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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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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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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风水

铁匠和医生

寒露过后,半夜仍无寒意。西北的高天上悬着一片黄瓤西瓜似的残月,撒到地上的清晖稀薄得很,白天的千姿百态和色彩缤纷全都不能显现,大块之物只显个暗淡的轮廓,宽阔的青障河也溶入明暗模糊的深处。能看到水中月的地方才有微弱的波光闪闪烁烁。一叶扁舟在波光边上,站在舟头上的人正在撒网。你若在近处就能看出,这打渔人力气很大,技巧很熟练,因为网不仅撒得远,也撒得开且平,直径4米多的圆网同时罩入水下。平,很重要,网沿铜坠子同时入水,着河床,水下若有鱼的话,就十分可能被罩着。若是坠子不是同时入水,先着河床的坠子就可能吓走附近的鱼,让网着个空。因此这个打渔人在别人打不到鱼的地方,他往往能打一大串回家。

打鱼人叫姜继祖,河北岸的听河村人,此时已五十多岁了,身坯是大号的。但他不是专业渔民,也不是劳动力,而是与父亲打铁的手工业者。打铁不出名,出名的是捕鱼。大家都称他鱼鬼。附近的村子,都知道听河村有个鱼鬼。这天白天他去南岸大队所在地望河找地先柴林风,要他为父亲找一块好阴基,对方反过来要买他八斤鱼,说他自己母亲七十大寿请客用。待他办完母亲的喜事再办你老铁匠的阴事。小铁匠只得答应下来,加上医生姜传祖等人预购的鱼,这次不打上一二十斤上岸,就交不了差。

他的父亲姜宗义一直是有名的铁匠,经常找他常代人买鱼的姜传祖的父亲姜尚德是中医。这两个父辈是姨表兄弟。儿子自然也是表兄弟了,还是同学 。两人念完小学就不读了,父亲都希望儿子早点学养家糊口的本事,两人都有现成可学的艺业:跟着父亲学打铁和学医是自然不过的转换。

两个老的是独子,儿子也是独子。

姜传祖当了父亲的学徒后,除了读医书,也喜欢看报刊杂志,更喜欢看小说,一本红楼梦》被他翻破了,有时也看看史书,后来学历史的女儿的课本也是他的读物。也许知识对人的人生观和性情都有浸润作用,他性情开朗活泼,喜欢说笑,跟父母与子女照样开玩笑,传统观念也较淡薄。五九年头胎生了个女儿名姜知英。多年后再生了个儿子名姜知杰,不想再生,成了三代单传,但他并不在乎。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什么香火不香火,两眼一闭,一了百了。姜继祖则不同,多子多福的思想,与前辈人一样,甚至更严重。

姜继祖跟着父亲学打铁,这硬碰硬的操作似乎也转移到了他的性格中,有着令人不快的刚性。一次父亲数落他对自己的好技艺一点不上心,多说了几句,他来气了,举起大锤猛砸下去,将铁砧砸下一角,抛下锤子走了。父亲也无可奈何。打铁,非常辛苦,由于饭菜少荤腥,吃不好,打铁没劲也没心,他把心思和力气都用来捕鱼改善生活。成功捕了几次后,饭食大为改善,父亲就由他了。此后,捕鱼成了他的主业,打铁只是为父亲帮帮忙。

进入八十年代,田地已承包到了户。老铁匠七十多了,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不再打制大件铁器了。并对儿子说,日头快下山了,你要做好准备。作为唯一的儿子,姜继祖听了,觉得最要紧的准备是为父亲的阴宅找到一处阳盛阴和,脉应多子多孙的风水宝地。并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父亲听。正在患病的姜宗义说:“多子多孙,还要会读书。你看姜尚德一家,儿子读医书,成了医生,孙女大学毕业当了校长,孙子也读了大学,参加了工作。社会上的人都很看重他家。我一生都在心中与姜尚德比,比聪明比钱财。也许我更灵活,但没他职业好。好铁匠比不上差郎中,想在赚钱上压倒他,打铁又比不上开药铺。我是有名铁匠,你是有名鱼鬼,这样的名声没有用。人们看重的是行医的,有文化的人。第三代更不行了,没读几年书,只好种田、打工。生活虽然不错,但名声、地位无法与他家比。我想,我们家一定是祖宗葬得风水不好,子孙后代不喜读书,我才说找块风水好的阴基最要紧,我到那边去了会保佑你们的。”儿子听了点头说:“首先把祖宗香火传下去是关键,没有人还谈什么文化。”已是三代单传了,第三代只有一个孙子,名姜长发,比姜知英还大一岁。姜继祖很想多生几个儿子未如愿,后来只生了个女儿。第四代只有一个男孩,还是个斗鸡眼,若是四代也是单传,绝嗣之危,危如累卵。再生个孙子才有把握将祖宗香火传下去,就是自己此生活着的意义所在。

