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己书（组诗）

与己书（组诗）

文/冀卫军

树上的鸟窝

母亲去世一年后，院中的核桃树
圆寂了。沧桑的树杈上

只剩下一只鸟窝，风吹雨打
不肯离去。偶尔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令人窒息样的寂静，滋生出
一丝莫名的恐慌，欲哭无泪，唯恐
惊动了墙上父母的照片。一年又一年

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鸟窝
替父母迎来送往，心头
一直洋溢着回家的亲切和欢欣

空椅子

一把木椅子
独占着老屋固定的位置
一丝光，从木格窗透下来
仿佛一件袈裟
普照着一片慈祥和安静

过去的五十年
一直是母亲的代言者
如今，已被空气继承了四载

每次踏进老屋
都格外小心翼翼
唯恐惊扰了椅上的旧人

母亲艰难地生下我
然后又决绝地抛弃了我
化身为一把空椅子
菩萨般目空一切
一声不吭

无尽夏

五月。阳光是一头雄狮
逼我交出我体内的每一丝阴冷和颤栗
拼命的蝉鸣，拖着长长的尾音
像一曲古老的孝歌
倾吐着无尽的委屈和绝望

躲在树荫下的我
对着一张母亲的遗照发呆
——我替母亲在人间已活了四岁

阳光没有一丝苍老和倦怠
蝉鸣依然新鲜而沉闷
唯有我的思念  ，如一丛丛火苗
哔哔啵啵，不分昼夜
一遍遍地诵读写给着母亲的一封封信
无法停歇

只有云知道

三十年后。重返故乡
我已被炊烟遗忘，过往的记忆
被时光刷机，剩下一粒稻壳
在阳光下发呆，找不到
一个可以抱头痛哭的人。这么多年

写给故乡的一百封信，始终
无法寄出——弄丢了
所有收信人的地址，孤魂一样
徘徊在风雨中。唯有天边的云

见证了每封信的每一个字词和标点符号
背后的爱恨情仇和阴晴圆缺。今夜

就着一地的白月光，让一把火
将每封信都一一念给你听

我的爱是一座花园

花园里都是我喜欢的朋友
——或者曾经喜欢，或者一直喜欢
包括一座座墓碑

我会像园丁一样
不断移植一些喜欢的朋友
让花园看起来花花绿绿
充满人间的烟火

偶尔，也会把一些失节或失范的朋友
像杂草一样清除掉
这些并不影响花园的枝繁叶茂

花园里，彼此像兄弟姐妹
共享一片阳光和风雨
给世界留下一份好奇和羡慕
雨水一样干净和透亮

孤独的人

四十七年
未听见你说一句话
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
看起来比一万个夜晚更孤独
比一粒尘埃更让人心痛

我恨过天，恨过你
也恨过母亲
你们留下的残缺
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
是一只老虎扫荡后血腥而致命的狼藉
无法逃出被悲伤围攻和追杀的影子
却找不到一个替身

当我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父亲
握起一根无形的接力棒
开始渐渐远离悲伤
只剩下无声的感恩和守望

时至今日，才发现
我也是戴罪之人
愧对你留下的大片空白

你生前死后的孤独
不过是默默地替我今生按揭

与己书

父亲去世后
生活像被狼咬了一口
留下一个窟窿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
一直都在隐隐作痛

暗暗下定决心
让自己活得冷酷和绝情些
努力变成一个隐身人
亲人所走的每一步
似乎都和我无关
让他们觉得
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当我真的离开这个世界后
生活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一切仿佛都如有神助

或许，有一天

走在五月的阳光下，总有一丝凛冽的风
在体内翻涌，无法像夜一样
温柔恬静。四年前的五月

母亲把自己走失了，切断了
所有往返的小径，只留下
一张静默而慈祥的照片，高悬于
空落落的心头。省略掉了

失眠，耳笨，眼花，拐杖和轮椅
戛然而止，像一部没有结尾的默片
无形中，加深加重了
肝肠寸断的嚎啕，改写了
一个普通人的生命轨迹。超出了

我对于人生的种种臆想和设计——

我已变老，您还健在
这曾是我对世界的唯一乞求

母亲，您别怕。或许，有一天
在一声乳名的轻唤和指引下，我们
终会再次重逢和相认

 不要问我是谁

夜晚。潜伏着崇山

河流，险滩，悬崖，以及草地

平原和花海，彼此之间

你拥我挤，像争夺

出席一场盛会。夜空中

绽放的每一朵烟花，瞬间的绚烂

或惊艳，都是一种恩赐——

无一不被命运暗自宠幸。即使

过眼飘散，粉碎，沦为一粒尘埃

也是生命最好的礼遇。不必

为余烬叹息，也不必

问我是谁，把掌声和欢呼

献给那些——

黑暗里，怀抱希望和激情

不幸阵亡的无名者。所有的幸运

都是在生命的尸首堆上开出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