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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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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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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照片中的女孩》


 

1.

 

李小瓜坐在高高的山岩上,望着下面长虫一样即将通车的新建高速公路发呆。这条挂在大山脖子上的黑色带子将路过哪里?最终通向多远的地方?这些问题同样像根带子缠绕在李小瓜心头,让他产生顺着这条路一直跑下去的强烈冲动。这个地方一定是他魂牵梦绕、最想去的地方——广州,肯定是广州。这个念头固执地占据着他的脑海,成了他脑子里唯一的方向。

李小瓜手上捏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看去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十来岁的小女孩。他用右手的大拇指尖轻轻抚摸过女孩的脸,端详一阵,又在唇边小心翼翼亲了一下,然后打开一个破旧的书包,把照片仔细地夹在课本里……

 

2.

 

张静彩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班长梅雪洋和邱秋慌慌张张奔了进来。“张老师,张老师!李小瓜和钱晓明他们在坡边打架,打得好凶。”

张静彩一惊,这个难伺候的祖宗又是怎么了?她丢下笔,腾地站起身向外奔去,边跑边问:“他们为什么打架?”

女孩们说:“李小瓜女朋友的照片被钱晓明他们抢了,就打起来了。”

张静彩又好气又好笑:“胡说,四年级的娃娃哪有什么女朋友,还照片呢。”

“是真的……”

 

银杏树下,只见钱晓明衣服扯得稀烂,另外两个和他一道的娃娃身上也到处是血痕和脚印,看来还打得蛮激烈的,但是李小瓜没有在。

“你们为什么打架?李小瓜呢?”张静彩厉声问。

钱晓明耷拉着头说:“我们发现了李小瓜的女朋友,要来看看,结果,就打起来了。”

“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的,小小年纪懂什么女朋友?”

“就是有!我们看见他偷偷拿着这张照片在亲。”说完,钱晓明伸出背在后面的手,手上攥着那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照片。张静彩拿过来,照片上的女孩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如同别人捐赠后又穿了好长时间。身后是黔北农村时常见到的旧屋子,但看上去似乎比通常见到的更加破败,画面粗糙、镜头有些模糊,但女孩的面庞却眉清目秀。张静彩说:“随便一张照片你们就胡说八道。‘女朋友’这几个字,钱晓明你就光知道捣蛋,都不一定写得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章存钱和郝多女就在耍朋友。钱晓明噘着厚唇瞪着牛眼,很不服气。本来站在一起的章存钱马上从钱晓明身边跳开一步说:“是钱晓明自己喜欢郝多女……”

张静彩听他们扯起来没完了,只好问:“是不是谁太闲了,想抄写今天的作业一百遍?”一下子都不出声了。张静彩拿着照片问:“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一帮小家伙都摇晃着脑袋,梅雪洋还把照片拿过来仔细辨认了一下,也是摇头。这时一个叫雷迅的黑不溜湫的小家伙说:“好像是李小瓜的表姐。我有次去他家遇见过。”

“好了,相片没收了,这件事至此为止,谁也不许再胡说八道。赶紧回家吧。李小瓜呢?”

“跑了!”

张静彩驱散了孩子们,没有在意,但她万万没想到,李小瓜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跑,给她跑出了极大的麻烦。

 

3.

 

“李小瓜,你来背诵从八到九的乘法口诀。”

“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妇女节……”张静彩突然回想起二年级时候李小瓜在课堂上的情形,笑得有点失神。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却又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孩子。学校为了落实对留守儿童的关爱,让每一个老师分别对班上的留守儿童作一个认领,这样,老师便成了认领学生的“代理家长”,要从生活、情感、心理、学习等诸多方面去关爱孩子的成长。张静彩正是李小瓜的代理家长。

李小瓜自从与钱晓明他们打过架以后就失踪了。这不过是娃儿些寻常的一次争斗,张静彩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第二天等他来上课的时候教育一下就算了,但直到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看到李小瓜的身影,张静彩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一下课她就急匆匆奔向李小瓜的家。一路上,她还在想,现在的娃娃真是早熟,不晓得照片上的女孩是哪家的,怎么没有印象。

