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驿
古人,古事;古马,古道。古老的记忆,是史册上的墨香,也是时光里的符号。古滇西南的古人古事古马古道除却时间文字的记录,更有着人与自然相生相亡的悲烈壮怀。
碧空下,田野上,古道旁,几排青色的瓦,整齐地叠置于灰色的木架上,仿若一列列排行于时间垭口的马队,一刹那凝固于这空间的顶端,突然间又会顺着这时空驿道,向着远方踏踏而去。
木架,青瓦,石板沉默着它们的古朴和凝重,一如它2100多岁的高龄。牌坊正上方的黑底匾上,烫金落着三个大字:云南驿。
云南驿,一座以一省之名命名的小镇,一条将茶叶货物和域外外贸联系起来的古道,一个曾维系着西南地区与中央政权稳固的驿站。行走于云南深山里的驿站马道不少,而将云南省名与驿道和合起来的却唯有云南驿,对于每一个每一件与云南有关的人与事而言,云南驿三字的位置是悍然不动无可替代的。
我们去云南驿的时候,春节刚过,站在牌坊下四望。它依山而建,背山面田,将整个祥云坝子一收眼底,此时,初春的浪潮穿过金色的阳光在天地间涌动着,生机勃勃又安详笃定。云南驿曾一度繁华于滇西高原与横断山脉相交的云南省祥云县大川坝,历史以来是我国古西南丝绸之路的要道,从这里可到西亚东欧等国。
穿过入口处的水阁、广场、牌坊,沿着古驿道向上曲折而去。古驿道两旁的房屋年份已经久远,均是年岁已长的一门一窗一铺台。黄土夯起的墙体厚实质朴,凌驾于空的瓦上雕刻着各式花纹,紧掩着的木门与木窗装饰着各类鸟兽喜物。门窗上的红色字符新的粘贴在旧的纸页上,层层叠叠,可见居住于此的居民一直铭记着祖先的嘱托,千百年来始终执着地请求先辈的庇佑,一如既往地敬畏着天地神灵。
或许是清晨,也或许是春节期间,古驿道内来往行人不多。纵横的街市巷道无一不显示着当时的富足,他的苍容向世人显露着他的年龄与经历,仿若年代久远的锦衣华服,颜色虽已旧去,但那质地仍在。有些墙瓦上长了草,如老人的长须在风中飘摇。以为有些房屋是荒废早不住人的了,刚在入口处临街一所老宅门口站下,门吱呀一声,也以为出来的定是宽衣长衫的古人,却是一个身着布衣布鞋,手执茶壶的老人。老人在门口的石墩上坐下,面容安定,目光柔和,依墙喝着茶,周遭一切仿佛与他有关,又与他无关。
驿道中间一块块青石磨的油亮,那是岁月的磨砺,也是路途的记载。我心生敬仰,行走于上都要小心翼翼,深怕一不小心跌入到那千年过道里去。
过了昔日的过街楼、官办马店、豪宅、官邸、祠堂、殿宇,站在街道尽头往下看,一排排红色的灯笼在屋檐下顺着驿道列队扑面而来,恍惚间,以为那是一队队满载着货物的马(骡)队从远方摇着叮当,裹挟着尘土滚滚而至了:领头识途的头马(骡)膘肥体壮,毛光水滑,摇头甩尾,喜庆而又招摇。它着花挂镜,缨须批彩,鼻护鼻缨,鞍坠碰子,尾吊牦尾,脖环铜铃,难掩出征先锋的倨傲之势。精明强干的马锅头挺立于马(骡)背上,目光如鹰一样巡视着周围。
驿道里,集市内商贾云集,货物琳琅,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马帮你来我往,在商铺里置换装备,购买干粮,补充补给;給马钉掌修掌,找草喂料;收拾停当后夜宿于两侧的客栈。夜晚,赶马人在街旁客栈的院落里烤着火,烧着粑粑和洋芋,喝着烈酒,吃着烤肉,讲述着沿途的奇闻异事。他们哄笑叫骂,以粗放的方式驱赶着白天路途的恐惧和疲劳。夜深了,急于赶路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消失于驿道深处,往来于那温暖的家乡和未卜的前路中。
