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孔一世界

记得以前有人来访，是不需从门孔瞧人的。小时侯的印象是，常常老远就能听见“老张老王”的招呼着，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主人见声辨人，就会应承着给你把门打开，里面完全是朴素的情怀和信任。这个一里一外，一开一关，偌小的门楣下就是一个世界，就是一个心境，可以看出人心里孕育着很多古意。那时虽不能做到夜不闭户，可确也是没有太多的提防，好比一道篱笆，门有时无非是一种象征罢了。

可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就比如现在，谁也没有那种充分的大度和信任轻易给你开开门。心扉的能否敞开，是由一个时代的胸襟来决定的。直至看了余秋雨先生的《门孔》，我胸中的那种酵母不仅又泛滥开来，心弦在强烈的震颤着，好比幽谷的鹿鸣，夕阳下教堂的钟声，我对生命更多了一种祭祀般的尊重，对生命秩序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新的门孔给了我一个新的视野。

这是现在普遍的防盗门，门的中央都镶嵌着一个玻璃小孔，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猫眼，通常是用来识别人面相的。看似门孔，其实确是严密得很，渴望和拒绝就在咫尺之内交织着。这个门孔是谢晋的小儿子阿四用来迎来送往老爸的，以前，阿四的小哥阿三也用过，不过现在他已去另一个世界十多年了。阿三还在世的时候，谢晋曾伤感而又怜爱地对余秋雨说过：“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门，他就离不开门了，分分秒秒等我回来。”，读来不仅让人唏嘘，心里不免多了一分沉甸。这个门孔完全是阿三，现在变成了阿四的全部生命依赖，一个门孔就是这哥儿俩的美好世界，里面随时有伟岸般的爸爸出现在里面，带给他们重生般的欣喜。阿四继承着阿三的使命，一定要等回老爸，否则哪怕扒在门孔上三天三夜，长年累月，或者今生今世，矢志不离。这是一种爱的接力棒，是一种爱心的传递，是一对弱智弟兄最前沿的瞭望塔，随时等着那道亮光的再现。

谢晋是著名导演，也是口碑极佳的电影艺术家，可他的成就与他的家庭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别人有温暖健康的家庭，有正常的欢声笑语，在工作疲惫之余，他也希望有一个可以休息的港湾，洗去一身的灰尘。可是谢晋导演没有，妻子身体似乎不太好，两个儿子又不具常人的行为能力，唯一的女儿情况也不是很好，连谢晋的骄傲，也就是大儿子谢衍也是英年早逝，这不能不说是生命的一种滑稽玩笑。俗话说“好花还须绿叶扶”，谢晋这朵艳丽的花除了得到广大电影爱好者的喜爱外，他在心底也一定渴望得到家人的鼓励和肯定。因为，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情感可以替代家人的情感，没有一双大手可以替代家人的呵护，可是这些在谢晋看来是多么的奢侈。谢晋在儿女的心中就绝对是一种伟岸，他们只知道谢晋是他们的爸爸，是上苍派来的保护神，所以，不管风吹浪打，他们总是固执地扒在门孔上年复一年的盼望，盼望世上最美的风景，盼望让他们最为真挚的人间父爱。阿三阿四的门孔里只认阿爸那张脸。由此可以想象，谢导头上的光环除了一份荣誉，更多的是一份沉重，他除了要用光环照亮电影艺术，照亮广大百姓，更多的还要把顽强的光和热带回家，照亮家庭，照亮那虽说简陋却可以歇脚的港湾，并享受我们一般人不能理解的精神安慰。

用余秋雨先生的话“谢晋亲手把错乱的精神漩涡，筑成了人道主义的圣殿。”

说得虽有些悲壮，但也倒是事实。谢导看着弱智儿子的每一个笑容，每一个看似迟缓笨拙的动作，在谢晋看来都是最可爱最本原的真情的表露。所以谢导满眼是欣赏的光彩，他把这种光彩也传染给了所有的客人朋友，也带给了他一身钟情的电影。所以 ，他的电影更多闪耀着人性的光芒。如《高山下的花环》、《牧马人》，至今，我记忆尤深。