从新修的通村路到李小瓜的家有五六里路,张静彩远远就看见了他家只有一层楼的老木屋孤单的伫立在路旁。这个十一岁的孩子读书晚,他生下来40多天后,父母就外出务工,他被留在家里跟着爷爷奶奶,从此,他再没见过母亲。

李小瓜家不算很破败,但爷爷奶奶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家里进出的人少,也没有喂养家畜家禽,家周围整体感觉有些荒凉。

“小瓜在家没?”张静彩站在阶沿坎上向黑洞洞的堂屋内张望。

一个黑瘦的老人握着一杆旱烟蹒跚着从屋内出来。“是张老师呀!快请坐。小瓜说是今天和明天都不上课,他到后坝两个舅舅家找他表姐耍两天。”

张静彩松了口气,虽说逃了课,但平安无事就好。照片中的女孩应该是他表姐无疑了。她这样想到。“又不是节又不是假的,咋会不上课呢?这娃娃贪玩逃课呢。”张静彩对李小瓜爷爷说。

“是这样啊。”李小瓜的爷爷很生气。“看我现在就去后坝把他找回来,不让他脱层皮才怪。”

张静彩是了解这个娃娃的脾气的,沉默少言,倔强无比,比一般的孩子显得成熟。知道李小瓜的去向后她本想回去,但听老人家这个口气,她反倒不敢走了。“要不这样吧,老人,我同你一起去把他找回来。你不要动气,我慢慢教育他。”

“这怎么好啊。张老师!这娃娃是最听你话的,今天又麻烦你啦。”

于是,张静彩与李小瓜的爷爷两个人又是穿小路,又是搭摩托,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来到后坝。刚进门,就遇到他舅舅急匆匆要出门的样子

“老幺,小瓜来这里没得?”李小瓜的爷爷问。

“来过,还偷走了我五佰块钱,我正要去找他。”

……

 

4.

 

李小瓜眼神沉郁,如一潭寒湖秋水,头发下掩着的两个包还隐隐作痛,那是钱晓明的大拳头敲的,不过李小瓜悄悄在手心里握了一件暗器——一块握在手掌刚好不会被发现的棱形石头,这砣石头的尖角从他手指缝里露出一丁点,钱晓明没有搞明白李小瓜的拳头为什么会那么硬,他们人多却吃亏更大一点。那张照片李小瓜本来能抢得回来的,但他不敢使劲,怕扯坏了。

他沿着还未完工的高速公路憋着一口气地走着,他强烈感觉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广州,他的妈妈、当然还有爸爸和好像新增加的弟弟妹妹都在那里。他从小惯于走山路,这样的坦途对他来说不成问题,只是这种路走起特别乏味,不像上学的路上,春有桃花李花,夏有桃子李子;各色的鸟儿在啾鸣,可以摘一片野山茶嚼在嘴里,把灯台树籽扯一把在上课时悄悄塞进前排牛亮的衣领。黔北的大山重重叠叠,原来村子没通公路时上学放学都要在山间小道上走将近2个小时,这几年山里的变化太快太大,去年通村公路修通了,上学只走半小时。到明年高速公路开通,村里人出行更方便,能走得更远,村里盛产又香又辣的海椒也应该卖得起价钱了。

沿途除了施工单位的人员和车辆,零星地看到附近村庄抄近路的牛羊和村民,直到天黑,李小瓜绕过一段不高的施工挡墙,终于走上了有车通行的高速公路。他看见一辆巨无霸似的大货车打着双闪灯停在应急车道,李小瓜悄悄走过去,见车的蓬布有一条缝隙,他没有犹豫,马上爬上车住里使劲钻了进去……

 

5.