为此,他才找柴林风。地先,当地人的尊称,即看地风水的先生。领着这地先往自已早就留意的几处山场去察看。这地先四十来岁,也理个阴阳头,从不穿深色衣服,只在红、蓝、黄、白这几种色彩中搭配和轮换。在众人眼中是个专走旁门左道的怪人。

姜继祖带着柴林风看了几处山场,最后来到青障河北岸、听河村东面三里外的奔牛岭。此山南北走向偏西,状如一头向南跨河的巨牛,属柴草稀疏的碎石子山。柴林风站在向河的半山腰的缓坡处,拿出罗盘东测西探,左看右瞧,对姜继祖说:“好地方好山场!这里就是你想要的风水宝地!”

“怎么个好法?”姜继祖问。

“你看,”柴林风手指点着,说:“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你一定听人说过,不怕青龙高万丈,就怕白虎回头望。左边的笔架尖比你村后的椅背山高得多。前有朱雀展翅飞,后有玄武挡煞气。且有一河活水门前过。这样的地势最能藏风聚气,富集龙脉,符合建阳宅的最高标准,用来建阴宅更没话说。”

姜继祖听了心里自是很高兴。“不过……”

“不过什么?还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不求高官厚禄,只求多子多孙,这块地的龙脉怎样呢?”

“好得不能再好了。”

“还能出真龙天子?”姜继祖笑道。

“别扯远了,你不是求多子多孙吗?”

“是呀。”

“你看,墓碑正向是正南,坐子向午山,面对的是乾宫,再向丁山转15度就是坐癸向丁山了。这样,西边的滔滔大河水就将西边的天地之灵气斜冲来藏于墓穴之中。天为阳,地为阴;山为阳,水为阴;岭为阳,麓为阴;在动物中,牛为阳,羊为阴。山为奔牛岭,本身就带二阳,阳气充盈,还怕不出五尺男儿大丈夫?”

这地先的话,什么宫呀山呀度呀,姜继祖听不懂。这是多数地先用的罗盘上的设置。罗盘上的磁针与子午线重合,是正南正北。围着这磁针一圈,分为八格,以八卦命名,谓之卦宫。接着又围了一圈,360度,分为二十四格,以天干地支和两个卦命名,称为二十四山,相对的就是互为坐山和向山。

“照你说来,我父亲过世葬这里,为我生个孙子是十拿九稳的了?”

“应当是十拿九稳的。”

这里的确是个风光秀丽的好地方:南边不远处就是宽阔的青障河,清沏的河水如一匹巨大的绿绸布般朝东铺向远方的山峦;河南,延绵起伏、郁郁葱葱的群山与白云相接;西边,坐西朝东的听河村的灰瓦白墙,掩映在葱笼的木竹中。村后的来龙山如靠背椅一样卫护着这村子。奔牛岭后面是更高的石峰,柴林风说它是煞气的克星。

姜继祖听了,无比的欣慰,说:“到时候应验了,我要重重的谢你!”

柴林风说:“现在国家对计划生育抓得紧,你儿子也三十多了吧?已经有个孙子了,还会让你生孙子吗?”

“这个孙子是残疾。”

“眼睛有点斗,不算残疾。”

“不瞒你说,孙子的残废证已办好了。即使没有残废证也阻止不了的,无非是罚款,交了罚款就可生,只要有足够的钱,生几个也没事。”

地先笑了,说:“不错,大家知道鱼鬼捕鱼发了财,有钱铺路,没有过不去的坎。”

