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景文
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有时是小雨,有时是中雨,连客厅的磁砖地板都湿漉漉的,雨夹裹着冷空气,一阵接一阵地袭来,从窗户袭来,从门洞袭来,甚至从墙壁上钻来,好像湿冷是一种看不见的无形的活性动物,无处不在,爬上全身,穿过衣服,钻进体内,渗入骨髓。
该死的烂冬!老书记在心里骂这个老天爷,他不会骂出声,这是多年做干部修炼成的素养,即使胸有气心中有火,老书记都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前骂出口,最多在心里把那些粗口翻滚几遍,最大的限度也就是在无人的时候骂骂,吼几声,发泄发泄心中的戾气。该死的烂冬,老书记又在心里骂了几句。因为该死的烂冬,老书记的足疾又犯了。这是老书记年轻时落下的毛病,那时老书记还不是书记,也不是干部,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击队员。一次战斗,老书记的左脚踝处中了子弹,烂布一包,止住血,由另外一个游击队员搀扶着,撤退转移,甩了敌人之后,到了驻地,才有时间来处理医治,但当时又缺医少药的,全靠挖山里一种伤科草药“金狗毛”敷贴,慢慢地,老支书的脚伤是治好了,但是落下一个大疤,走起路来有轻微的瘸跛,但这是有光荣革命历史的残疾,谁也不敢笑。可能枪伤肌肉内的淤血等有毒物没有清理干净就结痂封口了,每次到下雨的冬天,老书记的左脚就难受无比,不是那种撕裂的痛,那种感觉无法形容,是痛?不是,是痒?不是,是软?好像也不是,就是难受极了,难受极了,左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但难受的感觉又真真切切地告诉自己,这只脚是自己的,结结实实地和自己的身体连在一起,甩不掉。
于是天天看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老书记紧紧盯住那个西装革履的气象先生的嘴巴,看着这张年轻性感的嘴唇一开一合的,希望这张嘴里吐出一个美妙的字来:“晴”,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样,老书记在一次一次的失望中,在脚踝无比难受的折磨中,熬过了一个多月,终于听到了气象小姐美妙无比的声音说:明天,开始转晴。电视屏幕中,出现了一个躲在云边有些害羞红艳艳的太阳。老书记兴奋得好像年轻时第一次亲了桃花妹仔一样。
太阳却好像习惯了睡懒觉,八九点钟了,才透过云雾,懒洋洋软绵绵地撒下一些黄黄的阳光,没有劲道,似乎元气还没有恢复。老书记一阵失望。本来老书记已经准备了一张椅子,打算坐到本姓屋场大门坪,好好地享受久违的阳光浴。
老书记所在的生产组,在政府英明的决策、规划和领导下,已经建成了新农村,每家每户都是一座水泥钢筋房,都是独栋的,外面贴了长条磁砖。老书记家两层半,那半层的露台,是用来晒农作物的,例如花生啦黄豆呀。这几年,大部分耕田都承包给了投资方,由老板统一找人管理。年轻人大部分都到珠三角打工,即使没有去珠三角打工的,也到县城的外资企业上班,稻田渐渐荒废,没人耕了,恰好有承包商来打算承包村里所有耕田,规模化种植经济作物,多数是种玉米或大棚青菜瓜果。村委会的干部求之不得,一是耕田不会荒废,这些在以前那可都是良田呀;二是还可以收些租金补充一下村民的伙食费;三是经济作物耕作收成时要请临时工,那些闲着大爷大妈刚好用上,还能赚一些零用钱。