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的腰围裙

    嘎嘎是我们土家族对外婆的称呼。在我的记忆里嘎嘎的印象最深，感情也最深，也许是小时候长期呆在嘎嘎家的原故吧，到现在嘎嘎过世快40年了，但夜里还时常梦见她，一身青色的土布衣服，腰间永远是系着打着多处不同颜色补丁的深褐色围裙，永远是那么干净朴素，不知本身就是这个颜色还是岁月沉淀染成的，反正给人很温暖的感觉。

   我们家是典型的农村半边户家庭，父亲在遥远偏僻的乡镇（那时叫公社）工作，只有母亲和我们兄弟俩在老家生活，母亲多病，长年都要拖着生病的身子挣工分，为了挣更多的工分，便把还年幼的我们兄弟俩送到嘎嘎家，交由嘎嘎照管，从我记事起，就把嘎嘎家当成自己家，也很乐意长住在这里，这里不光有嘎公（土家语外公）的那神奇的鱼网常常带给我们新鲜的小河鱼炖腌菜的美味，还有舅舅一家四个表兄妹一同玩耍的快乐。

   但真正带给我无限留恋和温馨的，倒是嘎嘎那神奇的腰围裙，每次被母亲送到嘎嘎家，嘎嘎便露出无限的喜悦，用她那双尖尖的小脚颠颠地跑来，一手一个搂着我们兄弟俩亲了又亲，随即便会找来腰围裙系上到厨房给我们做好吃的，或到菜园子里摘一些成熟的瓜果，反正嘎嘎一系腰围裙便会带给我们惊喜。其实腰围裙是我们土家族人的一种劳动服饰，一块方形的用粗棉纱织成的布，用两条长短合适的棉绳缝在一边的两只角上，往腰间一系便可使用，一般的都用蓝靛或青靛的染料染上自己喜欢的颜色，我们土家人喜欢深色，或许深色经脏些，有些时尚一点的年轻妇人也会用腊染的方法将腰围裙染上黑白相间的不同图案，煞是好看，这便有了装饰兼实用的功能。腰围裙除了遮挡脏物保护衣服外，还有保暖兼盛物的功能。外婆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她的腰围裙永远只有一种深蓝色，并且上还打上了不同颜色的补丁，像僧人的百纳衣一样。

   有一次大队放电影动画片《大闹天宫》，我看后便给嘎嘎的腰围裙也取了一个名字叫“百宝兜”。这名字真是名符其实，每次嘎嘎外出，不管是赶场或是走亲戚，总是用她的腰围裙给我们兜来许多好吃的，其实也就是些薯干、米炮儿、炒豆子或花生，但这足以让我们兄弟俩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尝到些许美味的零食。

   还记得一年的夏天，连绵几天的雨水停后，嘎嘎带我们去看望住在邻村生病的＂二嘎嘎＂（外婆的妹妹），路过河边一片花生地时，因河水上涨，将即将成熟的花生完全淹没，有些还被波浪连根拔起，将白白的花生果实泡在水面上，嘎嘎一边叹息道，＂遭洒达，遭洒达（土家语可惜了）＂，一边挽起裤角下到水里将泡在水面上的花生摘下来放在腰围裙里兜起，一会儿便摘了一大包，然后又带着我们返回家里，将这些湿花生用簸箕摊开晒在屋外的滕架上，每次到嘎嘎家时，就能吃到一小把用盐炒的花生，吃得嘴里香香的，要香很长时间。

 每年秋收后是嘎嘎腰围裙发挥重大作用的时候，每次早晨看到嘎嘎系着腰围裙出门，回来时一身的疲惫但又总是有满满一兜丰收的成果，什么红薯根、碎麦穗、稻穗、苞谷粒及黄豆荚等，这都是大队集体土地里的农作物收割后遗留下来的，丢在地里可惜了，她便早出晚归捡些回来，也让家里粮食得到一些补充，让家人们碗里的饭干一些，也可将这些捡回的粮食做成各种可口的美食，平添贫困岁月里许多幸福的时光。在那些大家都过得很苦的日子里，我从没见嘎嘎对生活抱怨过，好像这个大家庭的困难只要她一系围裙，就象将军一披战袍就所向披靡，各种艰难险阻应刃而解一样。

   记忆最深刻的是我七岁那年立秋这天，我被表哥们怂恿，偷偷跟随到村头的一口堰塘洗冷水澡，据说立秋这天洗冷水澡后便不生秋痱子的。洗完澡回家，嘎嘎便早早地站在大门口，看她腰围裙鼓鼓，以为又有好吃的，兴奋地迎上去，嘎嘎在围裙兜里竞然摸出一根两尺长的竹枝条来，我顿时明白了，正准备逃，嘎嘎那双手却牢牢抓住我的衣领，就地按在木凳子上扯下我的裤子就是一顿好打，表哥们见状都吓得四散而逃，竹枝条是软的，很有弹性，打在屁股上割肉似的痛，但伤不了筋骨。我一阵嚎啕大哭，嘎嘎打完后又抱着我也哭了起来，哭得更伤心。原来我的一个小舅舅也刚好在我这个年龄因偷偷洗冷水澡被淹死在这个堰塘里。嘎嘎是怕悲剧重演，便狠心下手打了我，让我长记性，这是嘎嘎对我们爱的一种无奈的手段，从此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偷偷洗冷水澡了，到现在我也是一个旱鸭子。

  后来我们随迁到父亲工作的单位定居了，和嘎嘎见面少了，这中间因我太想念她了，父母便把嘎嘎接来和我们住过一阵子，嘎嘎还是系着腰围裙在家里上上下下忙碌，每天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一段时间后因老家忙不开又回去了，如此几年，嘎嘎来来往往让我们了却些思念之苦。

  那年我记得是上初中了，在学校寄宿，一早母亲到学校告知我，嘎嘎去世了，要我请假回老家吊孝，当我们赶回老家，嘎嘎的遗体已装洗完毕，躺在她常住房间地面上的门板上，面目安祥，如生前一样，我跪在她遗体边哭得昏天黑地，这是发自内心的痛，也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生离死别，悲伤与哀痛让我幼小的心灵得到了真切感受并刻骨铭心，在出殡的议式上，我看见嘎嘎生前使用的一些衣服物件都集中起来烧掉，特别是那件不知打了多少补丁，不知兜过多少岁月苦难和欢乐的腰围裙也一同在熊熊的大火中化为灰烬。火光中我又看见了嘎嘎那张慈祥的脸，腰围裙在风中飘逸，是那么刚毅与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