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苔
潮湿,空落,萧条。
不及感叹院子里的落寞,就看到这些翠绿,与周围的灰暗分明着决然的不同。它们薄的细丝仿佛是凝固着的春雨,一汪汪蜷俯着,依附于墙角、泥砖上。
它们看上去蓬松又脆弱,仿佛只要惊喝一声,就能水化成迹。
正惊讶于于它们的长势,转过来,发现不仅墙角有,瓦顶、屋檐、廊柱上都是。一簇簇,一丛丛的,安然又自得。这里曾经有老人、孩子,一家人的油烟滚滚,嬉笑怒骂,亲友们的茶余饭后。但此时毫无生气的房屋和青苔,与先前的勃勃生机对比,就像阴阳的两面。
母亲在各个房间穿梭,查看她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家落了多少灰尘。我们一趟趟往里搬着行李,一间间打开门窗通风。孩子们房内屋外跳闹追赶,好奇着这旧居的模样。
喧哗离去,在新的地方长出新的声音。于是,这些青的苔开始在静默里,以它们的速度缓慢地吞咽着这里的空气和我们残留着的气息,不余遗力地繁衍家族。
青苔畏阳,畏众。它们在静寂中带着夜的暗和月的冷,逐步走出狭域,扩大领土。我设想,如果可以把色泽理解为音律,它们就是一曲曲小夜曲,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我的歌声穿过黑夜轻轻飘向你……”又是普契尼的《今夜无人入睡》,图兰朵要求卡拉夫猜其身份时所说,你猜,我是谁?
它们能够思想或者有思念的能力吗?仔细看,这些不尽相同的长势,各自独据一角,每一帧好似宋画里的留白,不事张扬,隐忍而内敛,在大幅的房间里写意着离索之美。
父亲呢?他喜欢坐的凳子还在那,没人去碰。
楼 梯
月亮升起,就应该有楼梯。有楼梯,就应该在楼梯上望着月亮从群山后爬上来,穿过榕树和竹林,挂在天空。
母亲在楼下叫:“有些木板已经被虫蛀了,当心踩空了掉下来。”
板子的确被踩的叽嘎叽嘎的叫,它们不再密实,有了缝隙。上下没问题,但母亲的担心永远都不会停止,无论是楼上还是楼下。我应着她,小心翼翼走到阳台。一走动,顶上策策作响,衣服上有了一层薄薄的灰。楼下的人同样必定一样,一头一身均有沾染。
栏杆不再光滑,失去了原有的纹路,抚着,刺的手有些疼。我伏在上面,感受着岁月如油漆般掉落,掉落到我们无法找回的楼道里。
那时,喜欢在阳台和楼梯上看书,旁边放杯水或是一两个果桃。书背的乏了,停下来,喝口水,啃着果子,数一数对面屋顶的瓦片,看它们一道道如鱼鳞层层而下,想象着某个雨水肆虐的雨天,它们突然醒来,跳跃成鱼,泼刺刺翻转身,没入雨雾。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女孩已是妇人,它们还没有走,只是灰色的瓦片已风化成黑色。整片屋顶青苔密密,杂草丛丛。
脚旁的杂物晃动起来。我刚想跳开。哗的一声,有东西擦着我的腿侧飞了出去。我哎呀叫起来,它在两三丈外的屋顶停住,喵喵叫着,回过头,直勾勾盯住我。我吓到了它,这只蓝色的猫。
猫的眼睛蓝如大海,圆如满月,泛着夜色一样的光。
这时候,我希望天暗下来,我坐在楼梯上,看月亮从蓝的天幕里升上来,穿过榕树和竹林,挂在天空。
燕 子
“看,这些燕子又来了,还总是把走廊弄脏,真想撵它们走。”
“算了吧,它们也在了好多年。”
母亲未等我回答她,已是言未尽,身早出。在她自问自答的同时,已经提起笤帚,清扫着走廊上的粪泥了。
廊柱角落的燕子窝里,有两只雏鸟向外张望着,毛发零落,远不及筑巢的干草整齐均匀。它们是这里的第几代居住者,如果它们是一个家族,在这里则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我十多岁离家出门求学、工作,回来的时间从暑寒假的月余,到公休日和周末的天数计。这样算来,是它们在这屋里局住的时间长,还是我的时间长。
有些慌乱,我和它们谁才是游子?
