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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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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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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人

霍格拿着木桶,走下石头乱嵌而崎岖的地方,走过一小段平坦的水泥路,来到一丛朱槿旁,拔开堵塞水管的木塞,看着水流涌进桶里。朱槿已经长得很高大了,自霍格有记忆以来,这棵朱槿就已经如此茂盛,这么些年,更是长得越发好。只是每年的花,开得都极少,摘无可摘。水灌满了大半桶,霍格重新把木塞塞回水管里——尚且年幼的霍格,大半桶已经是她的极限。霍格吃力地把水搬上石阶,终于拖进原来摆放的位置,把桶里的水装进另一只桶里。天气热,就这点路程,霍格已经出了一身汗。老人厨房里只有两个木桶,她需要跑两次,然后拿水勺一勺勺装回来,才算勉强装满,够老人用几天,能等到她下一次来。

老人的厨房并不大,进门看到一张小而破旧的八仙桌,靠墙倚着,只有两条长凳。八仙桌后是一个架子,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瓶子、破碗、塑料袋等。架子右边靠墙,左边却是一张粗糙的小桌子——很粗糙,应该是找木材自己打的一个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小而狭窄的柜子,里面有碗碟,是一个简易的碗柜。一眼看去,这些东西实在是充满了岁月流逝的痕迹,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划痕,易磕碰的地方只剩下零零碎碎的漆,有些发灰、发黑,恍若霉斑。碗柜旁便放着两个木桶,其实木桶已经很少见了,反正霍格目前只在老人的厨房里看见过。而进门直接往左看,便是一条横着的灶台,占了厨房宽的三分之二。这灶台,实在是破破烂烂,难以形容。因为只有老人一个,从来只见靠里那个燃起灶火。但霍格觉得,另一个实在是破烂得用不了了,坍塌缺角,难以使用。此外,地上便是一些稀稀落落的塑料袋,一些晒干的松针,角落里堆着一小堆松果——是老人拿塑料袋捡掉在路边的松果,用来生火,毕竟老人年纪已大,一直靠政府救济,也没有能力去砍些柴火回来。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了,整个屋子空空荡荡的。

霍格其实还是有点害怕老人的。霍格印象里的老人,住在外公隔壁的房子里,房子里的那个窗口总是出现黄蜂,黄蜂很勤劳,也很密集,来来回回地,让人觉得老人简直在蜂窝里居住。不知为何,霍格记得老人是很凶的,脾气不好,而且身上总是有气味,因为老人长年不洗澡,日积月累,霍格看见的老人皮肤黝黑,干瘦,蓄着灰白的胡子,过下巴一指,总是穿着褪色成青蓝的背心,旧式裤子,一条毛巾当作裤带系在腰间,冬天则加一件破旧的军大衣,手里总是拿着一根两个拇指粗的棍子充当拐杖,不论何时,不论去哪,另一只手总是放在胸前,手肘上挂着一把黑伞,手腕上挂着一只手电筒。忘记说,那时的老人眼睛不好,看东西模糊,因总杵着拐杖,猜测腿脚不好。老人总会隔三岔五拿着手电筒来到霍格家,请霍格家人帮忙充电。

因着害怕,霍格本来应该离老人远远的,但一种莫名的情感,却是让霍格与老人有了一点交集——也许是因为被家里人叫去送东西,光明正大地踏进厨房和老人交流;也许只是一开始的好奇,路过厨房的时候,大着胆子扒着门框往里看;也许只是走在路上遇见的时候,出于尊敬长辈总会硬着头皮问一声好······总之,误打误撞和老人有了些许交集。

“霍格啊,生个火吧,煮点粥。”老人使唤道。

“噢噢!好!”霍格看着老人摸索着,把那口小铁锅放进了灶台口。刚刚她去装水时,老人就在慢悠悠地淘米,蹲在门口石阶的最高处,水流颤巍巍顺着石阶往下流。老人走得很慢,双手端着小铁锅,挪进灶台,站定,立了一会,仿佛是找稳了重心,一顿一顿地弯下腰,把小铁锅放在了灶台上,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圆型的灶台口,触到凹陷进去的两个洞,才抬起手来,重新把小铁锅抬起,放到灶台里,差一点便能松手时,老人手抓着锅耳,伸出一根尾指,摸到凹陷处,试图把锅耳对准该呆的地方,才把锅真正地放下去。

老人终是放完了,虽然动作很多,但倒是熟能生巧似得速度。霍格生火,拿着一小戳松针,点燃之后塞进去,放两个松果进去引燃。看着嫣红的一点小火焰冒出头,烟雾在灶里弥漫,霍格有点出神,她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

过年的时候,霍格逗乐回来,在祠堂门口遇到要出门的老人,按照惯例打了声招呼。老人倒是把霍格叫住了,让她跟着。老人转身,走两步,开门进了房间,拉了灯——老人住的房间,就是祠堂里的一个偏房。霍格有些犹豫,但乖巧和好奇使得她鼓起勇气跟了进去。房间里很黑,昏黄的灯泡似乎也被时间淘汰了,只发出暗淡的光。但,肉眼可见,黄蜂从窗口细缝里进进出出,大摇大摆,好似这本就是蜂巢。窗缝里透出的光把蜂身上的细毛照得清清楚楚,霍格有些害怕,眼睛不受控制地睁大,转动瞳孔试图看清楚黑暗中的全貌,只能依稀看见一些轮廓,确实是吊着很多蜂窝。霍格震撼于老人能安然相处。

