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正在涌现出一批50岁左右的中青年作家,他们意气风发,思想活跃,没有羁绊,或高声吟唱力拔山兮,或百转千回小桥流水。他们以真挚的发声和紧贴大地的审美姿势,异军突起,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受到文学界的重视。
张中信即为其中骁将。他从遥远的大山走来,在风化的时间和苍翠的生命中,愈来愈清晰,愈来愈鲜明,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创作姿态和审美风格。他一边手持“城市绿卡”,踌躇满志,神采飞扬,一边频频回眸远去的乡音乡情、睡梦中的山脉与河流。正是这种与现实的龃龉和惆怅而形成的审美观照,像一尊文学雕塑,激情而不张扬,痛苦而不颓丧,撞击着我们的情感,叩问着我们的灵魂,让我们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他作为中国当代社会转型期城市与乡村典型抒写者的代表,让我们看见了一代文学青年在风雨潇潇与阳光灿烂的大地上奔忙的脚步和抚额沉思的面影。
为什么我们在欣赏优秀文学作品中的艺术形象时,程咬金、诸葛亮、孙悟空、武松、林黛玉、唐璜、安娜·卡列尼娜、于连等能给予我们丰富而久远的审美感受,让我们的生命激动、灵魂战栗?又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越过了民族、地域、时代、意识形态的樊篱,优美地飞翔在蔚蓝的天空?
从信息学来看,文学作品系传播媒介之一。因其特殊的表现形式,它承载着作家的思想与情感,传递着人类灵魂的呻吟和呐喊。无论我们身处何方,距离多么遥远,我们都能从作家所创造的艺术形象中,获得一种感应,产生一种心灵的共鸣。不管你肤色如何,即使生活在山乡一隅,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写一个小小的题材,只要文学作品写出了人类共有的情感心声,你就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作者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就能深入人类的灵魂,感动我们的生命,超越时空的限制,带着美丽动听的鸽哨飞翔。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例子就是鲁迅先生开辟和实践的乡土文学。其《呐喊》《彷徨》中的大部分小说,就是以中国东南沿海的乡村生活为题材所创作的。鲁镇与未庄、咸亨酒店、社戏以及闰土、祥林嫂、阿Q、孔乙己等,充满了浓郁的浙东水乡地方特色,至今读来仍然亲切而鲜活。再有,沈从文先生以湘西的人事风俗为题材写成的那些令人回味的散文和小说。他曾说道:“我的作品稍稍异于同时代作家处,在一开始写作时,取材的侧重在写我的家乡,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一条延长千里水路的沅水流域。对沅水和它的五个支流、十多个县份的城镇及上百个大小码头给我留下人事哀乐、景物印象,想试试作综合处理,看是不是能产生点散文诗的效果。”赵树理领军的以山西农村生活为创作题材的“山药蛋派”、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莫不如此。
我们来看看引起世界性反响的“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家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马尔克斯出生于哥伦比亚一个偏僻的海滨小镇,悲惨的境况使他深刻地感受到了社会的动荡和人民的苦难生活。《百年孤独》出版于1967年,作家透过布恩地亚家族整整七代人充满神秘色彩的生活和坎坷经历来反映哥伦比亚乃至拉丁美洲的历史演变和社会现实,希望从中寻找马贡多百年孤独的原因,从而找到一条如何摆脱命运捉弄的途径,建设属于自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马尔克斯遵循魔幻现实主义“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创作原则,构思巧妙奇特,把触目惊心的社会现实和神话传说交错结合起来,情节怪诞,色彩斑斓,独具审美风格,让你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审美快感中,体会到最深刻的人性的恶与美和最令人震惊的悲剧情感,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让你震撼,毛骨悚然。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充分肯定了它在世界文学史上的价值:“马尔克斯以小说作品创建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浓缩的宇宙,其中喧嚣纷乱却又生动可信的现实,折映了一片大陆及其人们的富足与贫困。”
之所以在此赘说中国现代乡土文学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源于青年诗人、作家张中信的那些大巴山题材的文学作品。