从此以后,鱼鬼捕鱼的劲头更足了。

姨表兄弟

老铁匠和郎中都出生在清末,是河南岸望河村嫁到北岸听河村的堂姐妹的儿子。这对姨表兄弟,都念过几年私塾,也很聪明。两人理的都是清朝遗留下来的阴阳头,即头的前半边全剃光,留着后半边能戳衣领的长发,象半边大蚌壳扣在后脑勺上。当时,同辈人中,理这种发型的人有一批,更多的是理光头。两人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儿子更吃价,两人心里也有强于对方的想法。但大一岁的姜宗义为人更精明些,过份的精明必有刻薄在作祟。相比而言,姜尚德应属厚道人。

这对姨表兄弟都很看重风水及祥瑞、兆头之类的东西。表弟听说表兄请地先选好了阴基,一次饭后对儿子说:“我死了你准备把我埋在哪里?”姜传祖瞪着父亲说:“你怎么啦,突然说这话,什么意思?”父亲说:“鱼鬼已为他老子找了个好去处,这是件要紧的事,关系到子孙后代。我也觉得奔牛岭是个好地方,可惜已被铁匠选去了。你也应操操心,请地先到山上各处看看。”儿子笑道:“你还雄健,就寻葬身地,不吉利嘛,到时候再说吧。”说完就走了。

堂姐妹嫁到同一村,关系自然更密切一些。且两人的夫家都是村里的富户。一百几十户的听河,能与他们并肩的不多。做手艺的,有一种广为流传的顺口溜:一阉猪二打铁,再不发财,去拦路抢劫。姜宗义的手艺出众,不但可打制犁耙锄斧,还能打制刀枪剑戟。最拿 手也最赚钱的是制猎枪,俗称铳。出徒十几年后就是事实上的小财主。但他明白,论钱,比郎中还差一截,受人尊重也不可比。打铁和行医,风马牛不相及,互不妨碍,更无竞争。世上人谁也不会去与没有可比性的陌生人比高低。但有了那层亲戚关系就不同了,既是经常见面的亲戚,就成了利益攸关者了,初始条件又差不多,可比的东西可就多了,比输了就是跌股,心里肯定是难以忍受,不甘心的。正应了当地一句老古话:“兄弟巴不得兄弟穷,妯娌巴不得妯娌怂〔丑〕”这对表兄弟就是如此,但心性不一样。比如一次别人赞扬表弟中药铺的门联写得好:“但愿世上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姜宗义听后冷笑道:“无论哪个开药铺的,都是里卖棺材外卖药。要是大家都不生病,根本就不需要药,哪来的药生尘?要是那些树皮草根能治好病,怎么会病死人呢?说到底,开药铺就是为了钱。说得好听就是为赚更多的钱。”他贬的是所有开药铺的,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谁都明白他话中话,嫉妒表弟的钱多。这只是背后说说的闲话,当姜尚德的面说的则是药材好,会看病,好得快。

姜宗义尽了很大努力,就是无法与姜尚德平起平坐,更不必说超压他。他一直怀疑是父亲的墓葬风水不好。清明节祭奠时,不但仔细观察父墓地形,还特意去看过姜尚德的父墓地势。然后说给地先听。地先说:你父的墓后面地势低了些,难挡后面的煞气,右边的山比左边的山又高了些,白虎高于青龙。穴位的确有问题,不比你表弟的父墓风水好。原来如此!但已过去几十年了,父墓可能尸骨无存,不好迁葬,只好算了。既然父墓风水不能变改了,是否可在祥瑞和兆头上想想办法呢?

后来,姜尚德家发生过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当地过年的习俗是:三十夜过了午夜就可打爆竹开门,迎接新的一年。每到三十夜,姜尚德在门前准备好一大堆大鹅卵石,打了爆竹开门后,就边喊:“财宝滚进来!年年发大财!”边将鹅卵石往厅堂内抛,“年年发大财!财宝滚进来!”就这样边喊边抛,抛完为止,厅堂好在是泥地,只砸了一些小窟窿,没撞坏别的东西。奇怪的是,这种模拟妄想,似乎也起作用,药铺越开越红火。共和国建立的第二年大年三十夜,姜尚德照例打爆竹开门,走到鹅卵石旁,喊一声财宝滚进来,伸手去捧石头,只听得“嗤”地一声他叫了起来:“哎哟哟!完了完了,脱了皮脱了皮,哎哟哟,是谁害我!是谁害我!”伸着双手乱跺脚。原来,那堆鹅卵石不知被谁烧得滚烫如火炭,烫伤了他的手掌,立即起了水泡,还说了那么多的不吉利话。