但是种植经济作物的副作用就是:那些泥鳅黄鳝青蛙等等,已然没了生存空间。那些在初夏的乡村,飘荡诗意的夜晚,“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已经荡然无存了。老书记是行为诗人。本来老书记参加革命前还是一个看牛娃,一个坐在水牛背上唱山歌的看牛娃、孤儿,后来共产党来了,老书记的灵性被游击队的政委看上。这个政委可了不得,据说是省城来的大学生,是作家诗人。当时还是看牛娃的老书记成了游击队的通讯员,因为老书记有一种快跑如飞的本领。老支书寸步不离地跟着政委,一有空就学习,除了转移就是学习,老书记特别聪明,学习也特别用心,政委也特别喜欢老书记,可是后来,都毁于那颗子弹上,在一次任务中,左脚踝中弹,再也跑不快了,队伍转移归建大部队时老书记就留了下来。政委在惜别时送了两本书给老书记,一本线装的《唐诗三百首》,一本《宋词选注》,老书记都像宝贝一样藏着,一有空就拿出来,读得津津有味。当读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时,老书记就忍不住跑到稻田里,坐在田埂上,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心里感应着水稻抽穗的声音,闻着稻花若有若无的香气,听着青蛙此起彼伏的鸣叫,——简直迷醉在一片诗情画意里。可惜的是,没有人可以和他一起,没有一个村民懂他那份诗情,甚至有人觉得老书记发神经。改革开放很多年后,发展经济的政策碾压这一切,一栋一栋村民的小楼房拔地而起,一片片水田被种上了经济作物,蛙声没了,稻花香没了,连草虫声都少了好多。
云雾渐渐被太阳驱赶走了不少,阳光强了不少,有些温暖了。老书记摸出他那部老人机,看看时间,喔,十二点多了,煮饭了啊。去年孙子给他买的老人机,好像两百元就可以了。孙子说:老爹,给您买部手机吧,好联系。老书记说:要好多钱吧?还要话费哪。孙子说:现在很便宜了。过了两天就塞给老书记一部老人机,并仔细地教老书记如何开机如何充电如何接电话。老书记怎么说都算是“文化人”,教几次就会了。
老书记吃完午饭,看见阳光暖暖的从窗户照进来,心中欢喜。右手提了小椅子,左手柱了一根竹棍,慢慢地跨过门槛,有些艰难地移到大门坪,找了一个合适晒太阳的位置,摆好小椅子,把竹棍靠在墙上,坐下,享受着阳光的沐浴。
老书记背靠着大门口左侧,坐北朝南的,大门槛可能有四十公分高,门框边刷着的白石灰上还贴着去年族人结婚的喜联,横额“苏刘联婚”,上联“苏门吉日喜迎贤淑女”,下联“刘氏佳期欣结德才郎”,风吹日晒雨淋的,新娘一样已经褪去了婚礼时的光彩,像柴米油盐的日子一样发白暗淡了,下联上边纸角已经脱落,翻折了过来,盖住了半个“刘”字,有时风一吹,折角又翻回去,露出了整个字,风一过,又翻折下来,盖住半个字。感觉如俩小口经常闹别扭一般。
老书记,您也在晒太阳呀!一个沙哑的声音,像笛子孔贴了块破了的膜吹发出来的声音。老书记回头看,哦,同族的兄弟老羊也提着一张板凳来晒太阳,见到老书记就嚷嚷。本来按同族字辈的排法,老书记应该是老羊的大哥,但因为老书记做了很多年的书记,即使老书记的长辈,见面也习惯叫老书记为“老书记”。
难得的太阳啊!老书记眯眼,看着太阳照过来的方向,又像和老羊说话又像和自己说话。
难得一天温暖的太阳!老羊附和着,也眯着眼和老书记一样朝太阳照过来的地方看。但很快就眼花了,两位老人眼睛开始避开了阳光的直射,互相对视着。刚才看阳光弄得眼花了,只看到对方一个迷迷糊糊的影子,慢慢地,像调焦距一般,变得清晰了。
