不再说话了,从我身边香香地走过。她弟弟的脚有毛病,走路一拐一拐的,据说是小儿麻痹症。我下意识的看了看他的脚,卷裤腿满是泥巴。
我继续赶路。听到前面有很大的响动,越来越近了。我知道是有人赶着大水牛回家。
转弯处,先是露出了大水牛的头,和两弯月牙形的角,很快就露出了强壮巨大的身躯。大水牛啪啪地走着,路上留下一个一个清晰的圆圆的脚印,到了一些斜坡,唰一声,大水牛前蹄好像打滑,在黄泥路上划出两条长长的印痕。大水牛后面跟着一个大伯,大伯戴着草帽,帽檐都破了,垂掉了下来,有手指这么长,在风中晃动。大伯手里执着一根细细的牛鞭,几乎是跟着大水牛在小跑。
我有些害怕这么大的水牛,忙闪在路边。大伯见我,有些凶地说:嗨,又去挖泥鳅呀!我说:是呀。大伯说:不要堵了水沟啊,堵了水沟,禾水就白打了。我说:不会不会的。大伯说,不会就好。说话间,大水牛已经跑远了,大伯忙追了上去。
我继续赶路,走到了一处平地。几棵大树下,有几个李姓的后生坐在那里休息,叼着烟仔,正在吞云吐雾的,好像二流子般。他们见到我,坏笑着说:小孩子,去哪呀?我说:挖泥鳅呀。青年说:小孩子一个人呀,你不怕深山里有老虎呀,有蛇呀,有鬼呀?去年就有人遇上了鬼。这些后生阴阳怪气地说得像亲眼看见一样,呵呵呵嘿嘿嘿地坏笑。我登时紧张了,举目到处张望,阳光白花花的,一片光明,哪里会有鬼。据大人说,鬼属阴,太阳下,绝对不会有鬼存在,即使有鬼也不敢出来。我不理他们,继续赶路。
渐渐进入了一个山坳。两边的山非常陡,相隔又近,树木高大葱翠,阳光漏下很小,山风一吹,有些凉飕飕阴森森的感觉,间或有一两声鸟鸣。在这里我才真的有些紧张了,毕竟只有我一个小孩。
我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这条路有些烂。有些很小的泉水从山上流下来,又给山路截断了,没了去路,泉水漫上了路面,把一段路泡烂了。大人就捡一些木条横放在路上垫脚,如果不小心没踏中横木,踩到烂泥上就会弄湿弄脏鞋子。
前面路上好像有细微的响动,我停下脚步,凝神往前看:一根树棍上,有一条黑白相间的长长的东西在蠕动,三角头竖起来,吐着细细尖尖的信子。银环蛇呀!山风更加凉飕飕了。银环蛇可是有剧毒,给咬伤基本上就是没救了。去年,李家就有一个后生,专业抓蛇卖的,一次不小心给银环蛇咬了,十万火急骑摩托到医院时,整个人都已经黑了,医院也爱莫能助呀。不过我知道,任何动物,只要你不伤害它,它也不会伤害你的,甚至它更害怕你。
我站住,眼睛盯住银环蛇,银环蛇也在冷冷地盯着我,有股冷气像蛇一样在我脊梁游走。想用什么办法来吓走银环蛇。我在路边捡起一个长木棍,飞舞着,空气被木棍劈得呼呼响;口里嗨嗨几声,剁剁脚。银环蛇听到响动,先是警觉地慢慢地蠕动,再突然飞快地溜下路边的草木丛中,沙沙几声不见了,只见几株被压折了的小花枝在颤抖。我迟疑了片刻,赶紧飞快地跑过银环蛇待过的地方。
走了一段,听到右手边山壁上有沙沙声响间或有咕咕声,我猫下腰,悄悄地摸过去,探头往声音那里看,呵呵呵,离我大概有一两百米的地方,有好多只好大的鸟呀,有全身雪白的,尾巴羽毛长长的,也有全身灰黑色的,头顶上有一撮红,正在林中觅食呀。这些大鸟叫白鹇,有林中仙子的美誉。可惜白鹇是最没情义最呆头呆脑的家伙。我常常听父亲讲,猎人在白鹇常常出没的地方,用一些浓密树枝围一个小寮,只留一个枪口,见一只白鹇就开枪打一只,白鹇没看到人了,即使枪声砰砰,同伴一个一个地死在身边,它也会无动于衷,继续捡果子吃。所以有经验的猎人,一次就可以打到好多只白鹇。白鹇虽然美名林中仙子,其实是最笨最傻最没情义的动物。
