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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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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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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人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边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这美妙的歌词,好象是依照着我家乡尚濂村自然环境创作的。

这里的河称濂溪,宽处有两百米,源于几百里外的大山,对当地人的作用很大。早年国家征购及返销农村的生产生活物质,主要靠船运。常有群帆飘飘碧空尽的景观让你赞叹。河的东岸到我村的南面两百米的地方嘎然而止,被东西向的大河的故河道截断,一直向北冲的河水从这里向东冲入故河道,之后又拐个弯向北流,形成了个急水滩。

这里连通两岸只能靠渡船,而且需要两只。一只来往于成直线的两岸,西岸上是旧时代的县城遗址铜山港口。过渡的人多,渡船是标准的长方形,船面平整也宽敞,后面有个小窝棚,给摆渡人栖身。吃水面宽,很平稳。另一只来往于急水滩下岸边的尚濂村与河西岸。渡船是稍为改造过的平头农用船,村人称盘船,承重不过一吨,小巧而灵活,是尚濂的专用船。两渡的西岸停靠点都是同一处。

渡船是用橹摇的,也用篙撑。摆渡人是港口人,名叫丁怪,大家都喊他“魂仂”, 或“丁怪魂仂”。 他个子不高,瘦瘦的。 一直打光棍,好象也没其他亲人。有了这渡船后,他一直是这里的摆渡人。已是40出头的人了,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天热时,他只穿条短裤,即使烈日炎炎似火烧,他也是这副模样,不穿上衣不戴草帽,晒出一层油汗,浑身黝黑,似非洲黑人。

盘船是用桨荡和用篙撑的。摆渡人是我本村人,住在离河口百十米的村旁。大家喊他“罩仂”, 字徐广交。属祖父辈,全村姓只有六七人。但无人喊他祖父,外人叫他父腕的也极难得。父腕,即叔叔,是这一带特有的尊称。意为父亲的手足,表达了血肉相连的兄弟关系,是最古老、典雅而又生动的尊称。但外人无论大小,一律喊他“罩仂”, 年纪相仿的则喊“罩仂拐子”。 他是拐子,但又不是脚受伤残的拐子,脚是与生俱来的畸形。小腿皮包直骨,几乎无肌肉。走起路来,伸左脚多半伸到了右脚的右边,伸右脚往往伸到了左脚的左边,好象什么一种舞姿。这就难免身体摇晃和前倾。他这两根直骨,挑重担不行,但站在船后艄上撑船却不输任何人。我青少年时代,过河到众埠读书,上山砍柴,是过渡的常客。常坐在他面前的船沿上看他撑船。他站着的后艄不过一平方米多一点,底板且是斜的。到西岸去要逆水上滩,不能荡桨,只能用竹篙撑上去。这时我很担心那两根乱踏的直骨用不上劲,栽下河去。有一次就说:你脚不便,当心滑倒!他说:只要篙桨在手,稳稳当当。是的,摆渡多年,从未失过手。

还有一次我从众埠街上买了本书回来,只我一人在渡上,就在他面前翻看,他叹了口气,说:“读书真好!”

我问他:“你读过书吗?”

“我哪有那福气!”

“你认识自己的名字,不错吧?”

“那算什么,就三个字,名字,有几个不认得的?”

停了一下,他突然说,“我那个交字真编得好,真象交字。”

有意思,交字象交字,我猜,他是想到了交字下面两笔相交叉而说的。我就开玩笑说:“你是想到了自己走路老是两脚左右交叉才说的吧?”他听了不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残疾人,精神一点不残,平时还相当乐观。据我看,他心智水平也略高于多数人,所以才有女人愿意嫁他,生了四个孩子,一大家人。村人让他摆渡,他明白也是一种照顾,若是同其他男劳力一样劳动,顶多只能打七分的底,靠近女劳力;摆渡,给的全年的工分接近全劳力。因此他尽心尽力,随叫随到。即使半夜,谁家遇到急难事要过河,他也不会推托。有一天半夜,有个人在村边喊:“罩仂父腕,我娘得了急病要过河去公社医院,你辛苦一下吧!”他听到了,一声父腕,令他激动不已,回道:“就来就来,救人要紧,不辛苦,应该的!”

魂仂一个人,有住房,但吃住都在船上的日子也不少。两岸生产队过节集餐,他是必到之客,各队同时集餐,他又不会分身,到得最多的是我所在的尚濂第二生产队。

有一年,生产队劳动节集餐,日头在西边山上两丈多高就上桌。魂仂来了,特意找到我在的饭桌坐在我对面,说:“大家都说你的拳划得好,今天我试试钢火!”我知道他是烂拳,找我划就是找醉。开始大家互敬互喝,之后他就开始同我划拳,舀酒做中(相当于裁判)的人也有心看魂仂的笑话,找来一只最大的瓷汤勺,恨不能打冒头舀到输家喝的汤碗中。划一年(嬴输12拳),他输了10拳,喝了十大勺,足有四两多,加上互敬的酒,不少于六两。他嗜酒,但酒量并不大,短时间喝下那么多的高度白酒,不醉才怪呢。待我到邻桌倒了茶转过身来,魂仂不见了,难道他真的是阴魂仂?侧身弯腰一看,他已躺到了桌子底下作猪哼。生产队长见了说:“赶快去叫务仂医生打一针!”去叫的人还未走,他却从桌底爬了出来并站起来歪东倒西乱走。往左倒时我急忙伸手去托住,他却倒向右边,我去托右边时他又倒向了左边,倒来倒去就是不倒下地。象后来少林寺的醉拳,倒来倒去,对方的刀剑就是劈不中。生产队长又说:“他不能喝了,送他上渡船。”魂仂听了,窜(方言,走不稳,脚乱踏)到桌边,伸手抓起两块大肥肉边往嘴里塞边歪歪倒倒地朝河下窜去。队长对我说:“你把他灌醉了,去送他上渡船,别让他窜到河里去。”他知道魂仂是摇渡船来的。我说,我还没吃饱的。队长说送他回来再吃。等我回来,好菜都到了别人肚子里。这个丁怪魂仂真害人,很难得吃餐好的还让他搅黄了,真不情愿去送他,就说:“送到渡上他乱跑不更危险吗?”

