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两年前临时购买的无座票——它偶然从一个长久没有使用的笔记本中掉落出来,让我想起第一次坐高铁去探望父母的情形。
“尊敬的各位旅客,由安顺西至成都东的G8656次动车就要进站了,请在2号进站口排队检票进站。”
高铁票的纸质厚实绵密,印着“贵阳北——遵义”,一百余公里,行程仅四十六分钟,站一会儿就到了,比市区公交车起点到终点的时间短得多。这张小小的磁介质高铁票有着极高的科技含量,不过,它仍跟不上这个时代的步伐,才两年,已经实现无纸化、最环保的电子票了,“刷脸”入站也将很快推开。现在,一部手机,一张身份证畅行天下。
去遵义的动车一天十好几趟,车次密集,贵阳北站候车厅的人因此并不多,随时从入口进来又随时从进站口出去。软中带硬的高铁票平着从检票口插入,竖着从出票口弹出,取票,站口伸缩门自动收回,乘客随即进站。
9:21分准时发车。
动车缓缓启动,站在车门的玻璃窗后,站台、电桩、围墙等景物慢慢向后退去,越退越快,直到像被风吹散的扬沙。新的景致变得开阔,山丘、田土、高高的松林、低低的池塘锯齿般起起伏伏,光阴便在这锯缝中流走。不远的低处一个五人制足球场绿茵醒目,有几个人一晃而过,来不及看清他们的年龄。远处南方电网高高的钢塔如牵手的巨人,据说现在即使出现比2008年更大的雪凝灾害也不会产生大规模供电中断的情形,中国的电力工业发展目前全球领先。
一坡茅草迎面而来,这是个美妙的场所,要是去拍几张人物照该很美,我们民众的审美眼光已经很高了,智能手机让每个人都成为摄影师,果然,有人背过身,以车窗为背景自拍。茅草向车身收拢挤压,视野变窄又变宽,列车疾驰驶入铁路桥,桥下在建的公路标段用钢管搭的门楼上有着某某旅游公路第几施工段字样,于是想,什么时候又开工了一条大道,看情形明年就能通车了吧。正努力想看清门楼上面的字,眼前突然一黑。
车厢外隧洞里的LED灯光似箭簇,带着呼啸般的流矢火箭在黑暗中从身边密集飞射,乍看过去,恍若置身历史的沙场。贵州一山连着一山,从第四纪时期形成的大山腹内穿行,车厢内的人安座不动。在这动与静交织形成的独特画面中,人们已然穿越了几百万年。隧洞的光在速度中又如穿过暴风雨的一群海鸥,急切地摆脱身后的黑暗。瞬间,动车已然出了一座大山,以手遮目,天色大明。
曾经,那种酷似LV包的大格子编织袋,曾随着潮水般的农民工全国流动,黄宏和宋丹丹塑造过他们的标准形象,便宜、耐用、容量大的编织袋是他们最喜欢使用的出行装备。不过现在已经踪迹难觅,走在高铁站,你分不出谁是农民工谁是城里人,多数人都拖着一两个材质高级的拉杆箱,气度从容。
“喂!我们回来吃中饭。不是下午是中午饭。是的,九点过才上的车。十一点到赶水站……”
“爸爸,你说的要给我买个挖挖机的嘛。”儿子对爸爸一直打电话似乎不满。
这位蹲在车厢连接处的爸爸肯定也是购的无座票。他一晃肩头,甩开儿子的手回头对他说:“一会儿到家喊你妈在网上给你买。”
“你不是说妈妈要带妹妹,没得时间么。”
“哎呀,给你买挖挖机的时间是有的。”带着二个拉杆箱一个小男孩的年轻男子不耐烦地再次晃掉儿子拉扯的手。也许半年甚至一年没有见到妻子了,虽然平日可能也有视频,但毕竟马上就要见面了,他继续温和地煲着电话,穿山过洞也丝毫没有影响。
一位帅哥塞着耳机安静地闭着眼睛,充电器插在前排椅背下的插座上。
一位阿姨笑着亲切地问旁边的姑娘:“你到哪里下呀?”