原本,滇南的茶叶养在深山仅供亲友喝饮,一个个赶马人组成马骡队将茶叶等物驮往所需之地。其实马帮的“马”大多为负重多耐力强的骡子,由马帮驯化驮运。马骡队伍从云南驿经过,从零星走到浩浩荡荡。据说,大的马帮有三百多匹,最小的马帮也有五六匹马,最多时期每天经过的马匹就有万匹以上。后来,这些东来西往的马帮褡裢里也不止是茶叶了,而是布匹、食盐、瓷器等货物,他们将这些宝贝驮运到缅甸印度罗马帝国阿拉伯等国家,然后又将玛瑙、象牙和珠宝贩运到中国,销往全国各地。
马帮里,人畜地位是平等的。每天,每一个赶马人首要的任务就是将一匹匹马骡照顾妥当。它能负多少货物,它的胃口怎样,它的铁掌是否安好。马在,一家的口食就在,命也在。赶马人大多家境贫寒,不得已才走上这条野兽强盗出入,山灾水祸横生的“蜀身毒道”里,普通赶马人全家的命都悬在马身上。所以,每当马帮里的骡马死去,赶马人都会将骡马完好安葬。从上路的那天起,人与马就已经相依为命,他们的灵魂已经相交,不分了贵贱。
是的,前途坎坷,谁知道哪一段路里会隐藏着什么,哪一条河里会流淌着什么,哪一座桥里会潜伏着什么。只有每一次与马安全到家,喝着家里的热汤才是回到人间。路途中的奇山异水是奔生活,讨生存,唯有家里的热窝铺才是天堂。当然,有的赶马人因此富裕起来,开起大商号,管理大马帮,成为滇越古道上主要运输线的掌管者。
公元前122年,汉武帝的使臣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官员看到此地碧空万里,朵朵彩云飞扬,变幻来去,遂将此取名为“彩云南现”。公元前109年,汉武帝想到该地是西南古道的咽喉要地,便将云南县的县城设在云南驿,从此滇西南一带进入到了西汉版图。从此,“云南”一名代代相传,成为一省之称并延续至今。明代云南县城从云南驿迁往今天的祥云县城,结束了云南驿从西汉到明朝初期长达1500年作为县、郡、州、赕和节度使度土地的历史,云南驿开始作为驿站沿用至近代。
时光流逝,云南驿的喧嚣随着行政机构的易址,马帮的消失而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抗日战争期间,因云南驿地处滇缅公路中心路段,国民政府在这里修建了云南驿机场。云南驿成为驼峰航线的航空转运站,国民党空军第38站和从杭州迁来的国民党中央航空军官学校也迁址云南驿机场。那时候的云南驿又是一派热闹景象,聚集着盟军军人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员,爱国激情在古驿道上热气腾腾,车来机往,仿若马帮再回。
我们从驿道返回时,人陆续多起来,有的门铺里开了门。望进去,房屋里除去家具物仕,大多堂屋案桌上燃着香火。衣食之外,居民们依然虔诚地供奉着祖宗与神灵。我想,那些传承千年的谱册里,除了家族记载,应该也有着云南驿的日常记录。
在云南驿的牌坊下,转过身来,才发现,牌坊左右木柱上的对联刻录着当时官民和谐,贸易繁华的驿站时光:马帮铃响店小二迎来送往,邸报飞传众官员暮留朝去。时光复始,十多公里外,与牌坊相望,与古驿道并行的原滇缅公路,现在的320国道,G56高速和正在建设的铁路继续延续着马帮古老的路线,穿山破谷,跨河越岭,出云南,跨国门,去往那更高更远更广阔的自由贸易之地。
云南驿,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今天依旧站立于时间与空间的驿站中央,梳理着时代长髯,背靠着历代王朝彩云南现的梦想,俯瞰着今日呼啸的车流,如当年托运着一路希望的马队,尘土归来,喧嚣再起。
注:该文首发于《民族文学》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