读了《门孔》，真有杜鹃啼血般的震撼，似乎有一股酸楚的泪从眼底升起，然后有洗礼后一般的清爽。也许，我们在四平八稳中并不能感受到生命的伟大，所以很多人并不能体会它的珍贵，因此有些人一辈子也许没有被感动过。就好比，我们捧着鲜花，只知道花的娇艳和芬芳，却不知道背后的花开花落，以及“化着春泥更护花”的凄楚之美，伴随的却常是抛弃和柔嫩践踏。谢晋就是这样一朵花，虽然他是一位高大坚强的男人，可他的艺术之花却让一个时代无限妩媚，谢晋这两个字就等同于花，甚至是开在冰天雪地的一朵，那么纯洁。假如我没有看到这篇《门孔》，我也一定以为，谢导的家庭也一定如他的电影艺术一样辉煌灿烂。这就是一种表象，我们总以为成功一定是伴随着幸福和顺遂。就好比一提到门孔的意义，就自然联想到偷窥等诸多字眼，想来真有一种羞愧和惶惑。当我真正明白门孔的隐含意义后，我内心不免升起一种宗教般虔诚的情愫，生命不管有多艰难，但总是要给出希望，正如阿三和阿四，或者千千万万各阿三和阿四，他们正通过内心那小小的门孔等待，等待亮光，等待亲情，等待生命在关爱中延续。由内往外，或由外向内，我们每人内心都有一个门孔，从这些门孔里生发出许许多多的渴望，希望和理想，他们组成了很多风景，并且是如此的丰富多彩，不管是弱小，还是强大，生命相互之间的怜恤关爱都应是平等的。这个要用我们内心的那个门孔去搜索，要用我们内心那根善良的弦谱写人性的颂歌。

一孔一世界，这个世界里彰显着人性的光芒。虽然我们并不富裕，虽然，我们多灾多难，而人世的最大价值，就是让人活出希望，让更多弱小的人看出生命的意义，哪怕是弱智，即使“我们的眉毛脱落，眼睛迷糊”，也不失去信心，永不退却。我们不一定要干出惊天伟业，但我们要做一粒博爱善良的种子，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种子深植人间。谢晋是这样的种子，鲁迅是这样的种子，朱自清是这样的种子，我们也是这样的种子。等到那一天，那遍地不都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景象吗。

世界是残酷的，但我们要努力改变，时常擦亮门孔上被世俗蒙蔽的灰尘，即使光亮很小，但也能照耀一片天地。或者说，别人给予的爱心和帮助，虽不求你的回报，但你能及时的体察并能在内心感动，看出这世界的美好，也是善莫大焉。那么，即使我们辛苦着，或说苦难着，也是幸福的，因为我们没有失去希望。我想，阿三即使在最后的时刻也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内心里是带着爸爸这个希望，在冥冥之路上，阿三能沐浴着阿爸的光亮前行是多么的幸运。那么阿四呢，虽说谢晋永远的离开了他，但谢晋的父爱已化成一棵种子深植在他的内心。还有年迈的母亲，他还有母爱啊，虽然，这盏灯在灯火飘摇，弱不禁风，但毕竟是无私的爱，谁也无法代替的爱呀。

“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吗？”“阿四要不要睡一会儿？”，阿四似乎还沉浸在老爸的嘘寒问暖中。黄包车摇摇晃晃在浙江衢州的大街上，旁边坐着是年时已高的谢晋，阿四幸福甜蜜地靠在阿爸的肩头，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在梦中，梦中，他听见门外响起了悦耳的风铃声，他欣喜地朝门孔外望去，又一次看到阿爸像一缕和煦的风向他走来。那风铃声就是阿爸摇响的。不过，这次阿爸似乎很疲惫，像要睡觉的样子。

阿四醒来时，发现家里放满了白色的花圈，他不知道花的意思。他从门孔往外一看，还有人源源不断的送来，就像春天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在一阵阵风中向前涌来，是那么的好看。他在努力寻找爸爸，他要带爸爸一起看，可爸爸去了哪儿了呢？阿四在白花间找出阿爸的拖鞋，小心地放在门边，然后又扒在门孔前等着阿爸的回来，即使这种等待无穷无尽。

这是一个秋天，一个很冷的秋天。我从门孔里看到人们行迹匆匆的往家赶，因为那里藏着许许多多平凡又伟大的温暖。我不仅想起了我小时候的情景，我家的木门上虽然没有门孔，但会吱吱呀呀唱歌的木门常常半掩着，我们是在等待教学常常迟归，手里又拎着厚厚作业本的父亲回家。现在，我也成了一名教师，父亲也仍和我们健康的生活着，这是我的幸福，也是我家人的幸福。虽然，母亲已去世了很多年。

可我现在想到的是：阿四——你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