和老书记的瘦高个长方脸不同,老羊是圆脸略胖,满脸油光,一副幸福富足的模样。戴黑色的棉帽,穿羽绒服,棉暖鞋,有点像电视剧里的“土财主”。本来老羊的儿子也是放不出几个屁的老实农民,老羊跟着也是过着一般农民不咸不淡的日子。后来老羊儿子的儿子长大了,职中毕业后,到了广州,开始跟着老乡混日子,贴小广告修卷闸门,那时还给城管抓了不止一次,关了几次小黑屋。慢慢地老羊的孙子也摸出了些门道,自己另起炉灶单干了,积累了资本后,又开了间小厂,手下也有十多个人,据说赚了不少钱,过年还常常开部丰田小车回来,有模有样的像个大款。
现在是大寒了吧?老书记说。可能是,老羊接口说。现在都没日历了,都是看手机,老羊,你的手机是智能机,看看日历是嘛节气了。老羊听老书记的话,伸手进口袋里掏呀掏呀,掏出一部智能机,有些拙笨地打开,翻找,眯着眼看了一会,说:是呀,马上就大寒了。老书记说:大寒小寒,冷水成团,最冷的了。老书记想起,生产队时,现在正是社员们上山烧火土的时候,大家热火朝天地铲削山皮,那些常年的落叶、蕨类植物腐化的山皮,被社员铲下山脚稻田上,堆成一大堆一大堆,像一座一座小山,然后点火焚烧,火熊熊的燃烧,窜起老高,每个社员的脸都烤得红红的,一点都不冷;待烧透冷却后用箩担挑回生产队的粮仓储存起来,明年开春用来盖秧芽,火土保温肥力劲长,盖出来的秧苗不软。有时也很搞笑,有些火土没有完全熄火透就担回来,又复燃了,把箩都烧了一个大窟窿。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上山了,好多山路都被荆棘阻塞了,好处是,这些山比往前翠绿了不少。老书记叹了口气,心里想着一个电视里学来的词语:环保。
老书记,前面来了一个人,年轻仔,看看是谁?老羊说。老书记朝老羊指的方向看,见一个人影向自己这边走来,很模糊,但看样子是个年轻人。因为前面是一个斜坡,先只看见年轻仔的上身,渐渐才看见腰部,接着大腿,最后是全身了。
大爹,二爹,年轻仔走近,朗声喊。潭坑村里人喊“爹”,实际上喊的是祖辈,反而喊“爷”是喊父辈。喊老书记为“大爹”,因为家族中健在的这辈,老书记年龄最大的了,老羊恰好是第二,并不是说老书记和老羊是亲兄弟。老书记和老羊疑惑的望着年轻仔,他是谁?好像很熟,但又一下记不起来,老书记和老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白衬衫,深灰西装,头发梳得光光的,背了背包,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读书人的样子。这大冬天的,年轻仔不冷呀?老书记和老羊互望了一眼。
大爹,二爹,年轻仔看见两老人似乎还没认出自己来,又喊了一声,我是文仔呀!我爷佬是老龙古呀!
哦哦哦,是文仔呀!!俩老人恍然大悟的,学校放假了呀!文仔说:我早已经毕业了。
说起文仔的父亲老龙古,小时候老书记没少照顾。老龙古的爷佬狗仔古是个很不成器的人,除了喝酒,基本上就是喝酒,即使家里没米下锅了,还是喝酒,这样一个家庭“顶梁柱”怎么能够顶得住梁呀?喝醉了就闹酒疯,除了打老婆还是打老婆。老龙古上学也没钱交学费,八岁了,还没上学,老书记对狗仔古说:你这样不让老龙古上学不行。狗仔古喝着酒,说:没钱交学费呀。老书记没办法,拉着老龙古到学校自己垫钱报名上学了,书包铅笔直尺呀等学习用具也是老书记帮买的,但是老龙古没上中学就辍学了,哭了几天,擦擦眼泪,十四岁的小后生就上山搞副业了。还好老龙古长得身板结实强壮,上山砍杉木松木,还是一把好手,刚好那几年政策开放,疯狂收购木材,价钱坚挺,家里也就渐渐好转起来。到了文仔这一辈,这下不得了,文仔武仔两兄弟,学习那是杠杠的,文仔考到了中山大学,第三年武仔考取了华南理工大学,一家出了两个名牌大学生,那真是门楣都几乎亮瞎族人的双眼。虽是这样,老龙古小时候受过老书记的恩情,一直都记挂心里,虽然老书记和老龙古家的血缘并不是很近,已经出五服了,但是老龙古一家一直都把老书记当成很亲的亲人,文仔武仔见到老书记都是亲切叫“大爹”,那种口气,就像叫自己的“老爹”一样。
