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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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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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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

                                                       1

 

母亲节那天,远嫁的我照例给千里之外的母亲发了条祝福短信,原以为会和往年一样收到她那煽情的回复,可这一次她的回信却让我一阵揪心,只见狭小的手机屏幕上赫然呈现着一行大字:我也想发,却不知该往哪里发,昨晚我梦见娘了,我喊她,叫她别走,可她还是走了……

心底猛然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我仿佛听见母亲那子规啼血般地悲啼,子规悲啼是不信东风唤不回,而母亲悲啼是因为娘亲唤不回。

娘没了,孩子也就当到头了。

母亲节,我想娘了,她也想娘了,我的娘还能给我答复,可她的娘又能否听到她的呼唤。

       娘在,人生尚有来处;娘去,一切只剩归途。

                                                      2

外婆出生于旧社会时期,母亲早逝,父亲被抓去打仗后就杳无音讯,她跟着后母受尽了折磨吃尽了苦头,11岁便嫁给了外公当童养媳。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外婆也是受尽了人间疾苦,她所承受的磨难又怎一个“苦”字了得,这里我也不便多说。只知她大字不识一个,只认识基本的数字,操心劳累了一辈子却连名字都没取上,做了一辈子的“刘危氏”,死后墓碑上刻着的也只是“刘母危氏之墓”,还是没有具体的名,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外婆虽没有文化但人很聪明,勤俭持家,把一切料理的井井有条。儿时,每次跟随母亲回娘家都是看到外婆正对大门端坐着,旁边就是灶头,灶头边是一张八仙桌,桌下摆着四张长板凳,板凳旁还放着几张小竹椅,小竹椅是用来待客的,外婆心善厚道,在村里名声好,村里的三姑六婆七姑八婶也总是喜欢上门找她聊天诉心声,如谁谁家两口子闹别扭了吵着要打要杀,某某家婆婆和媳妇又吵架了闹的要死要活,而外婆总是耐心地倾听、劝导,她劝人时最常说的话是:人活着它就是个事,也总是会来事,死了确实了事,可好死不如赖活啊,天塌下来也就那么回事,你们这样又算啥?遇事解事(想办法解决)呗!当年鬼子的飞机大炮没把我们炸死,饥荒没把我们饿死,反倒现在被自己给气死,这又成咋回事了呀?

她虽然没文化,但说的好像也很在理。我以前一直好奇为何每次去她都是端坐在那个位置,现在才明白那个位置是既能照顾到灶上的事又能兼顾到上门诉苦的乡邻,外婆就是这样,又要顾内又要顾外,一间小小的泥瓦房既是厨房、饭厅又是客厅。


记忆里,她那小屋的房梁上还经常挂着几个装吃的竹篮,我从小嘴就被养馋了,每次一到她那就跑到篮子下仰着小脑袋,张着大眼睛望呀望,恨不得有双透视眼能穿过竹篮看看里面都有啥,而外婆也总是笑着起身,一只脚踮着脚尖(小时脚长冻疮没鞋穿,就此落下病根)一踮一踮的走过来,摘下竹篮把吃的都往我兜里塞,看着我那贪吃的模样,她总是轻拍着我的脑袋瓜说,娃娃哟,慢一点,慢一点喽,还有还有哟,随即自己也跟着嘿嘿地笑起来。

外婆心善人好,可就是命不好。外公年轻时那是一表人才,吹拉弹唱样样行,是村里有名的美男子。可在我出生那年,他中风了,不管是在行动上还是智力上和以前比那都是天壤之别,就是个十足的老小孩,一没看好他他就会惹出乱子,不是把东家的鸡拔了毛就是拿着拐杖追西家的狗,这可苦了外婆,早年受苦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以为就此可以享福,外公这一病她也跟着受罪,几个儿女虽已成家,可那时候大家日子过得都并不宽裕,儿女们各有各的苦,外婆也不想再增加他们的负担,不顾儿女劝阻,拖着那积劳成疾的病体带着外公自己开火,这日子又怎一个“苦”字了得啊。

                                                         3

那个时期,计划生育也查得很严,父母已有了我和妹妹(妹妹是偷偷生的)按理是不能再生了,可为了要个儿子继承香火只好把襁褓中的妹妹寄养在亲戚家,对外宣称只生了我一个,年幼的妹妹也就开始了寄人篱下东躲西藏的日子。可哪里都在严打严抓,不管怎么躲怎么藏计生办的人总能找上门去,好几次都差点逮了个现行,亲戚们也怕了,母亲只好不停的给妹妹更换寄养家庭,把所有亲戚家都住了个遍,直到没有亲戚敢接收。

