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说话

■ 宋林科（首发）

我不会说话。每当我这样说，熟悉我的朋友们便调侃我：你还不会说话，那谁会说话？堂堂大律师，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牛说活来，你要是还算不会说话的，那我们都是哑巴！

其实，我真的不会说话。或者说，我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让人听了感觉舒坦的光面话。仔细一想，好像也不大对，应该是我经常说错话。这样还不全对，更准确地表述，应该是我常说令人反感、不快的话。

还得继续解释一下，我说的这个不会说话，并不包括我在法庭辩论中的发言，也不包括我公开发表的文字文章，仅指在日常生活里、在与亲朋好友们的交流交往中的说话。譬如，那天没有一点普通话基础的妻子来了兴致，学起了诗歌朗诵，本地腔调和普通话混合，我听着觉得像吃夹生饭，就说了一句，你不适合朗诵。我还没敢往狠了说，她的脸立刻拉得尺把长，说你这么会说话，这么能，中午饭自理吧。结果那天中午，我嚼着夹生饭反省了一下，真不应该打击她的积极性。

还有一回，一位朋友给儿子摆结婚酒，儿媳妇又胖又黑，脸上长着麻子，主持人一口一个美女，我忍不住在席间说了句“我看一般＂，其实我也没往狠了说，我用一般修饰了不好看。邻座的朋友立刻翻白眼，指责我不会说话，满桌人对我冷眼相加，碰酒的时候主动避开了我。你看不是我说我不会说话，是很多亲人和朋友都认为我不会说话，还追加上情商是零的结论，让我唏嘘不已。

慢慢地，我也就认罪了。但总觉有点冤，我咋就不长长记性，学会说说好听的话呢。我曾一度照镜子研究我的舌头结构，总以为和别人的舌头或许不一样。我甚至和最会说话的鹦鹉巧舌做过比对，无果。昨晚难眠，仔细考究原因，终于有点明白。

我不会说话由来已久。首先是先天不足所致。请不要误解，我生下来不是口吃，也不是哑巴。据母亲说，我十个月大时就会叫妈叫爸。但，有记忆以来，我就是贪玩调皮，野性十足的，先是经常和小朋友们干架，到后来发展到偷吃生产队西瓜，把比我大的邻居姐姐的嘴巴用瓦渣打得破了相，留下一寸长的伤疤，还上树偷人家的杏，上人家房揭瓦等等。

不管我哪次闹天宫，父亲都是大声喝斥、责骂。那会儿没有什么顾及自尊心的鼓励性教育，也没有所谓的谈心教育。从小我就是在父亲的打骂中提心吊胆地长大。结婚有孩子后，还照样挨父亲的打和骂。幼小的儿子看见后，竟常给外婆学说比划，他说，我爷前两天还在我爸身上练拳呢。这令我面红耳赤得没法插话。

在父亲心里始终认为他骂我都是对的，做错了事就该挨骂，挨骂才有记性、才会学好。打骂就是最有效的教育方法。当然有个别时候父亲也会觉得他打骂错了，会把我抱在怀里亲亲，或者给个笑脸，但从不直说他错了，不过那会我早就忘乎所以了，谁还纠结对错。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话语从来都是命令、指示、批评和斥责，是不容反驳的，我们姊妹六个，除了小弟，没有人不害怕父亲。从小到大，尤其是学生时代，从成绩上来说，我算得上是比较优秀的孩子了，可因为家里一贫如洗，日子艰难，我那么多通知书、奖状很少能换来父亲的笑容，更不要说赞美和表扬了。父亲在生产队当过队长、贫协主席，他对当时的广大社员群众亦是如此做法，但凡社员有八分错，绝不修饰成七分，为此，得罪了许多乡亲。但我和弟妹们没有人埋怨父亲，至今都当爷爷奶奶了，仍然认为父亲的教育方式虽然粗暴、怎奈效果良好，姊妹六人包括子女一大群，都是十分成器的。

但如果按照现今的潮流和标准来衡量，父亲首先是不会说话的了，我耳濡目染，打下了不会说话的基础。那时候社会上盛行一句话，叫成绩不说跑不掉，缺点不说不得了。还有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等等，更加强了这个基础。

再后来我当兵、务农、做临时工、副业工，当社务干部、当包工头，始终延续着不会说话的风格，及至当了律师，这不会说话的毛病就更厉害了。律师讲究实事求是，是非分明，逻辑性強，我自己归纳出好律师必须具备＂三个子＂即脑瓜子、笔杆子、嘴皮子。嘴皮子就是要能说会道，把自己的观点充分讲出来，说服和影响法官和当事人。最基本的功夫自然是摆事实、讲道理，实事求是以理服人。不论啥事，都必须一丝不苟地认真分析，仔细判断然后做出准确的评判，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好就是好、孬就是孬。或者指明对在哪，错在哪，绝不含糊。

久而久之，在家里，对朋友同事、对当事人、对外界都是一样的模式。就显得更加不会说话了。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社会潮流的趋向、以及它所推崇的会说话的标准，更衬得我不会说话，且格格不入。所谓看事情要从积极正面去看，所谓鼓励性教育、所谓家庭、亲人之间不能讲理，只能讲情等等。某个女子明明有点丑，正确的说法也必须叫美女；这个孩子玩耍把花盆打碎了，要微笑着说碎碎平安；某个领导明明在那胡说八道，要说十分英明，一定认真贯彻执行。

我无比纳闷，叫了美女就能言出法随变美？碎碎平安后真能平安？抑或能改变打碎碗这一失误？所谓十分英明，贯彻执行，最后一般都是散会便了的。

在家更是如此了。不能说不，不能说应该怎么样，不能说别人怎么样之类的话，这才算有温暖，情商高，会生活。我就纳闷了，我们的老祖宗留下的三字经、弟子规精华部分都是引导人“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指引人说话要中肯的。不知不觉，人的说话标准竟曲变到了这样的地步。

有人说，是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可据我了解，西方文明也不是这样的呀！真为善美之首，真诚是最基本的为人之道，这是东西方文化都认可的。而今我们的社会生活，却背道而驰，大家都喜欢听赞美的话，喜欢听言不由衷的假话，久而久之，互相影响，互相欺骗，说实话、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甚至成为异类，成为不会说话的人。

大约在上个世纪，鲁迅先生曾嘲讽过"会说话的人＂，并为不会说话的人鸣过不平。近百年过去了，鲁迅先生所担忧的那种病却越来越重，已变成了铺天盖地的疫情。一个大家都不习惯说真话的社会，太可怕了。

我宁愿是这样子，不会说话就不会说话。反正谁也不能把我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