文仔放下背包,掏呀掏,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一大半递给老书记,小半递给老羊,说,这是朱古力,很好吃的。老书记没弄懂什么叫“朱古力”,疑惑的说,猪古哩?猪古哩,猪上嘛东西呀?猪古上的东西好吃吗?猪古,家乡话的意思就是公猪,男的公的雄性的俗俚都叫“古”,老书记以为是公猪上的肉。老书记养过猪嫲,赶过猪嫲到镇里的畜牧防疫站配过猪种,见识过猪古的骚劲,据说没人吃猪古的肉呀,味道骚得很呀,那种骚味,能让你几天几夜吃饭都不香,难道现在的人不一样了,不过也许真的不一样,往年不敢吃的东西,现在人都津津有味地吃,还说嘛美食呀。
文仔说,大爹,不是公猪上的肉做的,是外国传入我们国家的一种食品,叫朱古力,英文来的,chocolate,翻译成中文就叫朱古力。老羊呵呵地笑,盯着老书记,满脸的嘲讽,老书记落伍了,跟不上时代了,我孙子就买过好多次朱古力给我吃呀!有营养的。老书记也呵呵呵地笑,并不觉得脸上无光,毕竟老书记是“文化人”,很快就明白了嘛意思。
文仔看着老书记剥开朱古力包装纸,有滋有味的慢慢地嚼吃着,说:大爹二爹,您们晒太阳,我回家啰。转身跨进大门,向他家走去。
两老人牙齿都不好,慢慢地嚼着这种外国风味的美食,东拉西扯的说味道如何味道如何,如何不同于中国的糖果,和往年的麦芽糖又有嘛不同。老人耳边仿佛响起了当年货郎穿村过乡,敲着弯铁,“叮叮咄,叮叮咄,叮叮咄”的声音。那时的麦芽糖是一大饼的,小孩、大人拿鸭毛鹅毛旧塑料或鸡内金来换,货郎按分量多少就用弯铁敲对应的数量麦芽糖下来,用纸包着,递给小孩或大人,但大人也因为常常觉得货郎敲的麦芽糖太少而争吵。
太阳暖暖地照下来,老书记身体舒展了许多,感觉左脚骨也好了一些。听得有小鸟的啁啾,大门前左边菜园里有几棵梨树,已经落完叶子了,但是在枝头零星的点缀开着几朵白花,还有好些花蕾,已经憋足了劲,也正准备怒放呢,这也很奇怪,也许中国只有潭坑村的梨花是开两季的。梨树旁边还有几棵梅树,正在热热闹闹的开着,但已经显出颓势,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了,梅花树旁边还有几棵桃花树。有几只鸟雀在欢快的叽叽喳喳上下跳跃,似乎很兴奋,一会跳到梨树上,啁啾一阵,又飞到桃树上,啁啾着。
鸟雀很开心呢,老书记望着果树,对老羊说,很开心呢,老羊,像你一样开心。老羊呵呵呵地笑。
有几只蜜蜂,也许忘了采蜜的路途,远远地闻到了朱古力的甜味,错认为这里也有花树,飞了过来,绕着老支书和老羊的头嗡嗡地飞着,有的甚至落在了帽子和头发上,爬来爬去。老羊很烦,生气了,抡起巴掌就要打掉。老书记劝阻了:老羊,蜜蜂也许迷路了啊,不要伤害它了,就像难缠的讨厌的小孩子一样,讨厌归讨厌,总不能伤害他们呀。老羊尴尬地笑了一下,挥挥掌,轻轻地赶蜜蜂离开。蜜蜂好像明白了老人的意思,嗡嗡声又飞向了菜园花丛中了,飞向了他们的兄弟姐妹间,一起忙碌一起开心。