更加古怪而奇巧的是:对他来说,不吉利应验了:有人举报他卖假药,县医政管理人员来审核,还真有一点问题:有的药材过期,有的以次充优,等等。虽然问题不大但影响大,当年的营销额大减。第三年公私合营,药铺由县医药公司掌管,派来一小伙子,名义是学徒,实际是监督管理。姜尚德仍可在铺里坐珍,但报酬由公司付,获利甚少。后来大队成立卫生所,药铺转过去,再往后的日子姜尚德也成了赤脚医生。对此,他弄不明白是吉利还是不吉利。此后,不再理阴阳头了,光头,仍戴金丝眼镜。但着装不变:天热短褐长裤,天冷长袍毡帽,与年轻人明显不一样。

鹅卵石

姜尚德始终无法放下的,是当年放了那堆烫鹅卵石的人。首个怀疑对象就是住处不远也不近的表兄铁匠姜宗义。认定他早就存嫉妒之心,表面笑嗬嗬,背后鬼计多,用铁炉加热石头方便快捷,十有八九就是他。当时还是晚上,姜尚德双手涂了药后偷偷去他家小作坊察看铁炉,竟然是冷的。回来再看自家原先那堆冷石头,被散滚到了远处,晚上看不清。大年初一早饭后,姜尚德被烫的事传开了,姜宗义还提着一大包红枣和冰糖来慰问他,并大骂那烧烫石头的人:“太绝德了,这与打家劫舍没有什么不同,做这种恶事的人猪狗不如!”姜尚德听后,一时觉得与他无关。不是他又是谁呢?世上患红眼病的人多,烧烫石头谁都会,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四周各村一伙行医卖药的人。到底是谁,姜尚德想了几年,越想越糊涂,成了一个心病。

过了一段时间柴林风找早已随药铺搬到望河的姜尚德治喉咙痛,谈到姜继祖找墓地的事,姜尚德才知道这个姨表兄找好阴宅了,一定病得不轻,觉得应该去看看。

这天吃过中饭,姜尚德提了一包党参和黄芪片去看他。看上去姜宗义要比表弟老很多,腰背佝偻,皱折满面,脸瘦削腊黄,他见到这老表弟来探望自己很激动,说“多谢你重情重义,我恐怕没几天饭吃了。”老表弟说:“生了病怎么不去找我看看呢?”老表兄说:“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口味不好,不想吃东西,身上没劲。”姜尚德 打开纸包伸手抓起一撮说:“这是党参和黄芪,补药,每天这么多泡茶喝,如果有用的话,接着喝。不要老是想到死,治一治,暂时死不了。”姜宗义立即拿来两个茶杯,一个放茶叶,一个放药片,泡上开水。两个人一个捧茶杯,一个捧药杯,边走边扯。走到小作坊,姜尚德问:“你还打铁吗?”

“只打点小东西,大的打不动了,由儿子去摆弄。”

“都七十六了,应该歇歇了。”

“当医生,越老越吃香,打铁的,越老越凄凉。”

“你凄凉什么,你到老都是家中一霸,最近为喝酒的事还打了老伴,是吧? ”

“你也知道?她不让我喝酒,夺我的酒杯,我顺手给了她一下 。”

“关心你,还吃你的拳头,这么霸道,还说自己凄凉。”

“我说的不是这方面的琐碎事……”

二人边说边走出小作坊。姜尚德瞅一眼作坊后角落的草丛,看见散落着六七个鹅卵石,心里一抖,立即想到哪烫手的石头。但他没有任何表示。

往回走时,一路想:鹅卵石只混在河滩沙子中。他家老屋从没建筑什么,也就不会去河滩挖取砂石,总不会无缘无故弄六七个鹅卵石丢一边不管吧。那石头要么比烫手的石头大些,要么小些,又作何解释呢?他想,一定是拣后剩余的,不需要那么多,差不多大小的都进了铁炉烧炼。但是铁炉却是冷的,难道是用水泼冷的?不可能。自己被烫后不久就去察看了,时间不长,气温在零下,高温的炉子和有关的用具,不可能冷得与气温一致。难道是堆地上用柴火烧烫的?有可能,但柴火烧烟火冲天,易被人发现,因为守岁不睡的人多。他想破了脑壳也得不到合理的解答。但他不知道的是,铁匠还有个可换的不好使的旧炉子。

回到家中,说与儿子听,儿子说:“你怎么还想着那件事呢?就是弄清楚了,有证据了,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你还能把他怎么样,去揭穿它,报复他?”