 

痛苦的日子分分秒秒都慢如长夜。已经十几天了,张静彩身心疲惫。案报过了,学校、李小瓜家、他舅舅家周围、山上、山洞、水塘以及可以想到的亲戚朋友处全部找遍,县城、车站也张贴了寻人启示,但都渺无音信。李小瓜的爸爸也从打工的浙江赶回来了。

当然,李小瓜也很难捱。他在那辆大货车拥挤的缝隙里颠簸着,闻到身边的纸箱充斥着香甜的气息,他饿得不行,用指头在纸箱上抠开一个洞,他终于辨别出这是来自苹果的香味,他从没有想到苹果的香味会这样浓烈,这香味让他昏沉沉的头脑为之一振,他终于掏出了一个。

人有时很奇怪,李小瓜的爸爸在外打工时几乎很少想到家里还有个儿子,但他的儿子跑了,他因为儿子跑了专程回来找他,这时候他觉得儿子简直就是他生活的唯一,他天天跑去找张静彩的麻烦,然后回家喝酒,然后接着找学校的麻烦。谁也劝不住。

就在张静彩几乎崩溃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电话,“你好!我这里是重庆铁路派出所,我们收留了一个十来岁的娃娃。但啥子都不肯说,最后只给了我们这个电话号码。我想问一下,你晓不晓得这个娃娃?和他是啥子关系?”

“晓得晓得!我是……他的老师……呜呜……”张静彩急忙回答,话还没有说完,便失声痛哭起来。

李小瓜终于接回来了。那时在货车上醒来又睡去不知道多久,当他从货车溜下来以后是在一个加油站,并不是他期望的什么广州。他一路流浪着到了火车站,想购一张去广州的车票,却拿不出身份证,后来他从车站围墙的一个小缺口悄悄溜进站台,想爬上一辆货运列车,却被工作人员发现,送到了派出所。 

李小瓜找回来,他的爸爸又要走了,他主动找到了张静彩。“我是来向您赔礼道歉的。您不但是孩子的老师,而且还是他的代理家长,一直对小瓜关心照料,前几天的行为我真是惭愧。”

“作为老师同时也是一个家长,我理解你的心情。老李,我建议你们把小瓜带在身边,这样对孩子的成长和身心健康有益,也是负责任的父母应有的担当。”张静彩对李小瓜的父亲说。

“张老师,原先是条件太差了,我和他妈妈在工地打零工,流动性大,后来又生了两个小孩,更没办法带他。但这次我不带他去是因为我打定主意了,家乡变化这么大,发展得很快,我想去浙江和小瓜的妈妈商量,把他们都接回来,在家乡发展。也好给娃娃一个完整的家。”

“如果这样的话对小瓜来说就太好了。”张老师听了很欣慰。“我听小瓜说你们不是在广州吗?”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后来到了杭州。这个娃娃现在不相信我的话,倔起非要跟我一路去找他妈妈。我想请张老师帮我说服他等我们回来。”李小瓜爸爸诚恳地说。

张静彩沉吟片刻,“你说要回乡发展是不是真心话。我不想对孩子撒谎,不想让他再伤心失望。”

“是真的,保证是真的。我们村的通村公路你看到的,已经修好了,通组路、连户路都开始修了,以后的交通运输很方便。这几天村里的几户人家正商量准备成立合作社,大力发展海椒种植产业,村委很支持。我要回来加入他们。”

“这个想法好,既然如此,小瓜的思想工作我去做。家乡的发展一天一个样,回来既可以充分利用国家的扶贫政策大力发展优势产业,也可以就近在工业园区上班,并不比你们在外打工差。你早日把他妈妈还有弟弟妹妹接回来,一家人团聚。”

“就是,我看这里搞的黔货出山,农村淘宝,还有物流运输都有很大的空间。回来发展我有信心。”

“好!”

6.

 

“小瓜,作业做完了早点休息。”张静彩对李小瓜说。自从他爸爸走了以后,李小瓜的情绪异常低落,为了给孩子一个家的温暖,也方便进一步关心的他的思想动态,张静彩做通了丈夫的工作,把李小瓜接到家里暂住,直到他父母回来。

“我还看一会儿书。”李小瓜说。张静彩知道自己近一段时间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告诉他应该以良好的状态迎接自己的家人回来,包括学习成绩。张静彩也一直在观察,还没有发现李小瓜特别关注哪一个女孩子。她认定钱晓明这群孩子就是捕风捉影、瞎胡闹。张静彩想了想,从包里找出那张照片问:“小瓜,这个是谁?你是为了她才和同学打架离家出走的吗?”