当最后一家亲戚偷偷把妹妹送回来时母亲犯愁了,家里多了个孩子,这不用几天计生办的人就会找上门来,到时一定会强拉她去做结扎,这可如何是好?这时有人出主意,叫母亲把妹妹送人,与其东躲西藏让孩子居无定所又跟着担惊受怕还不如狠下心送给条件好的家庭,这样孩子享福自己也可减轻压力。母亲当然不同意,如果要送人刚出生时就送了何必等到现在(那时妹妹已经两岁),可不送人又没人肯接收,外加经过这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幼小的妹妹已被折腾的让人心疼,大人苦孩子也受罪,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母亲无奈,只好含着泪收拾妹妹的行李,把她送去已联系好的人家。

 

那天,年幼的妹妹好像知道母亲的决定似的,平时爱哭闹的她此时却显得异常安静,静的沉默,静的有点可怕,任由母亲抱着,只是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一直眼巴巴的望着她,似乎在祈求什么。母亲有愧,不敢与她对视,只是一个劲地流泪,那天她的眼泪也异常多,好像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完了。到了对方家,一对年轻夫妇出来迎接,听说是结婚好几年了也没怀上孩子,这才想要收养一个。女主人从母亲怀里接过妹妹,给她换上事先准备好的新衣服,妹妹全程没任何表情,像个木偶任由她人摆布,就如她的人生一样。她不哭不闹,还是用那双眼呆呆地望着母亲,只是此时眼里已不再泛着水光。

母亲已没有再呆下去的勇气,她心一狠头一扭转身离开,走了不到十步,后面突然传来妹妹凄厉的哭声,为防她逃跑年轻夫妻死死地拽住她,妹妹一边挣扎一边哭喊:妈妈,必要(不要),妈妈,别走,我会缇话(听话)……她的哭喊声在凌迟母亲的心,这一别,此生将不能再相认,哪怕咫尺也是天涯。她流着泪一步三回头,接着是仰天号啕大哭,母女俩的哭声串联在一起汇成了世间最悲鸣的乐曲。

母亲是哭晕在路上后被同村人发现送回家的,醒来后一睁眼就看见外婆一脸严肃的端坐在床边,印象中的外婆一直是和蔼仁慈的,从未见过她严肃的一面,此时,她的脸上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只见她板着脸,冷冷地对母亲说,哼,你还会晕呐,看来心还不够狠,既然不够狠,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把娃娃给接回来。“接回来又能怎样,往哪放啊?”说到这,母亲的眼泪又止不住的往外流。“不是还有娘吗,娘帮你带,娘那穷乡僻壤的地方,一年到头没几个人去,计划生育还没那么严,哪怕被发现就说是你弟捡的,走一步算一步,天塌下来娘这把老骨头顶着,总之娃娃不能送人。”外婆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平时看着矮小瘦弱的她此时确如一座千斤顶立在那,是母亲最坚强的后盾。

 

就这样,外婆踮着小脚跟着母亲去把妹妹抱回,妹妹在外婆那一直住到六岁,也是这么多年来住的最长最稳定的一次,直到外婆去世的前几周,那会她好像自知大限已到,拜托小姨姨夫帮忙,叫她把妹妹接过去寄养,为此,妹妹后来又在小姨家住了几年。这就是我的外婆啊,哪怕临死的最后一刻也要替孩子安排好一切,不然母亲又要为妹妹犯难了。再说那几年外婆是如何熬过来的,估计除了苦还是苦,或又怎一个“苦”字了得。幼童、中风后的老伴、体弱多病的自己,这一切我都无法想象,只知她在临终前曾千叮嘱万嘱咐母亲“不管未来多苦多难,娃娃千万不能送人。因为,我带的好辛苦,去了半条命,你若给我把她送人了,那我死不瞑目。”

                                                        4

外婆心善,也一生向善。在她的视野里,不能有被遗弃的人,妹妹如此,我亦如是。


母亲是经媒人介绍而与父亲走到一起的,不知是否两人属相相冲性格不合亦或是没有感情基础的原因。自我记事起,他们就经常起争执、闹别扭。每次一闹,母亲要么跑回娘家要么躲到别处,父亲就支使年幼的我去找。童年时,我也是经常性的在父母之间来回周旋,父亲支使——找母亲——母亲不回——挨父亲骂,唉!有时我还挺羡慕被寄养在外的妹妹,至少她不用像我这么心累。

7岁那年,父母爆发了一次最激烈的争吵,父亲嘴笨脾气大,吵不赢直接动手,随手抓起门边的一张四方板凳向母亲扔去,原本想吓吓她,谁知母亲想躲没躲过,板凳正中母亲头部,鲜血立马涌出,顺着额头往下流,浸湿了双眼染红了衣裳,母亲蹲下身抱着头失声痛哭,父亲站在一边发呆,我也愣住了,那耀眼的红刺伤了我的眼,刺痛了我的心。那场景,我此生都将难以忘怀。

母亲的头部被缝了七针,头顶包着厚厚的纱布,暂时还不能进风,只能躺在床上静养。这次她是铁了心,一定要和父亲离婚。父亲自知有错,一直不敢吭声也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发呆,到是我哭的像个泪人,一直恳求母亲别抛下我。母亲不答,只是抱着我一个劲地流泪,她也想带我走,但父亲不许,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交代我,要学会照顾自己,想她了可以给她电话,长大后可以去找她,还说,她永远爱我……