我突然站起来,大喝一声,白鹇扑棱棱地连飞带跑抢向更高山。其实白鹇的飞行能力并不强,根本飞不远,都是飞一段跑一段。
我看着白鹇飞走了,有些悻悻地想,能抓到一只多好,可惜我没这个能耐,于是继续走路。小心翼翼的踮过独木桥,钻出林子,白花花的太阳又照耀着我,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全是一丘一丘一塅一塅黄灿灿的大禾田,饱满的稻穗弯着头颅,有些田丘已经很黄了,收割在望了,有些田丘还是绿的,但稻穗已经饱满了,风吹过,沙沙响一浪一浪的。田坎边东一个西一个站着稻草人,戴着破破烂烂的草帽,有些稻草人还穿着上衣,没有双脚,双臂永远是张开的,似乎在吆喝着,追赶来偷吃稻子的野猪山鸟。
对面不太远高坡趴着两披水的山寮,矮矮的,杉木皮盖的顶,上面压着几块石头,用木头围的墙壁,还糊上了黄泥,炊烟袅袅地冒着,也许是勤劳迟归的人在煮食。嘎咯咯嘎咯咯,母鸡飞跳上山寮顶,似乎说:我又下蛋了,我又下蛋了。一只公鸡也跟着跳上山寮顶,咯咯咯在母鸡旁边叫,母鸡下蛋了,又关公鸡什么事呢?小黄狗在山寮边走来走去,摇着尾巴朝我这边看。我听大人们说,这山寮是来这里割松香油的一个兴宁佬的家。乡亲们称“佬”,似乎有一种不屑的意味,好比湖南人叫“湖南佬”,江西人叫“江西佬”,我们自己本村人也是,李家称苏家“苏屋佬”,苏家称李家叫“李屋佬”。家里一共有五人,除了兴宁佬夫妻两外,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靠割松香和种香菇为生,简直有些像解放前的过山瑶。女儿长得水灵水嫩的。有些来这里搞副业的后生就想着办法勾搭她。其中有一个后生,人也长得蛮帅气的,来这附近伐木材,经常来他家借着借那,要不忘了火柴就是忘了带什么的,还时不时在带一些好吃的东西送给兴宁佬家,一回生二回熟,渐渐赢得了少女的芳心。本来少女对生活在这山窝里就非常不耐烦非常憋屈,这还真的找对了路,两人暗暗好上了,后来就跟着后生到了村里,不愿再回山窝山寮住了,兴宁佬也没办法,不得不同意了两人的婚事。呵呵,这个山窝窝居然还有风花雪月的故事,也许还有更多,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这山坑田丘都已经大部分打禾水抽沟排水了,禾田水已经很澄净了,淤泥已经沉落。我脱掉解放鞋,在田边扯了一条野葛藤捆绑住,挂在泥鳅篓外,这样就不会丢失。我以前就丢失过鞋,因为挖泥鳅来劲专注了,心里只是想着挖泥鳅,忘了自己还有一对鞋放在那里,等到记起来,往回找,却找不到了,也许是自己忘了在哪里,也许路过的人捡走了。
我卷高裤腿,赤脚下田了。脚底踩在淤泥上,有点痒痒的,并不是难受,而是有些舒服感,田水给太阳晒了一个上午了,温暖如家里锅里烧过的热水。
我顺着禾田里的排水沟走,眼睛盯着水沟的情况,脑子快速的分析着哪里有泥鳅。大哥曾经告诉我:挖泥鳅要看几个方面,第一要看淤泥处有没有泥鳅钻的洞,有泥鳅洞那一定有泥鳅了;第二要分析这个地方的淤泥,松烂肥沃的淤泥合适泥鳅生长;第三看这个地方是不是阴角,如果是阴角,水凉,淤泥烂肥,略深,这就是最好的泥鳅窝了。顾名思义,泥鳅窝,那肯定多泥鳅了,找到这个地方,只管挖就是了。