梅花快要谢了,桃花就要开始了,老书记又说,解放后那几年,好像是五几年吧,我们后山的野桃花林,春风一吹,那真是千树万树桃花开啊,你嫂子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妹仔,人面桃花相映红啊,我就在桃树林里爱上你嫂子桃花,缘定三生啊。老羊呵呵呵地笑说:老书记,你还好说,当时咱村最漂亮的妹仔都被你娶了,你问问村里的后生,谁不在背地里骂你!有这事?老书记第一次听说,求证的望着老羊。老羊怔了一下,这可是多年藏在潭坑村那辈人的秘密,老羊居然在今天说出来了,不过说出来就说出来吧,都已经是陈年往事,桃花都已经去世多年了,大家都老了,好多同龄都过世了,现在说出来也没嘛关系了。于是老羊说:老书记,你命好娶了桃花,当时多少后生都暗暗咒你快点死,那个瘸子快点死,那颗子弹怎么不击中你的胸膛!你看,你还没死,他们已经死完了。老书记说:咒我的人包括你在内吧?老羊脸红了,不过他的脸本来就红的,看不太出来,嗫嗫嚅嚅的敷衍搪塞过去。
太阳偏西了啊,老书记说,偏西了,很快就要落山了啊。老羊也抬头望望太阳,已经偏西了不少,说:偏西了,很快就要落山了。老羊掏出手机,按亮看了看,说:四点了,四点多了。咦,有小车声音,谁家的小孩开车回来了,老羊举目往前面看,因为是斜坡,却没看到汽车,只听到汽车的声音,和几声喇叭响。但很快,见到了一辆白色轿车的车顶,车身。
轿车呼呼地开到老书记和老羊的身旁,嘎一声停来下来,右边后车门打开,一条黑丝袜的漂亮的长腿伸了下来,高跟皮鞋闪闪发亮。高跟很细啊,老书记和老羊都担心能不能承受住一个人的重量。另一只高跟鞋也踏在地上,承受出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皮短裤,毛茸茸的短袄衣领,却没扣扣子,露出里面薄薄的绣花内衫,胸膛凸得老高了,脸色白白的,像抹了面粉,嘴唇红红的,像要出血,眼睛被撑得大大的,睫毛又弯又长,好像很重的样子快要掉下来,头发一个卷一个卷地披在肩上。老书记和老羊相视了一眼,这是谁呀?这打扮是冬装还是夏装呀?是不是城里人分不出季节?
这时开车的人也下车来了,西装革履的,脖子上吊着一块像长长的猪脷一样的布块,头发梳得光溜溜,砰一声关了车门,迈过来老书记和老羊的前面,朗声叫:大爹,老爹!呵呵,这不是老羊的孙子锦鳞古吗?回来一次比一次气派呀!老羊站起来。锦鳞古指指分不出冬季和夏季的美女说:老爹,这是我女朋友。老羊诧异地说:怎么和去年回来的不太像,是不是去韩国整容了?老羊看电视,经常听到嘛韩国整容如何如何厉害,一个丑女都整成美女呀,所以他怀疑锦鳞古的女朋友也去整容了,现在的人啊,为了漂亮,嘛事都敢做呀!锦鳞古听了老爹的问话,脸不明显的红了,但很快就褪去,没理会老爹,拉着女朋友跨进大门,往家里走去,留下老爹站在那里还在纳闷。
你不回去呀?老书记对老羊说。回去又怎么样呢?连说话都交流不了,由他们去吧,我们老人了,年轻人还嫌我们笨嘴笨舌呢,我还要晒太阳呢。也是啊,年轻人的世界和我们不一样,老书记也同意老羊的想法。
太阳又偏了一些啊,老书记说。老羊坐了下来,抬手在额头做了一个凉棚,往太阳这边看,说:又偏了些,很快就要下山了,我们晒不到太阳了啊。老书记突然感觉有些悲凉,晒不到太阳,为嘛悲凉呀?老书记也说不出来,反正回到屋子里,虽然有电视陪伴,但四围都是墙壁,孤零零的一个人,虽然不愁吃穿,但是就是完全没有在大门坪晒太阳那种舒畅的感觉。
太阳真的偏西了,有几朵云爬过来,阻挡了阳光,感觉天色暗了许多,气温也降低了一些。
就这样太阳不出来了?到天黑也被云挡住吗?老羊有些悻悻地说。
不会吧,老书记接口说,很快云就会飘过去的,太阳又出来了。
也许吧,也许吧,希望太阳再出来,咱哥俩再晒一会太阳,驱驱寒气。
突然老羊的手机在唱歌,有人打电话了,老羊掏出电话接通,喂了一声,听到一个声音在推销嘛贷款呀。老羊骂了一声,关了。
老羊,你手机的嘛歌曲,那么难听?像和尚念经,老书记问道。
我也不知道呀!买到手机就这样子,我又不会调整。
老羊,你说是不是桃花唱的山歌最好听?比你手机的歌声好听多了!