张中信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期,四川省通江县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小山村——野茶灞。大巴山山岭重叠,森林密布,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历史悠久;它也是革命老区,红军的故乡,每一条小路都镌刻着红军的脚印,每一束摇曳的鲜花都热情地讲述着红军的故事。张中信骑着牛,背着尖背篼,听着红军的英雄故事,在这里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正如他自己所描绘的:“大山日落,小村黄昏。我追赶着晚霞的脚步,与老黄牛相伴,赤足行进在乡村小路上。”(《娘在呼唤我》)大巴山养育了他,他是大巴山的儿子。他的言谈举止无不体现出大巴山人的勤劳、朴素、坚忍、真诚和热情的性格。17岁时,张中信揣着海阔天高的幻想,走出了小小山村,到了通江县城,再到巴中,最后落脚成都。他一边在官场上颠簸着,经受着宦海沉浮,一边努力地学习着,勤奋地创作。
张中信从小热爱文学,特别是受到他大哥的影响。在回答吴金奚的采访提问“是什么点燃了你的创作欲望?”时,作者如此说道:“我大哥的谆谆教诲和他的那些文笔优雅、论证严谨的政论散文,气势磅礴的古典诗词的熏陶。那年我研读他的那些优美哲理的散文之后,深受启迪,便有点蠢蠢欲动。大哥及时鼓励并指点,县文协刊物《通江文艺》刊发了我的处女作《童年的思考》。从此,我走上了创作之路。”(《最爱歌手,秦巴浪子》)
但是,文学的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并非就是一帆风顺、鲜花满途。自从爱上文学,走进了文学之门,其实,张中信就走上了一条艰难之路,生命也就变得复杂困顿起来。时而阳光明媚,时而风雨泥泞。在其之后的文学和人生路上频繁再现,对此,作者是深有感触的。
那是一所深蔽在大巴山中的村级小学。张中信曾经在此教书,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日子。作者在《乡村白房子·乡村诗歌梦》中有一段自述:
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打发时光。在白房子的岁月,除了
二年级的39个学生需要我为他们灌输知识(主要是书本
知识)外,基本没有其它事可做。
其实,我也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按现在流行的说法,
还没有授“成人礼”。我们村四合院是一座在板板桥乡都比
较完备的村级小学,共开办有五个班级,从一年级到五年级。
五年级的学生中间,我感觉到有几个似乎年纪跟我差不多,
力气比我大。只不过他们从小过着风吹雨打的日子,他们的
脸上的皮肤比我要黑黝得多。
这个时候,我开始喜欢上了诗歌。在那座四合院里,我
的身边除了学生,便只有一些凌乱的书籍,以诗歌偏多。
《唐诗三百首》《宋词一百首》《中国历代诗歌选》等一些诗
歌书刊便成了我最初的依附。
其实,很多古诗古词都只是对在校所学知识的复习。我
却在那样的环境中读到了一些在校时无法理解的意境。读李
白,读陶渊明,读苏东坡。尽管我还无法真正解读这些大家
们的内心世界,但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走进了他们为我
设下的诗歌圈套。
1986年起,我糊里糊涂开始对诗歌更加痴迷了。那个时
代,正是中国诗歌百花齐放的时候,各种流派盛行,一时间
诗坛旗帜翻飞,山头林立,大有让人眼花缭乱之势。但我却
只读自由诗,不写自由诗。我极度痴迷于古典诗词,心中惴
惴不安,日夜不息的冲动,居然是想写作古典诗词。
我的第一首诗,名叫《诺水谣》,开头的句子我至今还记
得:“清风遍巴山,探奇诺水边。青峰天际开,翠流脚下溅。”
这大概便是我的处女诗句了。诺水河是大巴山著名的风景名
胜区,我的第一首诗便献给她了。
喜欢写古体诗词,这在那个时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一
个青春少年,居然喜爱老气横秋的古典诗歌,我的诗歌启蒙
梦才刚开始做,便遭遇了寒冷的冬意。
最直接的原因是,我习作的系列诗词《诺水奇》《大巴山
记》《地下奇城中峰洞》等诗作,遍投数十家报刊后,杳无音
讯。后来,受益于县文化馆文字创作老师黄定中先生的指点
开始转向学写自由诗,终于在1987年发表处女作了。
我并没有就此打住,20多年的光阴里,我写小说,写散
文,写新诗,写散文诗,依然还写古体诗。
这便是我发轫于白房子的乡村诗歌梦,这个梦做得有
些不合时宜。
我的好多作家朋友们都说,这种诗与时代不同步……
我却始终无法将其割舍。而且一直把这个梦延续到今天。
1992年,张中信就推出了诗集《情殇》,诗刊编委、著名评论家朱先树欣然为其作序,特别推崇他的心血之作大型魔幻组诗《荒蛮部落》,盛赞他的诗作“是大巴山的原生态写照和新时期乡土文学发展的异数。”接着,他又推出了两部散文诗集《真爱是谁》和《曾经沧海》,用散文诗的格调演绎和解读大巴山的乡风民俗,为我们初步展示了《巴山背二哥》《山里女人》的形象。在诗歌和散文诗领域初试身手的张中信又把重心转移到小说领域,创作了以故乡小镇板板桥为背景的系列小说《风流板板桥》,这部时过多年仍让许多人津津乐道的小说集,初步奠定了张中信作为“巴山作家群”后起之秀重要人物的地位。随后,张中信扭转笔力,开始向散文领域进军,到世纪之初,他又推出了两部散文集《童话时光》《张中信散文》,在演绎故园野茶灞童话般的时光之旅的同时,开始关注大巴山的神奇历史和山水风貌,《天问:光雾九章》《米仓道上》等文化散文横空出世。2004年,张中信完成了长篇乡土风情小说《野茶灞》(2013年正式出版,书名为《哦,野茶灞那些事儿》)的创作,可以说这部集大成的长篇小说,为我们展示了大巴山小小山村野茶灞半个世纪的人情世态和沧桑风云。