李小瓜低着头一言不发。

“好吧,你不愿意说也没有关系。”张静彩把照片又收回到自己的包里。

“照片还给我行不行?”李小瓜突然小声问,张静彩反倒一愣,她想了想说:“我们定个君子协议吧,如果这个学期结束你的学习成绩有了很大的提升,并且遵守学校纪律,我就还给你。”

李小瓜突然很生气,“凭什么?这是我私人的东西。”

“就凭这是我帮你找回来的。我暂时替你保管。”张静彩不容置疑地说。

 

7.

 

终于接到李小瓜爸爸打来的电话,说是已经处理好那边的事情,买好了二天以后的车票。张静彩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感觉一阵踏实。她找到李小瓜,以尽量平静的口吻对他说:“你妈妈要回来了。”

李小瓜一呆,“妈妈?”旋即眼里洒出一片星光,“是真的吗?”说着,他脸上泛起了红晕,竟然变得羞涩起来。

“老师怎么会骗你。是真的,后天的火车到遵义。”张静彩笑吟吟地说:“你很快就会见到你妈妈了。你有多久没有见过你的妈妈了?”听到最后这句话,李小瓜的眼圈瞬时变得通红,一行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摇摇头,在哽咽的喉管、粗浊的气息中发出含混不清的三个字:“不知道。”张静彩鼻子不由得一酸,后悔自己说了一句不恰当的话。

但从那刻起接下来的时间,张静彩惊异的发现李小瓜脸上分明笼罩了一层光芒,时刻都挂着一种从内心溢出来的笑,上课坐得笔直,下课变得温和。他在课间会时不时地跑到办公室来,看着张静彩却什么都不说,仅仅对着她笑笑又随即跑开。张静彩看得出来,这两天的时间,对李小瓜是难捱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幸福。

这是一种幸福的煎熬!是明明白白看到一个希望。

终于,母子相见时刻即将到来,张静彩带李小瓜买了一身新衣服,理了发,漂漂亮亮的与张静彩以及一路的舅舅坐车赶往遵义火车站。看着这个容光焕发的小帅哥,张静彩想起李小瓜流浪十多天又被人骗光身上几百块钱的狼狈模样,心疼地抚了抚他的头。

在出站口,李小瓜的舅舅焦急地向人群张望,而李小瓜则在舅舅身后紧挨着张静彩不安地搅动着衣角。

“姐!姐夫!”在出站的人群快要散尽的时候,李小瓜的舅舅终于跳起脚来招手。李小瓜与张静彩的目光也随着招手的方向紧张地打望。只见老李背着行李,抱着一个小男孩,旁边一个壮实的妇女也背着小一点的行李,牵着一个小女孩,看见这边的召唤,她放开孩子的手激动地向他舅舅奔来。李小瓜打量着这一切,显得那样陌生。久别的两姐弟双手终于紧紧拉在了一起,李小瓜的舅舅拉着他的妈妈兴冲冲往身后李小瓜这边过来,“小瓜,快!快来见你妈妈。”

张静彩推了推李小瓜,他却一动不动,越来越冷漠而警惕地盯着这个面容沧桑,身形走样的女人。

“快喊妈噻!”两人已到面前,李小瓜的舅舅摇了摇他的肩膀,突然,李小瓜像看见瘟神一样跳开一边,涨红着脖子说:“你们骗我,他不是我妈,她是骗子!”

见此情形,李小瓜妈妈的笑容僵住了,而他爸爸从后面过来听到后几乎暴跳如雷:“你这个娃娃疯了不是,没见到的时候你天天念叨要找妈,你妈真回来了你竟然说是骗子。这是你亲妈!”

“不!她不是我妈。”李小瓜一把夺下了愣在一旁的张静彩的手提包,把里面的东西“哗”地倾倒在地上,然后粗野地拉开夹层,从里面抽出那张皱巴巴的的照片,高高举起照片里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对着那个中年女子说:“这个才是我妈妈!”

刹那间,李小瓜脸上布满了泪水。

李小瓜的妈妈呆住了,她仔细打量着照片好一阵,忽然哭倒在地,一把拖住他的手:“小瓜,这照片里的人,就是妈妈呀,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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