老羊望了一眼老书记,心中想:老书记怎么啦?又提起往事!但是他还是肯定地说:是呀,桃花唱的山歌最好听,在山里一唱,全山的人都停下手头的活,听桃花的歌声呀,清脆,婉转,声音穿过一山又一梁,穿透无数后生仔的心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老书记长长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老人斑似乎也炸裂开了,慢慢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回味桃花妹仔的歌声。桃花妹仔在桃花林唱山歌的情景又在脑海浮现了。
过了一窝又一窝,
俺邀老妹斗山歌,
老妹一支俺一支,
就怕老妹冇咁多。
老书记轻轻地唱着,可惜山歌轻轻唱就唱不出山里那种恣意的粗狂的骚味。他想起了那次和桃花妹妹斗山歌的情景,男方和女方分两个阵营,男方出歌,女方回歌,或者女方出歌男方回歌,不论输赢,男女往往就在斗歌间结了情合了意。多年后大队为了庆祝秋收丰收,包场放《刘三姐》的电影,看过电影后,老书记觉得自己年轻时就是阿牛哥,桃花就是刘三姐。
老妹挑水唔放肩,
一肩挑到水缸边,
对着水缸照一照,
人又标致水又鲜。
老羊也接口唱道。老羊的声音沙哑,拿捏不住音律,唱出来不伦不类的,难听死了。
阳光又照了过来,透过老书记眼皮,刺激了眼珠子,老书记睁开了眼。
我就说嘛,云会移开的,阳光还会照下来。
但是太阳就要落山了啊,老羊说。
是呀,太阳已经触碰到山顶的松树枝了,就要落山了,不过真美,要落山的太阳一点都不刺眼,真美,轮廓清晰,边上的云朵也浅浅地红了,真美。老书记轻轻地说。
太阳落山了,回吧!两个老人站起来,提起各自的椅子凳子回家了。
第二天,太阳早早就照进了屋子,老书记又一手提着小椅子,一手柱着拐杖,慢慢地移到大门坪,慢慢地坐下。
今天太阳明艳,明显比昨天温暖了许多,老书记感觉左脚已然没那么难受了。
大门坪左前方,那一大片菜园,各家的菜园都有在这里。桃花在的时候都是她在伺弄菜园,桃花走后,老书记接手打理。菜园里的白菜,芥菜,白萝卜,大蒜,白菜花,正绿油油的生长,白萝卜很大,往地下已经长不下去了,一小段白萝卜已经撑出了土面;特别是白菜花,菜叶间抽出一根芯,长长的,芯上挂着不少黄色的菜花和青色的花蕾,和油菜花很像,蜜蜂正嗡嗡地飞来,伏在菜花上,有些则吊在菜花上,嫩嫩的菜花柔软地弯曲了,蜜蜂采完蜜,嗡嗡地飞走了,菜花没了负重,又舒展开了,似乎在刚刚和蜜蜂交流完,轻轻摇曳,很开心的样子。一只蜜蜂飞走,另一只蜜蜂又飞来了。又在重复着一样的故事。
天气不错,菜花不错,蜜蜂也不错,老书记自言自语地说。大门坪只有老书记孤零零一人,老羊没来,也许有新人来家了,在忙碌。
还有桃花也不错,今天好像开了不少。老书记回头,看见老羊提着小板凳来了。老书记笑了,就往菜园那边的桃花树看,果然美丽的桃花开了不少,似乎春天的景象近了。
太阳煦暖地照着整个乡村,似乎听得见所有植物花都在舒展,都在细语。山里除了少部分落叶如枫树酸枣树,其他大部分是常绿乔木,如松树杉树柯树栗子树杨梅树等,要不就是毛竹黄竹等竹林,所以即使现在大寒就要结束,立春就要来了,冬天萧杀的景象并不明显。
老书记和老羊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微微闭着双眼。感觉有太阳细细的温暖的颗粒钻进了衣服慢慢地渗入了肌肤又渗入了五脏六腑,融化开了,和身体溶合在一起了,非常惬意,冬天开始就已经没有了的惬意,今天又在自己身体上荡漾开来了。
老书记居然浅浅地睡着了。
几辆小车驶过,喇叭几声,吵醒了老书记。谁家的小车呀?老书记问。