“哪里的话。就是发生在昨天,今天弄清楚了,我也不会去报复谁。而是想,这么简单的谜,成了我的心结,半生多都解不开,还要带它进棺材,实在是我一生最难堪的也是最遗憾的事,心犹不甘。”

姜传祖听了想,自已认为不过就是一次恶作剧,父亲却认为是一次对生存和财产的严重的侵害而一直盘结在心里。既然不是报复,明说也无妨。说:“要确定是谁并不难,除非当场捉住,不然要他承认不可能”

“你说说,他是谁?”

“不说别的,只说一件事:谁能准确地知道你开门迎福的时间?烧烫的石头放过去早了会变冷,白费力;晚了放不过去。我估计,他观察你开门的时间至少有三四年。与你无关、住得远的人会花多年时间去做这种事吗?”

姜尚德说:“我也这样想过,最有可能干这种事的只有铁匠。铁炉烧了石头不会很快冰冷。不用铁炉又用什么烧呢?”

“可用锅灶,但极为不便。”

姜传祖经常去他家买鱼,多次去他杂房寻找装鱼的袋子或串鱼的条索,见过他闲置的旧铁炉。就说“别人家有可能用锅灶,铁匠有现成的烧热了的铁炉,不会半夜去烧冷灶。我见过他的旧铁炉。”

父亲瞪着儿子,不认识似的,“什么,旧铁炉?这就对了!”他一拍桌子,大声说,“就是他!”

“确实了,还想做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有天理代我而为。”

姜尚德说是这么说,必竟不是圣人,肚子里有气难免往外冒,与友人闲聊无意说了出来,而且说过多次。难免传到姜宗义的耳中。后者本来就有病,听到别人有关那事的传言后迅速恶化,不久就死了。

风水变了

姜宗义被安葬在事先选好的“风水宝地”奔牛岭。儿子选中的墓穴可不是一般的土穴,是大量火石子与少量粘土的板结山体,且往下越坚硬。老子死后,儿子花重金请了一批壮汉,用短钢钎去打凿,花了两天才打好一个小小的圹穴。

一年后姜长发生了第三胎,是女孩。

姜继祖难过得彻夜未眠。疑虑、担心、急迫和气愤,搅得他坐卧不安。第二天去找柴林风,见到他开口就说:“柴林风,你看风水是骗人的吧?!”

“你说什么?”柴林风还有点懵。

“你说奔牛岭那墓地是风水宝地,保我生孙子是十拿九稳的,结果呢?”

“又生孙女了?”

“还用问!”

“那也不能怪我。”

“不怪你怪鬼?”

“你没看见,墓前的山脚下,开了一条又深又宽的水沟?难道你没看见?”

“一条抗旱水渠,跟它有什么关系?”

“你是真不懂。那条大水沟,拦头切断了龙脉和地气,天地灵气都被冲走了,风水宝地变成了废地,能怪我吗?”

姜继祖无言以对了。农村开沟灌溉的多得很,开了一条沟就那么要命?他怀疑对方是巧言令色,推卸责任。当时他就想到了另一个有名的地先,有心去请教。就说:“这方面的事我是不太懂,但有更懂的人,到时侯再说吧。”

另一个地先是本大队南边山里眺河人,名吴广中,县中退休老师,住县城。头发早已花白,肩也有点拱,时常穿中式上衣和布鞋。他过去一直边上课边研究风水学,还会算命、看相和测字,有点小名气。退休后,人们见他经常带着罗盘往乡下跑,象个专职地先了,本地自然有人去找过他。姜继祖找到他,三言两语后请他到奔牛岭看看。吴广中正有此意,第二天他就到了现场。他象个地质学家一样,用罗盘测东测西,又仔细观察了姜宗义墓的封土。对姜继祖说的第一句话是:“姓柴的根本就不懂。”接着说:“那水渠并无大碍。有五种山不可葬,一是童山,二是断山,三是石山,四是过山,五是独山。这奔牛岭其实是石山,火石子石英石。表层石子中有点土,越往下土越少。生气和龙脉只在土中运行。没有土,就无法藏风纳气。风水的鼻祖郭璞说:‘夫石之当忌者,焦硬而顽,或不受锄掘,火焰飞扬,肃煞之气,含烟带黑,为凶也。'你这墓穴,一锄下去,必然火星四射。”

