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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挹江门
曾反复经过此门
它高大冷面，令人敬畏
墙体有铁一样的质感
像一件退隐江湖的兵器
凛然，犀利，隐隐有
刀锋声作响
更多时候我是赶着夜路返回
从随家仓到虎踞路
从中山北路再到热河路
一条闪光的河流一直淌到江边
前面有城楼当道很好
就像我老家的门神，识得亲人
识得我身上的烟火味
让赶夜路的我
内心拥有了一把宝剑
通往下关，我必经挹江门
就像1937年的冬天，军民如潮水
涌向江岸
总感觉我是在温习他们的路线
路灯也比往常更亮了一些
我瞅清大员们一张张惶恐的面孔
失态的脚步，逃得比子弹还快
诺大的南京城，像
飓风席卷而过的湖面
狼藉，昏暗，水腥
东洋刺刀吐着冷飕飕的信子
三张巨大的城门洞三张巨大的嘴
被满满当当堵着
吐不出，咽不进
仿佛被人捏住咽喉
让一座伟大的城市不能呼吸
码头，汽笛响起
在欢送谁？
哀悼谁？
经过挹江门
你会听到它陈年的喘息
注：挹江门，始称“海陵门”，后易名为挹江门，是连通南京城内与下关码头（今中山码头）的重要通道。1937年底，日军攻陷南京城，南京守卫部队溃败，大量难民逃往下关码头，酿成五千多军民惨死挹江门的悲剧。
瞻园
三十元门票
就能买通几个王朝
免去长袍宽袖
不需叩拜
相机也不要带
就让徐达的像高悬着
让洪秀全的那件龙袍闲挂着
厮杀嵌在图中
近身，杀声更剧烈了
滚烫的硝烟，呛得我快要窒息
外面飘着寒雨，战火暂时冷却
庭院敞开盒子
一格放吴王，一格放中山王，一格放东王
观鱼亭飘荡高谈阔论
假山下搁置清朝的荒诞 和
民国的荒芜
命运在刀枪中转换
棋子在方格中移动
兴衰从什么时候泾渭分明的！
灵与肉搅在一起
让后世子孙道不清爱恨情仇
喂鱼，赏鱼
下棋，观棋
方格里的烟雨在时明时暗
晃动的湖在鉴古照今
走出一个格子
又回到一个格子
注：瞻园，位于南京市瞻园路，号称“金陵第一园”，最早为朱元璋居住的吴王府，后赐给中山王徐达为府邸，现里面设有全国唯一的太平天国史专题博物馆。
明故宫
看到明故宫
让我想到了北京故宫
它们都曾经与天下有关
主宰过南北风云
一近身
就王气逼人
它们黄金的颜色，经历过风雨
反复擦洗，晾晒
才能保持王朝的新鲜
可历史氧化的速度要比保鲜速度快
像糜烂性胃炎，在
反酸
嗳气
烧心
战火一向牙口好
能吞噬舔舐到的一切
然后排泄出血雨，灰烬
从牙缝剔出石墩，石鼓，石碑
这些顽固不化的残羹
风，撑起的荒凉
乘虚长入
是的
故，就是过去了
中山东路穿刺而过
嘎吱嘎吱，似乎啃着了
大明的骨头
注：明故宫，明朝应天府（南京）的皇宫，是中世纪世界上最大的宫殿建筑群，被称为"世界第一宫殿"。
阳山碑材
脑袋挤出来时
阳山抖动了一下
双脚落地时
整个金陵城都在颤栗中
一座山在以超越人的苦难分娩
“火烧水激”，骨肉分离
肉体被一点点掏空
只见伤，不见血
有了额，有了身，有了脚
期待以人的模样站立起来，就
有了魂
七十八米的高度，三万多顿的体重
绝对是让人仰视的人物
一个人的脸皮越厚
会被甩得越响
这世界，产生太多额外的重量
就像芝麻开门里的珠宝
闪烁希望之光，也藏
杀身之祸
明月像创可贴
粘在它伤心无言处
注：阳山碑材位于南京市江宁区汤山镇阳山。“靖难之变”后，明成祖朱棣决定立“神功圣德碑”以表朱元璋功德，为此不惜累死数千劳工，后因无法启运而弃于阳山。
秦淮河
走进夫子庙
差点撞上老夫子铁一样的额头
此时，江南贡院已散场
文德桥下，水正从来燕桥
流向朱雀桥
风把我摁在桥口
它在搜寻一些人一些事
至于只能吃一碗鸭血粉丝汤的我
不在它捕猎的范围
乌衣巷和“媚香楼”之间
泼满黛粉和墨汁
一抹香气的距离
正是才子与佳人的距离
几辆黄包车张开红艳的嘴
把河边的几位女子吞了进去
像吞进几只鲜艳的水果
风吹来了一批人
风带走了一批人
其实，只要风一松手
你我都会掉进历史
一条巷子在不断新陈代谢
一条河，得保持不断的流动
才能保持起水鲜的美味
注：李香君故居，又名“媚香楼”，和乌衣巷隔一条钞库街相望，临秦淮河水而立。
鸡鸣寺
西晋的钟声
声名远扬
是不是属鸡的都不同凡响
像雷一样隆隆打鸣
一开嗓就能擒住一个王朝
是不是涅槃就能重生
战火让寺庙脱掉一层层皮
香火又让寺庙结痂重生
我的身躯也是一座漏洞百出的寺庙
从小几乎失语，发育几乎停滞
食着人间烟火，却无力许诺人间
几次高烧近乎把我焚毁
我瞌睡打盹的样子时常烟雨迷蒙
被出家的小叔戏称为：拜佛
是的，佛是要拜的
佛是寺庙的灵魂
寺庙是南朝的灵魂
我这个后来子孙
需要江南的雨水把我
从混沌中唤醒
钟声荡漾开来
并以喂养的姿势
撒下亮晶晶的米粒
注：鸡鸣寺位于南京市玄武区鸡笼山上，又称古鸡鸣寺，始建于西晋永康元年，自古有“南朝第一寺”的美誉。
栖霞寺
山苍苍莽莽
如我面对的几十年黑板的深邃
苍莽和深邃都是一种无界
山影波澜起伏
再高三尺，就能
打湿南天门
殿庑伸出巨大的翅膀
驼着栖霞寺飞翔
我带着芸芸众生的愿望而来
他们纯粹，单纯，透明
眼神里有无限星光和雨露
近乎经变般的苦学，修炼
给他们镀上光芒
明征君皈依了他的佛
我皈依了我的门生
我无法还原千凿万锤的声音
总之，千佛岩已冠绝东南而生
这些清晰和模糊
我统统给学生描绘为：信念
菩萨们端坐石窟，谈经论宗
我的话却被学生们挤出很多水分
最后一窟的石匠，用他有力的一锤
下了永恒的结论
我们总赶在前行的路上
倾心，设案
保证仙凡两界香火不断
把人间渲染得小桔灯一般温暖
听
雨在安全的落地
看
彩虹连着天上人间
注：明征君，原名明僧绍，南朝名士，曾隐居于南京栖霞山，多次受朝廷征召，但他避世不就，因此赢得“征君”美誉。明征君捐私宅为栖霞精舍，栖霞寺由此成立，并逐步发展成江南地区的佛教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