我找了一个地方,看见有几个泥鳅洞,于是挖泥截堵住两端,拿洋瓷盆泼掉水,食指并拢慢慢地往身边挖泥,一点一点的往里面挖。开始没有,挖了一小段,有一只泥鳅的尾巴给挖露出来了,黄褐色的尾巴。我刚要用手窝掬起来,泥鳅突然往外一钻,跳了下来刚刚挖完没有淤泥的地方,看它有小手指这么大小。泥鳅泥鳅,没了淤泥的地方,拼命钻也哪里逃得掉。我双手一左一右靠近泥鳅,合拢,把泥鳅掬捧在掌心,转过来,放在泥鳅篓里。乖乖,你就在篓里静静地等你的小伙伴吧。
我继续挖泥,又挖到一只,这只泥鳅可能很聪明,居然一动不动装死,可是逃不过我锐利的眼睛,我一手把它抓起来,放在篓里。这只泥鳅掉在篓里了,也许发现装死没用,也许是看见了同伴,欢快的钻动着,在篓底钻来钻去,似乎想找地方开溜,可是钻动了几圈,也没找到逃跑的地方,不得不乖乖地和同伴依靠在一起。
我转身继续挖,呵呵,有只黄鳝的尾巴露出来了。黄鳝比较难抓的住,非常滑,而且黄鳝溜走的速度很快,抓它是必须用两指的指甲死死掐住,我慢慢的往前挖,待挖到黄鳝的身子露出差不多一半了,于是猛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死死掐住,拉出来。黄鳝在拼命的扭动挣扎,想逃跑,可是已经迟了,我把它丢进泥鳅篓。黄鳝在泥鳅篓里挣扎着,想找地方溜出来,头往泥鳅篓的开口蹿跳了几次,可惜没成功,它溜到另外一个地方,再蹿跳几次,蹿到泥鳅篓的大半高度了,但是还是够不着,出不来,黄鳝终于失去了逃跑的信心,乖乖地蜷曲在泥鳅篓的底部,一动不动了。
这段水沟挖完了,也就挖到两只泥鳅一只黄鳝。也好,还算有收获,没白挖。我把截住水沟的泥堰推开,让水沟的水流通。不然又要挨稻田打禾水的人骂了。
我沿着禾田水沟继续上田塅。眼睛仔细的找每一个可能有泥鳅生活的地方。
呵呵,终于在一个山磡下找到一个水沟阴角。我记得大哥的说话:山磡,阻挡了阳光,沟水凉凉的,这里肯定有泉水,只有泉水才是凉的,在这九月初的天,太阳还是比较猛,一般泥鳅都会找一些比较阴凉的地方生活,这个地方正合适了,淤泥有些深而且肥烂。是泥鳅窝没错,我很肯定的判断。磡下的水沟,是断头沟,所以只用截堵住一头就可以泼水了。有个问题是,这里有泉水,是活的,这边泼水,那边来水,很难泼完呀,或者说,泼完水,开始挖时慢慢水又来了,又要用洋瓷盆泼。我仔细地找了一下,找到了泉水源头,挖泥围住泉水出口,让它不要再流到水沟里。这是一眼很小的泉水,稍微用比较硬的泥巴围住筑成一个堰陂就堵住了,泉水也不会高过堰陂流出来。我再在水沟的另一头筑了一条小堰,堵住入水,双脚踩入水沟内,拿起洋瓷盆,舀满一盆往外泼,弯着腰连续机械地做着这一切,沟内的水很快就浅了。我在沟里的泥上轻轻地排出一条小沟,让沟里的水集中在一起,然后用洋瓷盘一盆一盆的舀到小堰外,呵呵,看看沟里几乎没水了,我得意地笑了。我双脚站出小堰外,十指并拢弯腰开始挖泥,挖了大概三四十公分,脚移进堰内,奇了怪了,居然没有挖到一只泥鳅,连小的也没有。难道是我的判断失误,这里根本就没有泥鳅,这里根本就不合适泥鳅生活?我直起腰,哦,围住泉水眼的小堰陂塌了一角,有水流出来了。我忙跨过去重新挖硬泥加固,又站回开挖的地方弯腰开始继续挖。
呵呵,一会,有几只泥鳅钻了出来,只是比较小,我不太满意,我把几只泥鳅掬捧进篓里,自言自语的说:泥鳅呀泥鳅,你快点来一只大些的呀,最好有拇指头那么大,大的才好呢,泥鳅篓也快满呀,看到大泥鳅我父母也高兴呀。
是这样的,我们挖到的泥鳅,回家到村里时,会有不少人过来看你的挖到的泥鳅有多少,如果挖得多而且大只,人家就会赞扬说:这小孩不错,挖了不少泥鳅,还很大一只一只。如果很少又小条的,人家就会失望地说:哎这小孩子呀,读书没能耐,挖泥鳅也挖不到多少,你看只只泥鳅都像火柴梗大小,还好意思!
