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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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七月，八十多岁的老钱在市里最好的医院抢救，子女们请来了省城里的专家会诊，得出结论，因肺部感染，身体多处器官衰竭，告知家属老人已时日不多了，如果老人想吃什么家属就尽量满足。可是最近几天，老钱却反复唠叨说要想吃苦瓜萎叶，说现在季节正是吃这个的时候。
子女们在全市各大菜市场翻了个底朝天，就连多年的菜贩子也没有听说过。小儿子上某度进行了搜索，终于知了苦瓜蒌是个什么东西，原来这是生长在高山石砾间的一种植物，其叶、果、根皆可入药，有清热的作用，味微苦。子女们搞明白了苦瓜蒌的特征，但到哪里去弄呢。
还是小儿子有办法，他发现父亲手机中有一个微信群，是当年父亲下放当知青的一些老哥们老姐妹们建立的，父亲身体好的时候，常和他们视频，只是这个群活跃度越来越低，父亲也常对着手机中的这个群长吁短叹，儿女们也时常对父亲说，要想开些。
小儿子便把父亲想吃苦瓜蒌叶的事在父亲手机上的微信群中发出了，并询问哪里可以购买。
一会儿，群中一个名叫＂难忘岁月＂的便回复一条消息说：
＂东山之巅，瓜蒌妹之家。＂
这句无头无脑的话似一句谒语，子女们面面相觑，都摇头不知其意。但他们知道＂难忘岁月＂是父亲一同下放当知青的好朋友耿伯，年龄比父亲只大月份，也同住在这个城市，只是在十多年前因车祸造成下肢瘫痪，一直靠轮椅行走，母亲在世时，父亲常和母亲去看他，后来父亲身体也每况愈下，就去得少了，但在微信中他们常常视频聊得欢。他们老哥们感情不是现在年轻人能体会得到的。
于是子女们决定上门去看望耿伯，同时也要弄懂这句谒语内含的故事。
这天，耿伯是在城市边缘他家小院的葡萄架下的轮椅上接待他们的。阳光透过葡萄藤蔓斑驳地洒在耿伯和他们的身上，平静祥和如同娓娓道来的往事。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年耿伯和他们的父亲都正是一群火热青春少年，为了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伟大召号，他们下放到湘西北海拔在1500多米一个叫东山的地方扎下营寨建农场，战天斗地，开山劈石，种药材，种茶叶，缺吃少穿，生活异常的艰苦，一次他们父亲病倒了，因新建的场部条件有限，场部领导就将他安排在当地一家农户养病，也是这样七月流火的季节，农户家有一个叫瓜蒌妹的女孩子天天在山上采摘新鲜的苦瓜蒌叶给他吃，在那个野菜玉米半年粮的时代，苦瓜篓和玉米粉做成的糊糊成了养人的主食，不久他便又活蹦乱跳回到场部工地，但从此他便爱上了吃苦瓜蒌叶，在工作的空隙便会采摘大把大把地交给食堂大师傅，下汤，清炒，成为了夏季同志们清热解暑的灵丹妙药，美味佳肴。当然，瓜蒌妹也差三隔五地送来一篓篓的鲜嫩苦瓜蒌叶，但瓜蒌妹是＂醉翁之意不在叶＂，每次来总会还给他带来一些她家自制的坛坛菜，如霉豆乳、野蕌腌菜、酸辣椒、时常还悄悄塞几个煮熟的鸡蛋或一碗炒腊肉。大伙儿从瓜蒌妹私下的小举动中看出了端倪，于是每次便开起玩笑来，说瓜蒌妹偏心，瓜蒌妹就一甩长长的辫子，说钱哥身子弱，需要补补，便一扭头羞红着脸跑开了，后面又传来轰堂大笑。
＂我们在农场一起工作了五年，瓜蒌妹给你们的父亲送了五年的苦瓜蒌叶，保证是全场每年第一个尝鲜苦瓜蒌瓜叶的就是你父亲了，我们都嫉妒他呢。＂耿伯点上一支烟，思绪又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不是因为‘整风事件’，我们都以为你们父亲与瓜蒌妹会成喜结良缘呢＂
那是下放到农场的第五个年头，瓜蒌妹的父亲患上肝病，在那个年代，患上这种病就意味着丧失劳动力，终身只能与药罐相伴了。瓜蒌妹家兄弟姐妹多，生活陷入了异常困难时期，他们的父亲老钱，当时叫小钱，当时在分场伙食团工作，见状便悄悄地将省下来的粮票和副食票接济瓜蒌妹一家，一次还将食堂公家的50斤大米偷出来连夜背到瓜蒌妹家里。第二天被分场副场长发现，将老钱当成资产阶段新动向上报总场，并在全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整风运动＂，勿庸置疑，老钱成为全场＂作风问题＂和＂经济问题＂典型进行了批斗，后因＂悔过自新＂重新做人，被调到了离东山农场500多公里的西河农场。从自断绝了与瓜蒌妹的联系。听说，后来瓜蒌妹嫁给了那位分场的副场长，原来，那位副场长一直追求瓜蒌妹。
耿伯的娓娓道来似乎是时光机在播放一部陈旧历史，对老钱的子女们来说，是那样遥远而陌生。又对耿伯和父亲的那段历史充满了敬意。
从耿伯家回来的第三天中午，病区护士站的小护士来到老钱的病房，说有位老大娘送来一个封好的泡沫盒，点名是送给老钱的。子女们打开一看，一把新鲜的蔬菜和半盒的鸡蛋，因泡沫盒中放置了冰袋保鲜，蔬菜显得青翠欲滴，像刚刚从山上采摘的。子女们把泡沫盒拿给父亲看，父亲一把抓住青青的蔬菜，放在鼻下嗅着，颤抖的嘴唇喃喃自语道：＂苦瓜蒌，是苦瓜蒌，瓜蒌妹呢，她来看我了，她在哪儿？＂老钱浑浊的眼睛突然放出明亮的光来，射向病房里的每一个人，身子在没有人扶的情况下竟然坐了起来，望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希望得到满意的答案，但子女们都沉默，没有人说一句话，老钱失望地垂下头，两行老泪滴落在苦瓜蒌叶上。
子女们按耿伯说的方法做好了苦瓜蒌汤端给父亲，老钱一连喝了三碗，脸上才露出满足的神情。
2022.4.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