李屋人的,老羊答道。潭坑村也就是三姓人家,老书记苏屋一姓,经过苏屋大门坪上没多远李屋一姓,还有就是苏屋大门前到处散落的谢屋一个大姓。李屋人的车必须经过苏屋大门口。
我刚才做梦了,老书记说。
梦到嘛了?老羊呵呵呵地笑。
我梦到桃花了,在我们后山的桃花林里,桃花开得正艳,泥土像毛毡一样松软,青草绿油油地生长着,太阳很暖和,微风吹过,很多花瓣都掉落在了桃花黑亮的头发上,衣襟上,我追上了桃花,闻着空气中的花香,我们就这样定了,后来我们就成亲了。老羊,我又想唱山歌了。
你家儿子和孙子嘛时候回来呀?老羊非常醋意,故意扯些让老书记不那么爽的事,孙子带曾孙回来吧?
老书记发了一会呆,说:听说厂里工作很忙呀,都说不准嘛时候回来。
也是,打工不同,拿人家的碗受人家管,老羊说。
远远听得唢呐在响,越来越近了。很快就看到一辆一辆的贴着大红喜字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车开过,开过七辆后接着开过一辆小客车,吹鼓手都在小客车里面使劲吹,间或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
都没有年轻人学吹鼓手了,过几年就要失传了啊,老书记非常惋惜地说,现在的婚礼都是新旧夹半,新娘穿婚纱,化妆,坐小车,又请吹鼓手,拜堂。
很多民俗都失传了呀!也不是一样!失传了一样又来了一样。
也是啊,不过还是很可惜呀。新的肯定会代替旧的,没有代替,就不会有进步,老书记非常明白这个道理,就像当年政委常常说“打破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社会”一样一样的。
午饭后老书记依旧来晒太阳。一辆又一辆小车,从李屋开下来,吹鼓手滴滴答答地吹着,欢天喜地地接走了穿婚纱漂亮的新娘。
下午老羊没来晒太阳,老书记孤零零的一人,虽然有不少人在经过大门都在问老书记好,停下来聊一两句,有本族姓的也有李姓的。老书记看着太阳慢慢地西移,太阳越来越红,轮廓越来越清晰,渐渐如一盘红炭,一点都不刺眼,不少云片飞了过来,被染红了,云片又染红了一大片天空,天空又染红了一大片云片,整个西天都红了,无比美丽。老书记执拗的认为,西边天空红得如此美丽是因为云和天空互相感染的。
老书记突然笑了,笑意在老人斑遍布的长脸上舒展开了,在黄昏的阳光下,居然像一朵朵桃花在盛开。
晚上老书记睡得非常沉,自从桃花离开后,第一次睡得这么安详。老书记又梦到了桃花了,除了今天上午,已经很久没梦到桃花了,好像有几年了吧?这次又梦见桃花在后山野桃树林,春风轻轻地吹,桃花落满了桃花的头和衣襟,地上也满是桃花,桃花在唱山歌,歌声清脆婉转,穿透了一山又一坡,简直比刘三姐唱得还好听。桃花一边唱一边跑,掠过桃树林,桃花纷纷在身后飘落,老书记在后面追赶,桃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老书记也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上午,太阳艳艳的,很暖和,老羊又提着小板凳来晒太阳,没见老书记来,起初老羊没在意,就没理会,顾自的晒了一天。又过了一个晚上,上午的太阳依旧很温暖,可老书记还是没来,老羊总觉得哪里不对头,一种不祥的云笼罩着自己,他不由自主地走到老书记家,砰砰地拍门:老书记,老书记,你干嘛不来晒太阳呀!
老书记家静悄悄,没人回答。
老羊抬头看,老书记家阳台上的绿植油亮亮地生长着。
2019年2月2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