额,有只大的呀,我看到有一条大的尾巴,刚好泥浆流下来,尾巴上也是泥浆,看不真切,不过看这个尾巴,应该很大,或者是很大的一只黄鳝。我暗暗欢喜,继续飞快的挖尾巴边上的泥,看挖得差不多了,赶紧用手钳住,拉了出来,很大条啊,比拇指头还粗,只是它的身子在扭动,皮是花的,有一些地方暗红,有一些地方灰褐色,而且皮粗糙没有黏液不光滑,看看它的头,脖子小,尖头大——我的天哪,我瞬间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九月艳艳的太阳下都有些发冷,赶紧扔到远处,那条大家伙啪一声落到一棵小树上,在小树桠停留了片刻,再落到草丛中不见了。
我呆站着好一会,待自己慢慢定住神。现在留给我的难题是,我是要继续挖还是放弃这里?放弃这里,不是我的性格,我是认定一个地方或一件事,一定要有最终的结果才算完,不可能半途放弃的,不放弃吧,刚才扔出去的长家伙,粗糙的一些暗红一些灰暗的皮肤感觉还实实地我在手中,那扭动的小小的脖子尖尖的头好像还在我眼里,像电视镜头一样重复播放。怎么办?我弯腰提起泥鳅篓,准备走,看一眼已经泼完水的水沟,又放下泥鳅篓,刚放下泥鳅篓眼前又出现了刚才粗糙暗红灰暗皮肤,脖子小,头尖尖的扭动的家伙,又犹豫地提起了泥鳅篓,但是提起泥鳅篓轻轻的,没有重量,今天没成绩,村里人的声音有好像在耳边:嘿,这小孩子,没成绩,就挖了这么点点泥鳅!
