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水沿武陵山脉一路激荡奔跑,似一位土家汉子狂野豪放,来到峡峪湾后一下子变得温顺腼腆得像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于是南来北往的大小船只就在这里停泊休整。
峡峪湾便成了澧水上游最繁华的码头之一。
热闹时,夜晚码头上能泊几十上百条各类船只,直把宽阔平缓的水面装点成满天星河,南腔北调的船工商贾穿梭在岸边酒肆花坊之间,各色美食,生活习俗,融入到这块不大的街市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船帮文化。
这种热闹在20世纪60年代前最为突出。
随着陆路交通日益发达,水上船只日渐减少。船工的号子和纤夫的背景也逐渐远去。但是在码头一角,千年重阳树底下铜匠铺子里叮叮当当清脆的敲打声和“呼哧呼哧”拉风箱的声音依旧能倔强地证明码头的繁华。
铜匠姓冷,但名字大伙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码头的,也许在码头最热闹时随着这河流漂流而来,悄然在这树下搭个棚开始了铜匠的营生,反正铜匠在这里是第二代了,老铜匠去世后,一个独腿的年轻的人又代替铜匠,看来这铜匠的手艺也是祖传的,当然技术是响当当的,这远近十里八里有什么修修补补的都到这里来,行走在水上的船工们的家伙什必定是在这里修补的,如铜锅铜瓢铜壶铜烟嘴什么的,放在这里才放心。土家族人谁家有女出嫁或娶媳妇,打造一套铜质的生活用具也必定是以冷铜匠的手艺为傲。
独腿的年轻铜匠也慢慢老了,他从未成家,更无儿无女。但随着时代变迁,铜匠铺子里真正的制作或修补的铜质器皿越来越少,倒是做白口铁器具的越来越多,好在手艺相通,他照样把铁制的各种用品玩转得出神入化,所以生意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再说这种手艺在这周边还是独门生意。但是人们逐渐发现,老冷师傅在生意冷清或傍晚行人稀少时,时常就制作一种五角形的铜质徽章,并且做的异常精美,就是在铜的原材料难找时,他就收购民兵训练打靶后的空弹壳,反正据知情人说,老冷师傅做这种徽章有好多年了,但做好的徽章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有人好奇,多次打听,他只是笑而不答,或答非所问,于是人们也就只当是冷师傅的一种癖好罢了。
但奇怪的是,冷师傅这么多年,从不置业,衣服也就是那种老式的不知打了多少个五颜六色补丁的旧军装,一年四季腰间系着一件皮质的围裙,也已是包浆满满早就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
有时在农闲的下雨天,一些年轻人喜欢到铜匠铺看冷师傅敲打别人订制的各种器具,便笑着问道,冷师傅,你无儿无女,又不造屋,也没看你吃肉喝酒,你攒的钱都干嘛了呢?
每到此时,他便停下手中的活,沉思起来,半晌才回答,谁说我无儿无女,我儿女多得很呢。
那在哪里呢,从没看见你有堂客,你是悄悄和野堂客生的吗。
大伙都就哄堂大笑,冷师傅此时就一脸的严肃,冷峻得像手中的钉锤,慢慢说道,年轻人,莫要开这些玩笑,有些玩笑开过头了会要人命的。说罢低头不语,认真地敲打手中的铁皮。
但大伙都知道,冷师傅每月都要关上半天或一天的门,背着一个已洗得发白的军用帆布袋,撑着双拐,有时去了集镇,有时还到县城,但没人知晓他去干什么,那时也没人去探究,一个独腿的老光棍能干什么呢?他又没影响到人们的生活,偶尔有好事多嘴的堂客会拿这个事情说笑,但是也翻不起波澜来,淳朴善良的人们严格恪守老祖宗留下来的遗训,莫讲人家长短。
但是在一个冬天,严寒将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河面也被冻住了,河上早就看不见船的影子了,码头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偶尔有人从巷子中走过,踩在坚硬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最先发现铜匠铺出现异常的是摆渡的老艄公,因河面被封冻了,过渡的人也没有了,老艄公便回到岸上儿子家住,渡船便就停泊在码头千年重阳树下,但有时也到船上看看,这天傍晚他经过铜匠铺,感觉到铜匠铺那宽大高耸的烟囱没了呛人的煤烟气,外面也听不到拉风箱的声音和清脆的敲击声,整个铜匠铺像静卧在雪地里的稻草堆,没一点生气。老艄公便在铺子外大声地喊了几声,没有丝毫回应,于是老艄公便叫来大队的支书一同敲门,邻居们听见声响也都打开门聚到铺子前,有个年轻人用一截放在铺子外的废旧钢筋撬开了门,一打开门,人们都惊呆了,只见冷师傅坐在他平时工作的炉台前,手中还拿着一把锉刀和一枚未完工的铜质徽章,耷拉的脑袋,早就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支书向公安局报了案,公安人员勘查现场后宣布,冷师傅是自然死亡。在现场还发现令人震惊的一幕,在冷师傅睡觉的小房间的墙上挂着一整面的小牌子,每个牌子上都写着一个名字,有的是有姓有名,但许多一看就是诨名,如小东北、大头、铁匠等,每个小牌子下方都对应挂着一枚金灿灿的五星徽章,这正是冷师傅长期自制的,在墙的右边一块木板赫然写着“某军某师某团某营一连三排战友永垂不朽”,在一个铁制的箱子里还发现一大沓的汇往全国各地的汇款回执单,和一本“中国人民解放军退伍军人证明书”。此时人们一下子明白了,原来独腿的铜匠竟然是一名退伍的军人,他一直用自己伤残的身躯继续履行一名军人另一种职责。
后来,经民政部门核查,冷师傅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在一次战斗中他们排坚守一处高地,与敌军激战三昼夜,最后除了他因一条腿被炸飞而抢救下了火线,全排无一生还,因为阵地失守,没有一人立功受奖,冷师傅伤愈后也退伍回到了老家,并随老父亲流落到澧水河畔从事祖传铜匠的手艺。
据说铜匠死后,全村人为他披麻戴孝,用上等的棺木装殓下葬,葬在他父亲的坟边,墓碑上雕刻着一枚大大的五星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