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燕子归来。
如今住在高楼大厦,似乎已不见了燕子的踪迹。“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那日听到“滴溜溜”几声莺啼,忽然又想起老家的那口老屋来,如今可否还有燕子衔来春泥做窝?
去年因为老家房子要确权,便与弟弟一起回了一趟老家,又见到了那口养育我们成长的老屋。
老屋真的是老了,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老得颤颤巍巍,老得摇摇欲坠 。
远远望去,西边的半个屋顶已经不复存在,东边半个屋顶还残存着一些瓦片。虽然看起来那瓦片还是完好的,但是阳光透过屋瓦的缝隙也能照到屋内,落下斑驳的光点。
大门虽是铁门,但下半部已经完全锈去,露出了一个大洞。门没有上锁。推开门来到院子里,遍地杂草和灌木,落叶铺地,整个院落已完全荒芜。
屋门是木质玻璃门,玻璃也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大风吹落,门也破烂不堪,根本挡不住任何东西。伸进脑袋一看,西边靠墙的木床还在;多年前我从原单位泉林弄回来的那个大衣橱,还孤零零的站在那儿;北墙跟那台黑白电视机还蹲在那儿,似乎还在守卫着这个破败的屋子。
2007年的5月,一辈子受苦受难的母亲就在“母亲节”那天走了。娘走的时候,这屋子还能住人,我和弟弟们在这里陪母亲度过了最后的两个夜晚。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年的光景,屋子便变成了这个样子了,这可是我们曾经的家啊!
要说这屋的历史,实际上也就70多年的光景。屋子大约建于50年代,是二老爷用他的复员费盖的。二老爷在外革了一辈子的命,先是打鬼子,后是打国民党反动派,全国解放了,他便光荣退役了。复员回家后,由于错过了找对象的最佳年龄,于是便没有说上媳妇。想起来真是遗憾,一辈子流血流汗,出生入死,建立了新中国,他老人家却没能建立起自己的小家。二老爷排行第二,我父亲也排行第二,按农村里的风俗,理所当然就过继给二老爷当儿子,这在农村里是很普遍的。二老爷躲过了敌人的枪林弹雨,却没能躲过50年代末的那场大饥荒。“大炼钢铁”时,作为革命军人的他,贡献出了自家所有的家当。60年代初的一天,他终于带着深深的遗憾,永远离开了他亲手经营的这座房子。
父亲作为继子,自然而然成了这所房屋的继承人。当然,一起继承过来的,还有我的曾祖母,也就是我的老奶奶。曾祖父,二十八岁死于霍乱,曾祖母年纪轻轻便守寡,好不容易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想不到三个孩子都早早离她而去,她只能跟着孙子辈在一起生活。父亲便承担起了赡养曾祖母的所有责任。
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宅子是没有院墙的,只有这孤零零的一所房子。后来,父亲和母亲用他们的双手一点一点的夯打了一周遭的土院墙,那咣咣的打夯声至今回响在耳畔。为了避免风雨侵蚀墙体,父亲又从山上找来薄薄的石片,倾斜的立在院墙的顶部,两边各立一片,中缝用麦糠活的泥封住,这样刮风下雨也就不会淋坏墙体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燕子也来了,它们啄来春泥在屋梁上筑起了新窝。
燕子真是一种非常勤奋敬业的鸟,就靠着那只小嘴,没过多长时间,那口形如大泥罐的燕子窝就垒成了。母亲说,燕子在垒窝时是仿照屋内的某个器物建筑的。怪不得其他人家的燕子窝样子,和我们家不大一样呢。
过不了多长时间,燕子产下了蛋,便开始孵起小燕子了。这可忙坏了那只公燕,每天从外面捉来小虫子什么的,喂养那只抱窝的母燕子。两只燕子喳喳叫着,像是演奏美妙的音乐。
不久之后,小燕子出生了,一个个露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整齐的排在窝燕儿上,张着黄黄的小嘴,等待爸妈寻来的食物。母燕也加入到觅食的行列,两只燕子飞进飞出,嘴里或衔着一只小青虫,或是小蚂蚱,或是小鱼儿。吱吱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弥漫了整个屋子。我们并不嫌这声音太聒噪,反而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当然,燕子们有时也会制造些麻烦,有时不小心会把屎拉下来。如果不小心落到皮肤上,皮肤上会烧起一个大水泡的。娘说那是因为燕子吃的大多是害虫,所以那屎才会那么毒的。好在,燕子是一种极讲卫生的鸟,它们拉下的粪便大多会被大燕子用嘴衔到外面去了。偶尔落下一点点,那是不懂事的小燕子干的,我们会原谅他们的。
