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于书房窗前,与风一起从窗外过来的,除却清爽,还有细微的希希索索声。那是风掠过竹叶。
这时候,就想打开纱窗,让更多的风,携带着那些碧绿的长叶过来,在我的房间里舒展,生长,抖落一地清凉。但窗叶刚一松动,无论是极细微的声响,哗啦啦!窗外的枝叶摇晃不停,几只鸟儿策策飞向天空。
那些鸟儿呀,我惊扰到了它们。它们在竹丛里玩的正好,或许是觅食,或许是谈情,或许是乘凉,自由自在,不亦乐乎。竹外的我尚且已经感知竹的清凉与静谧,何况栖息于竹丛里的它们呢。
我有些羡慕,怕做了不受欢迎的客人,有时候不开窗,想悄悄地在玻璃后看它们叽叽喳喳,嘁嘁啾啾。这些鸟儿极警觉,原本三五成群的在竹叶间跳跃,我一到窗前,它们也立即四散开来,没了踪影。
这竹约莫也有七八年的光景了,为隔壁邻家栽种,两家以院墙为界。一年又一年,它的枝叶从短到长到直入云霄,从墙的那头高高伸向天空,极尖细的顶端垂落着,疏密有致地在空中伸展出条条美丽的弧形,似雉尾,如凤翼。每一枝如手指如扇子般打开,任长长的竹叶垂下来,一枝枝一片片重重叠叠堆积着覆盖着,有些搭在墙壁和屋顶的瓦上,将我家房屋拢住;有些则在窗外敲打着我的窗棂,一叶叶一声声,声声入耳,扣人心扉。庇护在它的浓荫下,也算是凑应了古人的“居有竹”的雅趣,常常窃喜自乐。
有太阳的下午时分,阳光会穿过零落的竹叶,将它缤纷
的影洒落地板上,此刻,它就真的入窗了。因为这竹,更喜欢待在书房里了。在它的陪伴下,摒弃一切杂事,或坐或卧,任时光悄悄过去。在清风里,将它的节理写至一笔一划上;在竹影里,将它的茎叶缝进一针一线中;或是在窗台上拣三两片落叶,煮进茶壶,就着它的清香慢慢啜饮,听风拂过竹丛,看阳光在它的叶上闪着光,跳着伦巴,等那鸟儿回来。
瑞丽多竹,处处皆是它们丛丛的身影。站在田野,山谷,河湾,或者高山之巅远眺细望,它们临水而居,依山而立,单蓬或连片生长,在南疆众多的草木中清隽而别立。凤尾竹婀娜多情,顾盼生姿,似傣家女子摇曳的蜂腰;毛竹粗犷刚直,顶天立地,如景颇汉子昂扬的身影;金竹器宇轩昂,飘逸出尘,如诗书满怀的翩翩君子。滇西南的这一方水土因为它们的添彩,让《有一个美丽的地方》《月光下的凤尾竹》这些歌曲平地而生,醉了多少南来北往。
竹因其高大,也树大招风了。在大风的季节,每年都会被狂风折断,四散于野。小时候,看到它们残骸上裂开的竹节,才知道,它的肚腹是空的。
它是一株空心的植物。它的心去了哪里?生长在迎风而立的竹节里?还是那纤纤垂下的枝叶上?
我深信竹是有灵性的,不然为何与周遭的草木这样不同。亚热带丛林树木粗壮,叶为椭圆,整棵树亭亭如伞,缠绕着诸多的灌木生长。而这竹,却是通体翠绿,节理鲜明,叶叶似羽,其身如指节般一根根一节节从地底生长出去,在空中谦卑地弯下头来,俯视四周,颇有雅士风度。所以,魏末晋初的嵇康、阮籍等七位名士挚爱这竹,在竹林间肆意酣畅,水墨春秋,诗书琴画人间。
竹初发的嫩尖可成美味的竹笋,可成箩、桌、椅等生活用器,可成居住的竹楼,其空心更可成“笛”、“萧”、“笙”、“筝”、“竽”等乐器。无论是谁,竖持或横执一管空竹,将满腹话语,满腔心事,人间琐事付于那天地生长之物。此时的竹与人,已是《姑苏行》,已是《平湖秋月》,已是《金蛇狂舞》,已是《渔舟唱晚》,已是《竹林深处》了。此时的人与竹,也是空心悠悠,乐音扬扬。
它是这样纤毫分明,清秀挺拔,外直中空,谦虚谨慎,难怪为梅兰竹菊四君子之首,也可以理解《诗经》中将竹与君子比拟:“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竹,有心还是无心?心学大师王阳明在其典籍《传习录》中说,谦虚其心,宏大其量。看看这竹,它的心何止宏大,它的心已经退缩没有了形状和体积。它心无旁骛,不左顾右盼,只管挺拔直高,任这生命的竹节,节节攀高,插入云霄。
竹的心已经是有容乃大,已经不拘泥于形。
我们的心呢?又在哪里。摸摸它,它在胸膛里跳的正好,可问它,你在吗?未必会有回音,它会顾左右而其他。人类的心啦,多思而细腻,敏感而脆弱;貌似坚强,却易患易失;想要的太多,拥有的总是不够。它经常听不清你的语音,甚至听不懂自己的语言。
人的心,有天地,有大海;有疆域,有独径;有柴油,有茶诗;有弦琴,有钟鼓。有侠气,豪气、义气;也有小算盘,小心思,小格调。人的心,时时奔走,时时走失。会因一时而去,也会因长远而来;会因莫名而惑,也会有感而发。人的心,你看得到,却未必触摸得到。它四处游移,无处不在却又踪迹难寻。人的心,充斥期间,未必存在。
很多人问自己,你是谁?你想要什么?常常是,不知道。
具体的并非就是实相,触摸到的未必就是真实,无心的未必无脑。你看这竹,可以容竹虫,蟋蟀,甚至竹鼠们在其胸腔里穿梭。你来你去你的自由,我生我长我的茂盛,这是何等的心胸呢?
竹,因为无心,无法盘踞年轮,年龄也就不在,也就时时是青,年年是绿,处处苍翠欲滴。因为无我,无怪乎那虫儿庇之,蟋蟀往之,鸟儿恋之,正如我此刻在阳光下的期待。
不知何时,窗外又有鸟儿鸣叫,啾啾啾,喳喳喳,它们还是又回来了,在竹林间穿梭追逐。
注:该文首发于《民族文学》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