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之殇(小说)
大山里的季节总是显得迟一些,这不,惊蛰都过去七八天了,这山沟沟里的村庄,好像还沉睡在冬天里。俗话说,“惊蛰到,克马(青蛙)叫,懒婆娘都心焦”。可整条山湾的田间,看不到一个忙碌的身影。
一大早,刘老爹披着儿子过春节回来给他买的那件军绿色的防风羽绒服,坐在大门外的屋檐下,抽着一杆被岁月磨得油黑发亮、满是包浆的旱烟枪,一阵阵的烟雾笼罩在他的周身。大山里的早晨,没有风,只有氤氲的雾气,将大山远处的山林,近处的房舍都包裏得严严实实,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狗的叫声,打破了这山谷的寂静。
刘老爹不停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又不停地在门边放置的一块青石上敲打旱烟锅子里面的烟灰,抽完一锅又装上一锅。这是他每天早晨的必修课,几十年的习惯,早起后必须抽完三锅才去干别的事,以前是在屋子里面抽,那是老屋,土地面,很随意,可现在,儿子把老屋拆了,也像城里人一样修了新式洋楼,地面都装上了像镜子一样的瓷砖,刘老爹在家里抽了几次,弄得地面上到处都是烟灰,被老婆子狠骂了几次,还要折了他的宝贝烟杆,没办法,他就只好每天在屋外抽了,好在农村人不怕冷,加上儿子买的羽绒服挺暖和的。
可今天他只抽了第二锅便收拾好烟杆,走到不远处的牲口棚里,棚子里只有一头老水牛,已经喂养了十多年了,老牛与刘老爹早已搭建起深厚的感情,见主人走来便摇摆着站了起来,“这牛也老啦。”刘老爹自语道。刘老爹走到它身边,用手摸摸老牛的头,老牛便用长长的舌头去亲吮主人的手,并发出低沉却仍然响亮的叫声,刘老爹知道这牛也感知到了春耕季节的到来,从它眼睛里可以看出,它渴望着到大地上,到田野中去,和勤劳的主人一起耕耘丰收,它和主人这十多年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当每年第一声春雷响起,当大山从沉睡中醒来,它就像一位战士,随时随地做好了冲锋的准备。只是,这些年来,机会越来越少了……它也成了这村唯一的一头水牛,准确地说,是一头老水牛,是一头进入暮年的老水牛,从那对弯弯铸有年轮的长角就可以看出它沧桑与辉煌的过去。刘老爹知道,他和它都在等一场雨,等雨下来便是出征的时候。大山里的雨来得急,雨一来山水便会顺着提前挖好的导流沟灌到田里,不一会儿便会灌满一大片,等水把干了一冬的土地浸透。此时,刘老爹便将“额头”装上老牛那磨出厚厚老茧的肩上,拉上早已磨得铮亮的铧犁,刘老爹熟练地操纵犁地方向或深浅,嘴里吆喝着只有老牛听得懂的口令,这一声长一声短的吆喝声在空灵的山谷回荡。
以前老牛犁完自家的田地,还要被村里其他的农户借去帮忙,帮忙犁完田地后往往回报给刘老爹一两升的黄豆,算是给老牛做的补偿。
以前全村也不只它一头牛,在赶水整田的季节里,有时在半夜,一阵阵春雷伴着春雨滚滚而下,全村几十头牛在主人的驱使下,牛角挂着马灯,人们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借着这微弱的光,在这条狭长的山谷里百十来亩水田里耕作,你追我赶,吆喝声、欢笑声、中年男女打情骂俏声,响彻山谷。当远山天际处开始露出白白的霞光,新翻开的泥土特有的芬芳弥漫在这大山的每个角落,此时天亮了,雨停了,马灯的油也燃尽了,峡谷中便神奇地出现一面面如镜一样的水田,映着雨后清晨的天空,同时也映着一张张欢乐的笑脸。一场及时雨就是一年好收成的开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条狭长的山谷中,再也听不见这欢乐的笑声,看不见这欢乐的场面了,村里农户一家家建好新房后,又陆陆续续搬到城里去了,一些倔强的老人不愿离开故土,也就留了下来,就如刘老爹一样。
田荒了,有的种上了树,有的什么也不种,任野草杂木疯长,成为小鸟野兽们的新的乐园。刘老爹的土地也荒了,人老了,牛也老了,村庄也老了,种田的面积越来越小,在这山谷里,他是唯一还在坚守的。以前他家5亩多的土地,现在只种1亩多了,儿子儿媳孝顺,不让两老操劳,但刘老爹就说,种点生态粮食和蔬菜,让孙子们吃点放心的,几次劝说无果,便也让二老自己安排。
刘老爹在棚里和老牛四目相对,似乎相互都读懂了对方的无奈与期待,刘老爹又装上了一锅子旱烟,用火柴点上,赶紧吧哒了几口便吐出一条烟柱喷在老牛的脸上,老牛只是用耳朵扇了几下并未躲闪,眼睛依然看着他。他笑了,用手再次抚摸它的头说:“老牛,等这场雨下来抢水整田了,明年我们都休息,不干了啊,也干不动啰!”老牛眨眨眼睛,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
两天后,春雨如期而至,依旧在那样的夜晚,依旧是那盏马灯,只是雷雨大风的声音,盖过了吆喝使牛的声音,只有悬挂在牛角上马灯微弱的光,照在田间里缓慢劳作者的身影,像两个老者在朝圣叩拜。天亮了,田终于整完了,但老牛却瘫在田埂上,挣扎了几次,终究无法再站起来,刘老爹和老伴儿也无法将老牛抬起。
老牛死了,刘老爹就在田埂边挖了个坑,把它埋了,用大门边的那块青石当了墓碑。埋好老牛后,刘老爹在老牛的坟边足足坐了一整天,唠唠叨叨像在和老朋友叙说过去的故事,旱烟锅子里的烟灰,不停地从青石碑上敲出来,足足有一大碗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