母亲去意已决任何人都劝说不了,离婚协议书也已托人写好,只差去民政局了。这些事她起先也是一直瞒着外婆,怕她接受不了,直到一亲戚在外婆面前说漏了嘴,她才知道。确实,她接受不了,连续几天彻夜难眠流泪到天亮,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啊,她恨不得马上飞到母亲身边,奈何身体差外加一双小脚行动不便,走不了多远。她只能坐在家里暗自流泪,那几天她是差点把眼睛给哭瞎了。

外婆最终还是来了,她拖着那两条像绑着沉重沙袋的腿步履蹒跚地来了,听说是以绝食的方式要求舅舅送她,舅舅无奈只好妥协。母亲一看到外婆,惊讶过后,那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止也止不住,像个孩子似的扑在外婆怀里嚎嚎大哭,所有的委屈,心酸,疼痛一咕脑儿地全发泄出来。有娘真好,可以不再压抑,可以无条件的宣泄一切,不管多大年纪,只要娘在,你就永远都具有撒娇的资本。娘没了,孩子也就当到头了。

只见外婆用那双生出了铁锈斑灰黑色斑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拍着母亲的后背说:“崽啊,没事哦,娘来了,娘来了。”随后,又用双手小心地捧着母亲的头仔细的看,一边看一边老泪纵横道:“这伢儿哟,咋这么不小心,手下的这么重,帮我打残了的话让我这条老命怎么活啊!”父亲知道有错一直在旁给外婆及母亲道歉,外婆具体和父亲说了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句“伢儿呀,我闺女她人是你的,可骨头还是我的啊!”父亲除了点头说是已不知该说什么,为免尴尬,也为了给外婆和母亲留点空间,他借口离开了房间。

“哼,他哪里是不小心,他是存心想要我死,我不和他过了,再过下去我这条命都会被他收去,我要离婚。”

我原以为外婆知道了这一切后会找父亲的麻烦或是让人把他狠狠地揍一顿,然后再叫母亲离婚。但外婆心疼归心疼,心疼过后却是理性的看待问题,她具有一般女性所没有的高度与胸怀。她反对母亲离婚,她的理由很简单,我和妹妹还小,不能没有娘,既然生了就要担起责,若是这么一丢,自己日子是好过了,但我和妹妹的人生也就差不多毁了,就父亲那个模样,我们的日子怎能好过?但母亲不听,任凭外婆说破嘴就是坚持离婚,本来心情不好外加听的烦了未经思考就蹦出一句气话“你是不是怕我离婚了回去给你丢脸,怕我拖累你?我不会麻烦你,我一个人过。”


这话着实把外婆给伤到了,只见她一边瞪着眼一边喘着气,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指着母亲连说了好几个“你,你,你”,随后化指为掌高高扬起,只听“啪”的一声,手掌和脸颊来了剧烈的亲密接触,外婆这一巴掌却是落在了自己身上。“哇,娘啊,你干嘛啊,你这不是折煞我吗?老天,我怎这么命苦,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呜呜呜……”母亲瘫倒在地失声痛哭。“娘的错,不怪你,崽啊,婚姻谁没个磕磕碰碰,这次伢儿是过头了,娘也心疼。但孩子,两个娃娃还小,不能没有娘啊。我是个没娘的人,我尝过没娘的那个苦啊!往前看,宽恕别人就是宽恕自己,婚姻的稳定才是幸福。”这一刻,母亲是直接趴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最终这婚还是没离成,若不是外婆,我差点也成了没娘的孩子。

在往后的日子里,父母依旧打打闹闹几十年,但不管怎么打、闹两人还是没有分开,我知道这其中外婆是占了很大的因素,她不支持母亲。或许她这种做法放到今天很多人不理解也不赞同,但我却很感激她。就像她说的“稳定才是婚姻的幸福。人生它总是会来事,遇事解事呗”,细细一想,好像是那么回事。因为有她,我们的家才没散,也因为有她,我们姐弟三人才能顺利成长。或许我是自私的,牺牲母亲的幸福换取我们姐弟三人的成长,但站在儿女的角度来看,试问又有几个孩子不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再从母亲的角度来看,这恰是母爱的伟大。

 

我不知道一直以来母亲有没有在心里怨过外婆,我只知道在外婆去世时她哭的椎心泣血。我也不知道一直以来父亲在心里有没有感激过外婆,我只知道外婆去世后,在一次与母亲发生吵闹后,他喝的酩酊大醉跑到外婆生前居住过的屋子里大放悲声……

 

一晃18年过去,我们还会时常梦到外婆。我知道,她是记挂我们的,舍不得走远。停笔那一刻,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仿佛看到外婆着一袭白衣自云端飘落,缓缓地向我走来,微笑的对我说,娃儿,外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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