此时,两只雏鸟躁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抬颈,踩压对方,大张的口里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它们的头向处,一只墨青色的燕子扑扇着翅膀,轻盈而准确地飞向巢穴。原来是燕妈妈回来了。它的爪抓住巢沿,脑袋伸进去。嚯!巢窝里又钻出几只脑袋。它们这一家究竟有几只,那么小的窝,可以住得下这么多成员。
它们吃闹的很欢,叽叽喳喳,一点都不怕生,仿佛我们才是外人。
烟 火
一束青烟升起,游离着,向被晚霞染红的天空。
“你过来添着柴,不要让灶冷下来。好久没生火了,先给它烤一烤。”母亲叮嘱我,提着一撮箕从灶洞里掏出来的灰向往外走去。
我坐下来,往灶洞里均匀地添柴。还好,柴堆积的高,没有那么潮湿。柴火在灶洞里燃着,噼啪出朵朵青色的火花。老辈人说火有青花,喜报。
柴的味道出来了,不再生野,湿腥,烧出了风吹雨打日晒晾干之后的清香,好闻。真想长居于此,每天种菜、拔草、读书、烧火,吃柴火烧出的饭菜,养一养出游多年的心。
有烟的地方必然有着人家,有热水、清汤、白饭、菜香,有子、有孙,有乡愁、希望、牵挂。
“有烟,有烟。”孩子们叫起来,捂着嘴跑了开来。
白色的烟雾从灶洞里散出来,在厨房里到处乱窜。我也咳出了声。连忙一手捂口,一手将柴伙从灶洞里一根根撤出来。灶洞里塞的满当当的,火当然燃不起来。
父亲常说,火要空心,人要实心。我怎么忘了呢?
家 具
碗柜、凳子、衣柜、靠椅、门窗暗红,沙发浅灰,电视柜浅白,藤蔑、躺椅乌黄。
房间、院子里,老式和现代家具的款式和质感,在传统和现代,笨重和简约,硌身和舒适中冲撞,在视觉突兀,格格不入中力求着某种妥协。
这里,冲突在让步,阵营在退后,鲜明个性在柴米油盐中逐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里隐藏着百千万家庭里均有的争执、包容、摒弃己见,最终在求同存异,界线模糊的屋檐下共度风雨。
陈旧的碗柜、凳子、衣橱、靠椅等旧红家具均出自父亲之手。也许是因为木工手艺大多来源于自学,也许是他舍得用料,也许是他希望这些家具能够使用的更长远些。所以,他手下的每一件家什用品都敦实而沉重,在最初挪动时,母亲经常发火:“让他把木料推薄,就是不听,就是不听,每件都这么重,让我怎么抬得起?”
父亲壮年时,房前屋后常年堆放着大小不一的木块、木条、木板,鱼塘里泡着几米到十几米长的树筒。
父亲制作它们前,必先划出图纸,标好尺寸。等树筒风干,将之支在木架上,把树皮剖净,用墨斗弹出尺寸,用锯子将树筒分解成大小不一,长短不等的板块,又将木条、木板推平,磨滑,打孔,用螺丝钉将它们扣进去,上漆。
家具成型的工程中,除却惊讶于刨木花变化的轻盈,还有木材的香气,清幽沉郁。没想到多年以后的此时,我记录它们的心情,就和父亲那时一般,专注而欣喜。
家里计划建房了,父亲就开始囤积木料,在他的工具房静静完成我们使用的家具,包括后来房屋的门窗、廊柱、栏杆、房梁、楼板,也由他带人完成。过得几年,他都会用漆细细刷新。直到最近的这十多年,他再没力气粉刷,就任由它们暗下去,和这老屋一样。
和父亲一起老去的,还有这老屋。望着青苔的兴旺,母亲忙碌的身影,她脸上许久未见的安定表情。这房子,该不该修葺呢?至此,突然想起以前曾写过的一段文字:
给我一个渡口
不用多大
能够放下一艘木舟就可
最好舟里有灯,灯下有影
能够让我在某一个漆黑或是微明的夜晚
将我一路上喜欢的消息带给你
当然,你的窗口一定要打开
我不会描述太过冗长的事
路途太长,人物太多
情节也累赘
夜晚能够隐去一些杂音
我知道潮水会退去
万物也会归于平静
当月光收拢了所有的波光时
我将会轻轻放下包袱
对你说,有些渡口
可以渡一渡,我们不愿想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