“送他进窝棚,把门扣死,不让他出来。”

“醒了出不来怎么办?”

“你真是个木头。对罩仂打个招呼不就得了?一队开饭晚,他一定还在渡人。再说来往人多,还怕没人帮他开门?”

我无话可说。就学魂仂的样,抄起筷子往嘴里塞肥肉,直到塞不进去为止。

魂仂被我强行塞进窝棚并压在木板床上,然后匆忙扣死了门。怕他暴力破门我不敢就走。等了几分钟,竟然没有动静,估计是睡了。返身走了几步,很意外,窝棚传来声音,是我曾听到过的民间小调:

正月里来是呀是新年,

我带哩格小妹妹呀去呀去看灯。

看灯是假意呀,妹呀,

看妹是真心哪,妹子呀嗬嘿!

我不想走了,听完他颠三倒四的《正月里》,又听到他自编自唱的山歌:

小河的水哟清悠悠呀,

洗衣的女人一溜溜哇,

两个大奶子摆呀摆呀,

摆得我心中痒酥酥喂!

这带点黄色的唱词听起来是他自编的心里实话,他是个半文盲,编不到这么真切和顺口。后来才知道是他到岸旁小学去蹭酒,小学老师嘲笑他而编的顺口溜。原来第四句中间没“我”字,而是“魂仂”两字。他当时听后连忙说:哇得好,哇得好,是这样的,教会俺!

学到了这四句顺口溜,经常乱哼哼,无人时轻轻地哼,有人时大声唱。摇渡时见渡上有上眼的女人越唱越有劲。前不久,有个他认识的叫木莲的女人在船上听他唱后问他:“你是想女人想癫了吧?”

“是呀,可惜想不到。”

“这很容易,我老公正好出了远门,明天到我家里去。”

“真的?”

“真的,去吧。”

第二天黄昏,他找到罩仂说,我有点事要走,有要过渡的人你代我渡一下。两人互相代渡是常有的事。说完就朝东岸的木莲家走去。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捧着旱烟筒,边抽黄烟边走。木莲家在不远的杨家。木莲矮矮的,胖墩墩的,喜欢说笑,且不避任何粗话。快到她家门口,木莲看到了他,高声喊:“好死个魂仂,你当真来了,我是开玩笑,我老公就在菜园里,马上就要回来,你赶快走,赶块走!”受到这样的戏弄,魂仂崩溃了,但又无可奈何。恨不得别人,只恨自己昏了心,以致真假莫辨。从此以后,发誓不再唱小河的水清悠悠了。

这时节农村是最忙的,农民们都忙着栽禾。尚濂劳力出工收工都乘本队的农用船,也无人走亲访友。因而是摆渡人最闲的时候。第二天下午,两只渡船并排停在西岸的柳阴下。坐在后艄上的罩仂问:“你昨天干什么去了,是不是相老婆?”

魂仂跌了大股,生怕别人知道,就说:“哪有那样的好事,我这个倒霉人,哪个女人肯嫁我?”

“要是不嫌弃,找个二婚的不难。”

“不想了,一根光棍打到死。这样也好,仆到两块屁股,朝天两个卵,一人喝酒全家醉,我吃饱了全家不饿。”

两人正扯得有劲,尚濂那边有人叫渡了,罩仂立即动身去。

过渡的是个老妇人。船行到滩头,正好有只大货船猛然拐过来下滩去,罩仂慌了手脚,撞向大船后部,盘船剧烈颠簸,将老妇人颠下了河。罩仂大喊一声“完了!”就翻身下了水去抓老妇。罩仂个子不高,水深齐鼻,妇人更矮。罩仂将妇人托上水面,却无力移向浅处,反被滩水往下冲去。恰好魂仂的渡船也到了滩头上边,看到了就急忙弃渡跳下水顺急流游到了这两人的身边,抓住妇人的手往岸边拖。这里水更深了,妇人似秤砣,罩仂也精疲力尽,自身难保。魂仂拼尽全力朝岸边游,就是拖不动那秤砣。正在这生死关头,又一只大货船冲到了跟前,掌舵的抛过来一支竹篙,魂仂抓住它,一只手将它斜插进河底,一只手抓住妇人,用力一撑,将妇人推向浅水处。他回头看罩仂,人却不见了。停了一会,罩仂才从水底往上冒,双手乱抓,显然是作最后挣扎。魂仂急忙将竹篙伸过去,才将鬼门关前的同行拉了回来。

这是发生在十几天前的事,熟悉的人见面都说:“魂仂,你救的老妈仂是个寡妇,带她去你家不正好吗,无非是年纪大了点,有什么要紧呢?”

魂仂头都摇落了。发誓不唱的小河水清悠悠,今天喝多了酒又唱了,而且唱了一遍又一遍。

日子过得飞快。

渡船早已消失,代之以宽大结实的公路大桥。摆渡人早已作古。罩仂的孙辈也到了他当年的岁数。魂仂是不是光棍到死,没有人去关注。世界大变,社会早已鸟枪换大炮了,只有河水滔滔地向前奔流没有变。

2024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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