2006年,张中信毅然摘下头上的“县处级顶戴”,来到了天府成都做一个纯粹的文化人。经过近三年的沉默,2008年张中信再次出手,推出了新笔记小说《匪妻》,这部副标题冠名为“巴州笔记”的短篇小说集让巴蜀文坛眼睛为之一亮。省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意西泽仁在序言中不无赞赏地写道:“新笔记体小说是古代笔记体小说潜移默化影响的当代产物,它从形式到内容都应体现出鲜明的传统性特征。张中信作品的语言风格是中国味道的,人物和故事的写法也是传统文学白描式的。这正是新笔记小说需要张扬的中国韵味和中国气派。”随后,张中信重返散文诗坛,一出手便是风生水起,先后推出两部散文诗集《失语的村庄.》,毫不夸张的说,张中信的这些散文诗,极大地刷新了散文诗坛的沉闷之气。著名散文诗作家海梦在序中说道:“张中信的散文诗基础很好,他一直在寻找一种更加适合自己的艺术形式,在寻找一种突破,在探索一种新的创作路子。”著名诗人刘松林在跋中更是兴奋地写到:“通览《失语的村庄》两部散文诗集,我们看到:张中信的乡村散文诗创作,已经实现了从怀念到伤感,由思考到批判的角色转换。他对故乡风土人情的描述,对乡村人物性格的刻画,对乡村世界的现实焦虑,字里行间满蕴深情,由表及里,从浅入深,已然理性地抵达事物本质层面的批判与思想,给人的启益是宏阔深远的。”紧接着,张中信推出了散文集《野茶灞时光》、短篇小说集《野茶灞纪事》和历史文化散文集《历史的烟云》《历史的星空》以及地理游记散文集《神韵巴中》。
至此,历经20多年时间,张中信举凡古体诗词、新诗、散文诗、小说、散文皆有涉足,共创作刊发作品1000余件,结集出版23部著作,200多万字,他本人也一跃成为当代巴蜀文坛的实力作家。与此同时,张中信的散文集《野茶灞时光》《神韵巴中》《成都书》分别获得四川文学奖,四川散文奖和冰心文学奖。
作为大巴山的儿子,张中信永远忘不了那一片神奇的土地。那里有父亲的山峦,母亲的河流,祖祖辈辈扬花抽穗的一方方金灿灿的稻田。“我的稻牵挂我,我也忘不了我的稻。”(《为稻而歌》)他曾在散文诗集《红尘私语》后记中写道:“20年前,我为自己写下了文学创作的座右铭:‘今生今世,如果我真的能够成为一个作家,我情愿只是一个乡土的作家;如果我最终能够为后代留下一种姿势,我情愿只是一种泥土的姿势’。今天,当我为散文诗集《红尘私语》划上句号的时候,我依然这样地执著,依然如是地坚守,哪怕付出一生的代价!”
张中信正是以这种泥土的姿势,在大巴山的林泉、峡谷、绿叶间快乐而艰难地行走着。他的脚步,他的歌声,亲切而优美,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于是,诺水河、板板桥、野茶灞、野人山这些大巴山特有的地域形态和自然风物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走进了当代文坛。不仅如此,他还为我们创造了一系列大巴山独有的人物形象,大土匪王三春、匪妻、花姐、赤脚医生、蛮牛、瘸叔、花婶、张有福等。这些人物形象,有一个鲜明的特征,都是以一个个家庭为基点,从它出发,满怀感情地荡漾开来。
我们印象深刻的是他写父亲的那些文字,对父亲的热爱和怀念。请看他的系列散文“父亲三部曲”之《灵魂的呼喊》中的一段话:
王胡子、李胡子、义胡子,还有阎王婆。一个个饱经
沧桑的名字,他们都与你有过磕磕碰碰。只要说到你,他
(她)们从来都有口皆碑。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们都已随你而去。但你和他
们的名字,却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作者正是从父亲这个家庭支点扩散开来,引伸出“野茶灞”系列人物,他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正是他们那曲曲折折、花开花落的命运,折射出大巴山人的命运,成为中国乡村生活的一个缩影和象征。不仅如此,这些人物,随着张中信和大巴山一起,以优美的姿势走进中国当代乡土文学的人物画廊,成为我们欣赏品评的审美对象。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张中信是一个准备充分的作家。他把他创作的起点和归宿都放在青山绿水、富饶美丽的大巴山。既有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沈从文等以地域为背景创作乡土文学的特征,也借鉴了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以一个家族为主线的创作方法。他把二者和谐地结合起来,从大巴山人的性格特征、精神命运中,我们听见了非常熟悉的人类的呼吸,生命的颤动与呐喊。就此而言,张中信的乡土文学,既是大巴山的,也是张中信独有的。我们因此看见,张中信以其特有的泥土姿势,行走在大巴山的青山绿水间,行走在中国当代文学辉煌的殿堂中。
作者简介
王应槐,作家、文学评论家。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文学评论及文学作品700多篇(首)。曾主编《审美大辞典·教育科学审美》,参加过《阅读辞典》等10多部书的编写。著有散文随笔集《川南名镇分水岭》、文学评论集《文学的真谛》、文学评论专著《张中信创作论》和美学文集《走进美学》《美学风景》等,作品被收入多种选本,曾获四川文艺理论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