姜继祖听了连忙点头说:“墓穴全是用钢钎凿出来的。”

“同时,这也是过山。”吴广中说,“过山,就是山形奔行不止的样子。奔牛岭,就是作狂奔之势而不止的山形。郭璞说:‘气因势而止,穴因形而结,过山无情,其势未止,其形未住,故不可葬。'再说,进水口即河口,在子午线的西北的坤卦,出水口在东南的巽卦,属消亡水中的消水,犯了消亡水,后嗣丁财两败,日久而绝。石山、过山加犯消亡水,这阴基不但不是风水宝地,而是凶地。那条水渠只是厚土的表层上的裂痕,阻断不了龙脉和地气的运行。即使有影响,问题也不大。”

姜继祖听后浑身热了起来,额角冒汗了。说:“千拣万拣,拣了个漏底灯盏。这该怎么办呢?”

“你仔细考虑,事关重大,别人不会为你作主。”

姜继祖不自觉地在墓前转了几圈,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迁葬!”

“迁葬,你往哪里迁?”

“这就要靠你吴老师了,求你帮忙找一处好阴基。”

“可以的,但今天不行,我还要回老家去看看。”

“急死我了,明、后天,越快越好。”

“行。”

舌战风水

曾是吴广中学生的村支书已在完小食堂为他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完小校长姜知英自然是陪客人。她是学历史的,对哲学兴趣浓厚,也熟知这位吴老师,曾见过几次面。

常在食堂搭膳的姜知英的父亲姜传祖也被请上桌,他与吴广中更熟,见面就叫“吴半仙”, 说:“县中老师都叫你吴半仙,说你不但会看地,看相测字更准,不错吧?”

吴广中笑道:“懂一点,没有那么神。”

“今天就请你为我看看相,命中有几子。”

吴广中看了看姜传祖的面相,还用手摸了摸眼下方,又看了看右手,说:“相中应有两男两女。我这样判断是有根据的,相理书上说:三阳平满,儿孙不孤应成双。三阳指眼眶及周围,也称五宫。你的眼眶和泪囊下饱满而有光彩,兆示着子女不孤”

姜传祖故作惊讶道:“啊,应生两男两女,我只用了指标的一半,还有一半浪费了就太可惜了。我今年五十四,还可以生。知英,你娘不行了,我要离婚再娶个年轻的,你娘不同意,你帮我做做工作。”

女儿姜知英笑道:“世上有过登徒子,但没有姜徒子。”

“姜是越老越辣,姜徒子一定比登徒子更利害!”吴广中说。

大家边吃边笑谈,话题扯到风水上,吴广中的话滔滔不绝。他是上政治课为主的,也具哲学知识。姜知英在心中暗笑: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老师,竟然当起了风水先生,还得意洋洋。为不防碍大家的肚子,她没说什么。

饭后到小客厅喝茶,姜知英问道:“吴老师,你说,风水学是科学还是迷信?”

“当然是科学,这还用说?”

“无论哪门科学,都有固定的研究对象,用特有的方法认识对象的性质和规律,以证实和证伪某个问题。取得成果,为人类的发展和进步服务……”

“对呀”, 吴广中接过话头说:“风水学的研究也是这样,对象就是自然地理环境对人的影响,认识其中的规律,以达到避凶就吉,避祸就福的目的,为所有的人服务。”

“自然科学取得的成果是更先进的物质转换技术,是可以在实验室反复验证的,以获致更多更好的物质生活条件,社会科学取得的成果是丰富和深化人的精神,从而有利于人类的生存。地理环境以什么样的方式影响人避开凶和祸,产生吉和福的呢?”

“气,地理环境以气影响人。”

“气是什么样的东西?”

吴广中一时语塞,喝了几口茶,站起身说:“目前还不知道气是什么样的存在,这也不奇怪,到目前为止,科学上说不清楚的东西还少吗?比如说:地球的磁极为什么会倒转?冰期是如何形成的?”

“不知道气是什么东西,却知道它的作用方式和作用结果,这不奇怪吗?”

“一点不奇怪。我们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磁极倒转的,使地球变冰球的,但结果却清楚。”

“那是不知什么力量也不知它的运作方式,只知结果。你这是不知它是什么东西,却给它命名,还知道它的作用方式和结果,而且根本无法验证,对吧?”