最终还是成绩和荣誉感战胜懦弱,因为我还想起了跟大哥来挖泥鳅时大哥说过的话:泥蛇,不用怕,没毒的。呵呵,泥蛇没毒,这下放心了,就是给咬到也死不了。
好了,继续挖。我终于定下心来继续挖。挖了二三十公分远,只挖到一两只很小的,不会判断失误吧,我跟我大哥挖过很多次泥鳅,自己也挖过很多次泥鳅,大哥教我自己实践得来,这个地方一定很多泥鳅啊。我直起腰,让自己舒服些。继续弯腰挖。
蹦出来一只小泥鳅,又蹦出来另一只小泥鳅,我都掬捧进泥鳅篓里。下手一挖,又一只,左一只右一只,有大有小,有些泥鳅略带橙黄色肚子鼓鼓,显然有卵了,有些灰青色,肚子白白的,也许这是公的。这么多泥鳅呀,还真是泥鳅窝,或者说泥鳅的家族都在这里呀。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在,村子里开会呀。我这时候已经把刚才的惊吓忘掉了。
泥鳅篓内渐渐丰盈了起来,看不到篓底了,给泥鳅遮住了,泥鳅很小声的吱吱咕咕的在篓里钻动着,黏液互相摩擦,起了很多泡泡。
哗,围住泉眼的泥堰又塌了,水涌到了沟里。我还有三分之一没挖呀。我不得不重新挖硬泥建筑堤堰,围住了泉眼。又用洋瓷盆泼水,泼完水继续挖。可惜这段没什么泥鳅了,我草草的挖完这段,直起腰。腰有些疼了,母亲常常说小孩子没腰沒腰,腰不会疼,可是我的腰弯久了,真的有些疼。
我用右脚踢踏围住泉水的泥堰。泉水哗一声涌出来,流到刚翻过一边的沟泥上,慢慢地流到我截堵住沟水的那个堰,我用左脚把这个泥堰也踢平,让两边的水接通,融合在一起。
我提提泥鳅篓,感觉还不错,有一些重量了,没八两也有半斤了吧,人家三只泥鳅一锅汤,我这里有几十只了,而且还有一只黄鳝。
不行,这还是太少了,要挖就挖多些,这样才能得到村里人的称赞,才能得到父母的夸奖。要不母亲又要骂我一个人去挖泥鳅,家里的事不做。
我提起泥鳅篓继续往上走,山坑里的田都是一塅一塅的,上了一塅又一塅,但又不是农业学大寨那样的梯田。
挖了不少沟,又挖到了不少泥鳅,还有几条黄鳝,看看泥鳅篓,黄鳝和泥鳅在钻动着,黏液越来越多,泡泡也越来越多,我真有些兴奋,呵呵呵,我真是一个能干的小孩子,我这样的年龄的小孩子有多少人连山坑都不敢进呀。
高兴中,突然脚底下一沉,泥水瞬间没到我腰间,脚底还是虚虚的,踩不实,用不到力,似乎还要下沉,但是我还是死死抓住泥鳅篓,没有丢翻。这时我明白:不小心掉进一个沼泽地了,大人口里叫“湴”的地方。听老人讲,有些牛掉进了湴里就起不来了,越用劲爬就陷得越深,直至整头牛都没到不见了。上课时老师也讲过,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时,就有无数红军战士掉进沼泽地再也没有上来英勇牺牲了。其实我们山区的沼泽地形成的原因是,田下面有一眼泉水,泉水常年的往外冒水,周围的泥土渐渐被融化了稀释了,形成了一个淤泥坑,上面却长了不少草,不容易看出来这里有一个湴,不小心踩上去,淤泥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瞬间掉落。不过这毕竟是山区,实土比较多,并不是很深。我挣扎了一下,感觉到脚底踩到实土,用得上力了,用得上力就不怕了。我把泥鳅篓递到一边放稳,双手抓住湴边一些比较大的杂草,脚慢慢地往前挪,手同时发力,连续几次,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嘿,终于爬上来了。
摸摸衣服,腰往下全湿透了,而且还是粘满泥浆的那种,又难看又不舒服,我用手擦擦,还擦出几只蚂蝗呀。哎呀,蚂蝗吸血可是厉害了。不知不觉中蚂蝗就会牢牢的吸住你的血管,吸饱,一下子蚂蝗的体积就会膨胀几倍,吸血时好像打了麻药不感觉痛,吸完那才真正痛。
我赶紧提起泥鳅篓,来到田边的小溪流里清洗。找了一个磡,流水从磡上掉落,形成了一个小瀑布。我利用瀑布来冲洗裤子的泥浆,泥浆是洗完了,可是整个上衣也洗湿了,湿湿的一身,一点都不舒服,我脱下衣服,拼命的拧,试图把水拧干。哎呀,回去了吧。回去了,不挖了。
我重新穿上衣服,提着泥鳅篓找到路,跑步回家了。还好,挖了不少泥鳅,也不至于太倒霉,总得向父母有个交代。
回来很快,很快就见到村子里的人了。有人看到我全身湿湿狼狈的样子,呵呵呵地偷笑,也有人过来看我的泥鳅篓,有人看了,说:还不错,小孩子懂挖泥鳅。有人说:这么小,弄得一身泥狗样。有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看见我,看了我篓里的泥鳅,说:也不是很多,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就不去挖泥鳅,山坑田有陷阱有湴,我就是在耙田时用油柴火照泥鳅,一样照到很多。我不服气的说:照泥鳅我也会,我也照过,我和我弟弟去照过,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孩子们又说:你会做泥鳅钉叉吗?你会做黄鳝夹吗?我骄傲地说:我都会!我什么都会做!