再后来,随着我和三个弟弟先后来到人间,堂屋变得越来越拥挤了。父亲又用土坯盖了个东屋,我总感觉父母盖房子就像燕子在筑巢。
父亲在东屋又安放了一张床,既当寝室又兼做厨房。屋里安了一个火炉子,也是用泥巴糊制的,一般只在雨天用来做饭炒菜。天气好的时候,就在庭院里靠南墙的那口大锅里做饭炒菜。大锅的一旁安放了风箱,边烧边拉,呼呼作响,风助火势,炉子里的火苗窜上窜下,饭很快就熟了。
这东屋的命运,随着三弟成家搬到另一个院落而改变了,后来再也无人打理和修缮,也不知在哪一天,或许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日,或许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夜,或许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轰然倒塌了。院子里堆满了大块大块的土坯,那个温馨的小东屋再也找不到了。
院子的西南角是猪圈,猪圈很深,那是用来上土攒肥的。农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主要是为了攒肥上地用的。那时候很少用化肥,田里用的肥料大多是这种有机肥。我家养过很多猪,但长势却不算好,大概是猪圈太深,太阳晒不进来,猪容易生病,长得也比较慢。记得一次养了一头猪,竟然是个“米猪子”,也就是患绦虫病的猪。后来这头猪好歹被卖掉,屠宰后留了点猪肉,竟然怎么炖也无法炖熟,一个一个的肉块上长满了硬硬的小疙瘩。娘说,这肉不能吃了,这是“米猪子”,吃进肚子里会生虫子的。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到嘴边的猪肉又被扔掉了,只好干咽吐沫。
紧靠猪圈的北墙,父亲又搭了一个羊圈。羊圈比猪圈矮了很多,也没留窗户,只留了一个半人高的小门儿。羊下崽的时候,院子里时时传出小羊“咩咩”的叫声,叫得耳边直痒痒。
在我看来,羊比猪好喂的多。春天万物复苏,田野里遍地都是羊的饲料;就算到了冬天,晒干的地瓜秧,足够那些羊吃一个冬季的。羊的脾性又特别温顺,长得又特别可爱,而且也非常干净,不像猪那样成天在泥里打滚。母羊下了崽,都是母亲去接生,一窝大多下三四个。看着那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一个个红红的嘴唇,鼓鼓的眼睛,白白净净的身子,心底里油然而生一种怜爱之情。
羊圈门口有棵石榴树,树不很高大,石榴花开的时候,满树挂满了红色的小灯笼,蜜蜂和蝴蝶在花间流连穿梭,热闹非凡。秋日的枝头,石榴裂开了嘴,鲜红鲜红的石榴米露了出来,让人垂涎。不过这棵石榴树结的石榴实在太酸了,酸到放到嘴里要咬着牙,挤着眼睛,皱着眉头,才能咽下去。我和弟弟们喜欢吃别人家的那半酸半甜或风甜风甜的那一种。我们家的石榴大多在寒冬里用来搓手,刺骨的寒风吹裂人的皮肤,挤碎石榴米搓到手上,皮肤光滑滋润,比现在的很多润肤霜好用多了。
石榴树下便是鸡窝,紧靠羊圈的外墙大约能容纳几十只鸡宿夜。鸡窝是用一块厚厚的石板堵着,这石板除了挡住鸡们往外飞,还有一个作用,就是防止西河芦苇丛里的野狸或是黄鼠狼进入鸡窝偷鸡。每当夜幕降临,首要任务便是去挡鸡窝门;太阳升起,便要去掀开鸡窝口的大石板——“扑啦啦”,一只只鸡从里面窜出来,瞬间便占满了整个院子。
如今这鸡飞羊叫的声音再也找不到了。鸡窝和羊圈早已荡然无存,猪圈也只剩下一个屋框,代之以丛生的灌木和遍地的杂草,让人顿生一种凄凉感。
物是人非,未语泪先流。
还记得每年的春日里,万物复苏,院子里充满了生机。首先是屋东夹道里的那棵桃树,花儿朵朵,鲜艳欲滴;然后是屋门口的那棵紫荆树,花团锦簇,蜂飞蝶舞;石榴树开花最晚,大约是在五月,灯笼般的花朵缀满枝头,迎风摇曳。燕子归来,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燕子是一种候鸟。每年秋天的时候,他们会飞回南方过冬。
这些年,由于自然环境的改善,在沂河之畔的植物园里,又能见到燕子的踪迹了。
老家的那只燕子还会回来吗?那叽叽喳喳雏燕的呢喃才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