“遵义。”
“哦,我也是。到遵义看孙子。”阿姨说着,用手机拍了车厢的情景然后发了朋友圈,照相技术似乎不错。“哇!秒赞!”阿姨乐哈哈地点着屏幕。
“呵呵,我是轮休,回家看看爸妈,晚上还得赶回来。”说着,姑娘在手机上把一件衣服放进了购物车。
车厢连接处高高的显示屏滚动着字幕:Speed 196km/h。
座椅前排传来声音不大的外国腔,想象中是金发碧眼的美丽女子:“我俩是俄罗斯人。我们从黄果树来,要去遵义会址和苟坝。我很崇拜毛泽东。然后我们将从高速公路搭车去赤水,听说那里的泥土和水都像血一样红。欧!你们的茅台与伏特加的口味太不一样了,不过我喜欢……”
车内没有速度感。窗外一会儿“泰山压顶”一会儿“乱云飞渡”,一座又一座各形各式的大桥急速闪烁,在高速行进中,铁轨与大桥如巨大的剪刀猛然切合又豁然张开,轨道之间则更加凌乱地挤拢再拉开,让注目的人眼花缭乱得几欲瞠目惊呼。圆锥形桥墩是老铁路桥。绿皮火车车次已经很少了,上面跑的多为货运列车和带有扶贫便民性质、站站停的通勤客车,就像“遵义——重庆”的5629/5630次绿皮火车,被市民亲切称为“旅游列车”,票价最低2元。暮春时节,草长莺飞,老川黔线沿途的油菜花、桃花等次第绽放,特别是松坝至汇龙塘区间的十里樱花大道,因其规模宏大,吸引了渝黔两地广大市民乘坐慢火车前去观赏。没有人想到,现在坐这样的火车不是为了生活奔忙,而是为了好玩。椭圆形大桥墩基本都是高铁大桥。圆柱形或方形桥墩则多为高速公路大桥——它们让人想起《孙悟空大闹天宫》里的金箍棒。享誉世界的“基建狂魔”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如今,神话中的“金箍棒”现实中已四处林立,撑起了贵州的天,让贵州成为名符其实的“桥梁博物馆”。一个车窗如一幅画框,许多时候几座雄浑的大桥高低远近同时卡在这个框里,让人叹息再好的镜头也不及人的眼睛。
车窗外突然闯进一个小站,想看清楚站名,但动车只管快速掠过,任眼神再怎么聚焦也无济于事,我只好猜这里是息烽,不仅因为是著名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也不因为这里的温泉和辣子鸡,而是以往无数次的遵义——贵阳的往返,每每看到这个名字,就知道行程差不多一半了。
八、九十年代,在贵阳求学的遵义学子最怕的就是每个假期回家或返校的长途奔波,一趟行程至少七、八小时。210国道,修建于上世纪30年代,应抗战而生,一条孤零零的柏油路弯弯曲曲,客车上大坡的时候和步行差不多,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重又一重的绕山盘旋,是如冲浪般的下坡和快速行驶中揪心的失重感,道旁同样的梧桐树全没有今天的美感,有的只是眩晕,甚至有人从起点就扑在窗外吐到终点。后来,有了贵遵高等级公路,当时全省的第二条“高速公路”,1992年6月动工兴建,1997年11月建成通车,行程缩短到了四个小时。再后来,在贵遵高等级公路基础上改扩建完成的贵遵高速公路开通,行程缩短到了不到两小时。再后来,有了贵遵高速公路复线,有了高铁。还会有什么“再后来”?谁知道呢。但谁也不敢否定。原来的漫漫旅途也成就了一些美好记忆:扎佐的卤猪脚,息烽的阳朗辣子鸡,乌江的豆腐鱼……不过现在再去品尝这些悠久的美食也不难,大多数的家庭都拥有性能卓越的私家车,上了高速公路片刻即到,绿水青山,郊外闲情,是美好生活对这块土地上勤奋的人们最好的馈赠。
穿出小站不久是略微大片的平坝,在贵州山区这样的小平坝是宝贵的粮仓。初冬,野外没有人没有庄稼,层层的田土平整得仿佛用剃头匠的推子推过,这种平整彰显出一种勤劳。这时节油菜籽早已播下了吧,明年春天经过这里,将会是一片金灿灿的花海。远处高山上的树木时密时疏,一看就是退耕还林后的植被恢复。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看到这样的田野,我耳边总会响起一首老歌美妙的旋律——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
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
时光不老。如果爱人说,你变了。我会回答说,我没有。如果有人对这片土地说,你变了。我会回答说,我更加挚爱!但是这个世界变了,我们打败了贫困,让人们衣食无忧。
“各位旅客,遵义站马上就要进站了,有在遵义下车的旅客请拿好自己行李物品排队依次下车……”许多到站的旅客虽然知道旅途不长但还是猛地一愣,就要下车了?借用一位名人的话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我们连震惊的时间都没有。
10:07分,G8656次动车准时到达遵义站。
我把这张掉落出来的站票仔细理平整,再夹回笔记本内小心收藏,耳畔仿佛又响起那天到家后打的那个电话:“妈!您和爸没在家,跑哪儿去了?”
“儿子,这么快到家了?我和你爸还在凤凰山早锻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