清明后谷雨前都是农忙的时节,大人们都忙着犁田耙田,丘丘田都放了水泡浸着。雨水有时下有时不下,大地已经全面复苏,草虫唧唧叫,青蛙呱呱,天气越来越暖和了。
到了晚上,田野间,经常看得到几盏火在游荡,游荡到这边游荡到那边,不是鬼火,而是有人在照泥鳅。用一个铁火篓点上油柴火,在水田里照泥鳅。看到泥鳅在水里伏着一动不动,钉叉对准泥鳅迅速敲下,泥鳅被针穿透,挣扎着;提起泥鳅叉,在泥鳅篓里边沿敲敲,让泥鳅掉落。遇到黄鳝就用黄鳝夹夹住,放到泥鳅篓里。这样一般都要两人,一个双手抬举长木柄火篓,一人拿钉叉或黄鳝夹。
到了星期天,我和弟弟就上山找松油柴。松油柴,其实就是松树给大雪折断或者是有什么事故松油不能在树干上循环,松油停止循环慢慢累积在一个地方,一根枝桠或一根树干,越积越多,越积越多,有些松树的几根大枝桠都全是松油柴了,砍开,绛红绛红的,用乡亲们的话说,像瘦肉。平时会用柴刀劈成一片一片薄薄碎碎的,家里烧火煮饭时都会用它来引火。一碰上火,油柴就会吱吱的烧,冒着黑烟,还会滴灰褐色的松油。
我和弟弟到松树林里砍了几根油柴,肩扛回家。我和弟弟分好工,弟弟负责锯柴,劈柴,锯成二十公分长短,劈成两指大小一块一块。我负责制作泥鳅钉叉。其实做这个泥鳅钉叉并不难。在墟上买两包一号针,没去墟上,待货郎下乡来时也可以买或换。一定要一号针,一号针粗长,不易断,而且做得结实,二号三号针太细了,用来做钉叉时夹不实,而且容易断。
先用手指大小的两块长短四十公分薄竹片,均匀地在一头画好二十根针的分布,大概也就四五毫米一根吧,然后用小刀轻轻的挖一个小槽,两片竹片都一样,把一号针一根一根整整齐齐地摆在槽里,两片竹片合起来,压紧,再用细细的铁丝慢慢缠绕,在一号针间缠绕得结结实实。用手指弹弹针,如果牢固,就会发出嗡嗡声,那好,还怕不牢的话,拿一块松油过来点燃,松油噗噗地掉到铁丝和竹片的缝隙里,冷却后凝结成一块整体了。竹片后面握手的地方,用小刀修光滑,也用绳子捆扎结实。一把泥鳅钉叉就做好了。
接下来就做黄鳝夹了,黄鳝夹更容易了。削三片约五十公分长的竹片,两片薄一些,中间这片厚一些,削成类似长剪刀的样子,三片都要在切上齿牙,切约十五公分左右就可以了,齿牙的作用是为了能牢固地夹住黄鳝,靠近齿牙的地方钻一个小孔,把三片竹片用铁钉钉过去,把长出来的铁钉敲弯,在两片薄片的尖头上垫一点点竹片,这是为了给和中间厚竹片有咬合的空隙,然后用铁丝扎牢,在竹片后端做两个套手的类似长方形的圈,这个圈作用是为了使用黄鳝夹时不易脱手和开合容易。做好这些,用小刀慢慢地修光滑竹片。抓住黄鳝夹试试,灵活称手就可以了。夹一根棍子试试,牢牢的。看看,我是不是很能干呀?