地先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 提取开水瓶为大家添水。

不等吴广中辩解,姜知英说:“已经明白不知是什么的气, 有决定人的吉凶祸福的力量,力量只能来源于物质,那么,气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或其它神秘的东西?”

说到这里,吴地先 来劲了,挥舞着左手,说:“比如说,老子的道,他说道之为物,唯幌唯惚。又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说道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老子的道是哲学概念。形而上的东西,无法凭人的感官去感知的。你说的气,源于形而下的实物地理环境,应该也是器的一类,也就是说是感性存在物。但吉凶祸福并不是实体,只是人的观念,主观感受,气的作用还可以与人的观念相联系?太神奇了!”

吴广中无法直接回答,只得兜圈子。这时,门外有人叫他,老家有人找来了,正好解了他的围,连忙出去了。

吴广中走后,姜传祖说:“你两人说了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女儿笑了笑,调侃道:“他说住在风水宝地上,用不着你们这些医生治病也能长命百岁。”父亲惊讶道:“这怎么可能?”

换风水

吴广中去眺河为一本家做房子测定了房基,就在老家过夜,第二天就被姜继祖带去寻找“风水宝地 ”。 途中,吴广中无意中提到姜知英,说她不相信风水。姜继祖说:“她读书读到背上去了,中国人九亿多,都是从共同的祖先什么什么皇帝发来的……。”

吴广中连忙纠正:“是黄帝,草头黄,黄色的黄,不是白王皇。一般的说法是炎黄,即神农氏炎帝,轩辕氏黄帝,简称炎黄。”

“对对对,是盐黄,盐帝,可能是最早发明制盐的人。”

“不是食盐的盐,是两个火字的炎,炎热的炎。”

“读音是一样的,反正就是那么回事。经历了一万多年……”

吴广中连忙说:“据说是五千多年。”

“五千多年也很长呀,两个人,子孙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不但不灭绝,反而增加到九亿多,不是风水好可能吗?你看我们的邻国日本,朝鲜,老挝,缅甸,全国人口还不如我们一个省,甚至不如我们一个大城市。他们的国土那么小,人口那么少,不是风水差,还能做什么解释?”

“你说得有理。”

“到新中国建立前,五千多年只发到了四亿人口,毛主席当领导,建立新中国,在三十几年里,人口就翻了一番多,三十几年超过五千年。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建立了人民大会场,风水又变了,变得更好了。我去过北京,仔细看过人民大会场。它座西朝东,除了天安门,四周没有比它更高更大的房子,天晴四面都阳光灿烂。前面那么大的广场,装得下整个西湖!人民可以在里面研究决定国家大事,当家做主。所以,我们的人越来越多,国家越来越强大。”

一个普通人这样用风水来解释民族繁衍和国家的发展,使吴广中感到新奇,有意思。连忙称赞:“没料到你一个普通人想得那么远那么深。都知道你捕鱼是独一无二的高手,不料你对风水学的理解也是独一无二的,不简单。你读了几年书了?”

“难为情,小学毕业。”

“不简单!”

受到中学老师和地先的夸奖,心里甜丝丝的,象搞理论的创立一套新理论得到别人承认那样高兴。

两人边走边谈边看,看过几个地方,最后确定在名叫松树坪的小山洼。吴地先对姜继祖说:“行话我就不讲了,说说你能明白的。你看,这里松树多,也叫松树坪,很好。松树,不怕霜打雪压,仍然青葱挺拔。岁寒三友之一 ,竹与梅,远不及松。山石嶙峋,寸草难长,仍有松的翠绿。祖国的万里河山,到处有松的倩影。生殖能力如此之强,无与伦比。这给选阴宅一个象征。再看这地形,座西北朝东南,后高前低,左高右低。山洼红土深厚,气运行在土中,有土才有气,土越深厚,气运越旺盛。这里才是真正的藏风集气的好穴位。”

姜继祖只关心能否生孙子的事,觉得直接问太粗鲁,就拐个弯说:这里阳气怎么样?吴广中自然明白,说:“这里向阳,背后有靠,是阳气聚集好位置。再说,阴阳化合,集成男女,自然之理。光生男不生女,或光生女不生男,必是阴阳失调。你这阴宅,阴阳调和,生男是必定的。

最后二人商定,一星期后的秋分日迁葬。

秋分时节,不冷不热,天高云淡,河水也由浊转清 。姜继祖还请了道师举行仪式。这天,他披麻带孝、端着香案领着道师和他的随从,以及迁葬的八个人、披麻带孝的家人——老婆、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迤逦来到墓前。姜继祖把香案放墓前,然后和家人在几米之外跪下。

道师开始作法。他穿了件前后都有阴阳鱼的道袍,手执铜钹清清仓、清清仓地碰打,高喊:

“换风水啦!”