老人进屋把伞和拐杖(棍子)都放在了桌面上,把抽屉拉开巴掌大距离。抽屉里有什么霍格已经记不得了,只有一点鲜艳的红色印在了瞳孔深处。那点红色,其实是糖。糖纸是艳红的,很喜庆,很热闹,也许是因为不见天日,故而经受住了岁月的摧残,丝毫不褪色。老人让霍格随便拿,嘴角难得有一点笑意,语气是霍格从没听过的雀跃,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好东西献礼般的高兴。

“任你拿。”

霍格有点犹疑,抽屉里其实躺着四五颗糖,数量并不多。老人看起来不像是会特意买糖的人,只可能是从哪里得到的糖果没吃收起来罢了。但霍格很高兴,毕竟是新年呀,小孩子就馋点东西吃。老人催促了一下,霍格不再犹豫,拿了两颗,向老人道了谢,便喜滋滋地出去了。霍格要吃的时候,才发现这糖已经化了又凝,糖果的颜色反而不如外面糖纸鲜艳,好像已经活了多少年一般,外皮虽艳,内里已经苍白无数了。

一年四季,不论阴晴下雨,老人总是会去镇上呆一整天。老人走得慢,杵着棍子,挂着伞和手电筒,悠悠地在路上挪着。那时候霍格每天上下学的时候,能在路上遇见老人,有时候是走着,棍子往前一杵,腿脚走一步,棍子再往前一杵,腿脚再往前一步;有时候是站在路边,那把黑伞挂在肩膀上,腾出的手提着一个中等大小的塑料袋,里面或满或半的装着松果,手电筒也在里面。这一路上都是松树,高大茂盛,松针松果满地掉。有时候,也会在路边草丛里看见装满松果的塑料袋,等待老人归来拾走,或者是堆积在草旁的一小堆松果,这是老人忘记带袋子了。有些时候,兴致上来,霍格也会去捡拾一些松果放到草丛里。

霍格放学的时候,总是在街头看见老人。老人坐在一家卖炒粉和免费喝粥的小餐馆门口,凳子是老人自己搬出来的或者店家搬的。由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霍格都在这个街头僻静的位置看见老人,仿佛老人已是这里的地标一样。老人的神情总是面无表情的,倚着椅子,双手抱胸,翘着二郎腿,是一个与其很矛盾的姿势。霍格总觉得老人是在看这街上,看这来来往往的人,从早到晚,从热闹到寂静,看这完全一样又不太一样的人生走向。傍晚悄悄来临时,老人走得慢,也许天完全黑了还没到家,便拿着手电筒,靠一束灯光在这能被黑暗完全吞没的乡间路上走着,往家的方向走。

也不总是面无表情的。

老人好似也有一个好友。

霍格曾经看见过,老人和另一个老人坐在小餐馆门前,或是一起看街上,嘴巴在动着;或是一人把嘴巴凑到另一个的耳朵边,说些神秘的话语,脸上都绽放着满是皱纹的笑。另一个老人头发蛮长,乱糟糟的,挡住瞎了的那只眼,也是常年杵着拐杖。霍格倒是不认识此人,只是一周能看见两次以上和老人呆在一起,便也有了些印象。满街人来人往,每个人呈现的景象并不类似,究竟是慰藉,还是落寞呢?终究是未解之谜。

“好了!霍格!”

霍格回神,甩了甩脑袋,老老实实地拿碗把粥盛上,端到那张破旧的方桌上。老人已经坐在桌旁,从乱糟糟的架子里摸出一只瓷杯,从桌下捞了一个两升容量的塑料瓶起来,里面却只有约十分之一的白色液体,拧开盖子,白酒的香味逸出来。老人往瓷杯里倒了小半杯,把白酒瓶放好,拿起瓷杯呷了一口,发出享受的声音。

“去,把柜里的肉拿出来!今天吃得好啊!这肉是书记送过来的,吃了几天······哈哈哈哈····还有油·····”老人使唤霍格。

霍格转去柜前,打开柜门,一个大海碗倒扣在一个大海碗上。霍格把这两个碗一起端走,放到桌上。

“祖,你吃,我走了。”

“好!”

霍格说了,倒也没直接走,不知怎么,就停了一会。这回功夫,老人已经摸索到海碗了,他干脆地把上面的碗掀开,放到一旁。一股恶臭弥漫开来,霍格甚至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霍格很茫然,目光看向了臭味的来源——那碗肉,所剩实在不多,但却蠕动着,是蛆。天气酷热,放几天的菜,早就坏了。

老人恍若不觉,摸到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到嘴巴里咀嚼,脸上是感叹的神情。

霍格跑开了,一次也没有回头。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霍格已经长大了,那丛朱槿更高大了,花却开的更盛了。街还是那条街,只是小餐馆已经关门大吉,街头从前热闹,现在却已经冷清了,热闹的中心早已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了。霍格有时候在这里小住,偶尔还能看见老人,没有凳子,坐在小餐馆对面的台阶上,旁边是拐杖和手电,还是面无表情,双手抱胸,翘着二郎腿。只是,总是侧着头,好像在听着什么似的,也许是日益安静的街头,也许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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