花了我一天时间才做好泥鳅叉和黄鳝夹,回头看弟弟,早已把油柴劈好了,全部都整整齐齐的地挤在两个刀篓里。一个刀篓的油柴不够,照泥鳅不久就烧完了,两篓差不多,照完这两篓夜也深了。
那几个小孩以为我没去照过泥鳅,不会做泥鳅钉叉不会做黄鳝夹哩,见我说得头头是道,倒把自己唬着了,没趣地灰溜溜地走开。
现在最要紧的是,我要赶紧回家换衣服,洗脸。
到家后,换了衣服,洗了脸,把家里平时用来煲猪脚的砂锅端出来,洗干净,舀了几勺水倒入。把泥鳅篓拿过来,泥鳅篓的口依靠在砂锅口上,把泥鳅往里倒。泥鳅一只一只咚咚地掉进锅里,如运动员跳水般,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水花,本来晕乎乎也许正在生气闷气的泥鳅们,现在回到水里了,再一次深刻感受鱼水情的重要性了。你看他们只只都在砂锅里张开了翅膀,洋洋得意地悬浮着,完全忘了刚才逼仄的生活。
我天天放学后都会把砂锅端出来,给泥鳅换水,逗泥鳅玩,和泥鳅说话。这样持续了一个礼拜,父亲说:养了一个礼拜的泥鳅了,泥鳅的肠肚子里的脏东西也排完了,我去挖些大禾芋回来,今晚就炆泥鳅芋仔汤吧。父亲说完扛起锄头,又对我说:你去果园折些柑橘枝叶也,要折新鲜的。我知道,炆泥鳅芋仔汤,一定要加柑橘叶。柑橘叶有祛咳嗽化痰化气的功效。我飞快的跑到家里的果园,折了一些新鲜柑橘枝叶。很快父亲挖了几颗大禾芋回来。呵呵,一个个比大人拳头还大大的芋头,身上挤满了鸡蛋大小的芋仔,像母亲肩上背着小孩。父亲把芋仔拔下来,叫我和弟弟刨干净芋毛。我和弟弟刨了很多,问父亲够不够。父亲说够了,洗干净后把芋仔切成一块一块小方形的,然后叫我烧火。我愉快地就一人守在灶风口烧火捡火。
父亲用篓倒出泥鳅,滤掉水分,倒在热锅了,泥鳅在热锅了拼命的钻,啪啪挣扎,很快就泛白了僵硬不动了。小小的眼突出,怨恨地瞪着,锅壁上粘满了泥鳅的黏液,受热后成了一块一块的锅巴。父亲把泥鳅铲起来,盛在洋瓷盆子里,倒水洗锅,洗干净泥鳅黏液锅巴,待锅干了,放了几调羹油下锅,放上几片生姜,待油冒烟了就把泥鳅倒入煎炸,很快就香味四溢。煎炸香脆黄泥鳅后铲起来,倒芋角下锅,放上柑橘叶八角等香料一起炒,一定要炒熟炒透,然后倒上适量的热水,烧大火盖上锅盖炆。一会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响,一屋子都是蒸汽,蒸汽中氤氲着香味。我问父亲:可以吃了没有?父亲说:等炆到芋角的角圆了,你就来叫我。说完出去抽烟了。我看着芋角在锅里翻滚,用锅铲铲起来,看了好几次,终于芋角的方角滚圆了,我忙去告诉父亲。父亲铲起来看了看,开始倒煎炸香的泥鳅下去,搅均匀,待煮滚,用大勺子舀起来盛在一个大脸盆里。满满的一大盆,灰白的芋角上间杂着横一条竖一条灰灰香脆的泥鳅,看得口水直流。父亲端到厅堂桌子上,脸盆热气腾腾的。叫上大哥家二哥家一起来吃。
十几人热热闹闹地围着大圆桌,大家都好久没沾过荤腥了,都很兴奋。父亲和大哥二哥都要喝酒,他们用小杯慢慢地啜着母亲酿造的家酒。我和弟弟则装满一大饭碗泥鳅芋仔汤,津津有味地吃着,咬口煎炸泥鳅酥酥脆脆的,香喷喷,芋仔又粉又滑,好像在品味人间最好吃最美味的食品。
2018年12月11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