随从点燃大爆竹,辟哩啪啦响了半分多钟,远看以为是火烧山。

道士边碰击铜钹边念:

“天地玄黄,吉凶四张,你子令我,去凶呈祥!”

清清仓,清清仓…… ,接着边舞边唱:

“天道运行万物长兮,

阴阳化合生气旺。

此地气滞吉不致兮,

宜迁福寿新圹场。”

接着,道师引着墓主的家人跪在墓前,行三叩九拜之大礼。然后,道师对八个迁墓人手一挥,喊:“启封!”

又打了一挂爆竹,八个人拿着锄和铲一齐上。已葬两年多了,墓中如何是个谜。半小时后封土被铲除,露出水泥块,再掀掉平铺在圹穴上的水泥板,一股难闻的气味扩散开来,很快消失了,黑漆棺材赫然在目。圹中干爽无水,棺材也完好如初。迁葬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接下去的行动都很顺利。

在姜继祖迁葬之前两个月,姜传祖的儿子姜知杰也结了婚。又过了几个月,姜尚德去世。这家三代人,第二代对风水将信将疑,第三代不但不信,还非常反感。姜尚德信,自有自己的看法。姜继祖迁葬,他了解了情况后说:“这鱼鬼做蠢事,姓吴的地先是个骗子,鱼鬼被他骗了。有石头就断了地气和龙脉吗?,古时人有的地方专门在山上石洞存寿方,现在人做房子都用水泥石板铺地面,他又做何解释?龙脉和地气是不在乎石头的。那么个好地方,过了两年多,寿方不坏,人体不腐,永久保存下去,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阴基?”生前说过这样的话,在商量往哪里葬时,家人无须瞎操心了,就葬在奔牛岭。孙子姜知杰说:“干脆葬到姜宗义躺过的窟里去,他在生不是说过那是好穴位吗?”儿子和老子姜传祖斥:“荒唐 !”孙子说:“这不是跟人买旧房子一样的吗?别人住过不住了,让你住进去,怎么荒唐呢?”大家听了都笑了。孙女姜知英说:不让老爷子住新房仍住旧房说不过去嘛。于是,学姜继祖的样,请一帮子壮汉拿着短钢钎和大锤上奔牛岭,在废墓前两丈远的地方开凿。

姜继祖知道后非常惊讶,他认为是姜知英的主意。心里深处是幸灾乐祸:父亲为了比嬴表弟,连烧烫鹅卵石的手段都用上了,最后也没卵用,还被鹅卵石提前送进了坟墓,一生都是输。现在是天助他也,在阴宅中可看到对方绝嗣,若干年后,世上再无姜尚德的家人了。得到最终的重大胜利,成了最终的嬴家,老爷子可安息了。

第二年,姜继祖又生了个女儿,又气又急,差点晕倒,大骂:“骗子,都是骗子!”恨不得拿把刀撵上吴地先的门。但他又想到了吴地先当时的话 :“阴阳化合,集成男女,自然之理。光生男不生女,或光生女不生男,必是阴阳失调。你这阴宅,阴阳调和,生男是必定的。”他说了生男是必定的,没有说光生男不生女,也没说必定先生男。心里也就慢慢平静下来了。找地先讲是非,讲嬴了也没用。既然是阴阳调和之地,不会光生女不生男。从长远计,多准备些钱交罚款。不生孙子誓不休,罚多少钱也没生孙子要紧。

第三年,真的生了孙子。姜继祖的欢乐劲就别提了,大夸吴地先是世上最高明的地先。过了段时间,姜传祖也生了个孙子。姜继祖闻讯懵了。先是吴地先打柴地先的脸,后是柴地先反过来打吴地先的脸,现在是郎中打两个地先的脸。两个活地先抵不过一个死郎中。难道地先真的都是胡说八道,风水真的不可信?姜继祖也许永远找不到答案,永远在怀疑中。

                                                                                 尚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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