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功过留与后人评说,是女皇武则天无字墓碑上的一句话,小人物也有千秋功过吗?也有吧,无论多么卑微的一生,都要经历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如果认真记录一下,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情节曲折的小说。
从梁生的办公室出来,小凡长舒一口气,道不同不相为谋,此话一点不假,她还是没学会投人所好地说话办事儿,刚刚跟梁生说话还没几个对答,就感觉到话不投机了。小凡怎么就忘记了他机械局局长的身份呢,怎么就把他当成一个朋友对待了呢,她忘记了这些身居官位的人被下属们吹捧得早就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了,这么想也不对,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处的位置不同,看到的遇到的处理的事儿都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就不同了,要搁以前她会想,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局长吗?现在她不这样想了,她知道是所处位置不同决定了沟通的困难。既然话不投机,干脆友好分别。
这个世界谁的都不是,是世界的,你我他(她)都只是世界舞台上的一个角色而已,也许你的角色戏份多点儿,他的角色戏份少点儿,但那个戏份少的也未必不能改变世界的走向,比如那些默默搞科研的,从来都不会过喧嚣的生活,但是改变人类生活模式的,却总是他们。
从梁生她忽然想到当年跟梁生关系不错的那个女人,有一次,她在某营业机构的营业大厅偶遇了那个女人,女人和她姐姐两个人一起坐在贵宾室等待服务,小凡跟她们打了招呼,就彼此坐下,姐妹俩有说有笑,好像把一屋人都没放在眼里。也是,姐妹俩都嫁得不错,一个是政府某要害部门局级领导的太太,一个是某国企老总的太太,是值得骄傲,而小凡无论是自己的身份还是丈夫的身份都不如她们,但是,小凡也不想高看她们,她想起来,当年姐妹俩追过的两个男人,都曾经对小凡暗送秋波,如此说来,她们还都是小凡手下败将呢。
外面阳光正好,春风暖着,身后的办公大楼和刚刚梁生给她的压迫感被阳光和春风瞬间化解,还是平头老百姓轻松,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不跟当官的打交道,因为当官的总给她压迫感,敬着他们吧自己不舒服,不敬着他们吧,又得罪不起,所以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也许还是她有问题,人应该对所有人所有事儿都谦卑着,无论是在大自然面前,还是在纷繁复杂的世事面前,一个人的力量都是渺小的,我们真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狂妄自大。
梁生是个有野心的人,一直很上进,也是个有能力的好人。刚才去见他的目的是想跟他要个微信号,想把自己写的一些文章让他看看,小凡在他手下当兵时,好几次他都想提携她,只是她明白自己不是干那个行业的料,所以一直退缩着,没有给领导长脸,她想让他看看她写的东西,让他明白她不是他认为的那样不成器,她只是不适合在他们所在的那个行业干而已。再者,也许还有个想头,说不定哪天会有事儿找他,毕竟有权好说话,看看,你自己不也有些势利眼吗?那么多好同事好兄弟你怎么不去看看掰扯几句?但既然话不投机就打消了要微信的念头。干嘛要证明自己呢?也许即使人家看了你出版的书也会一笑置之,还是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三五篇文章哪有几百上千号人看着脸说话,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筵,能决定许多人的升迁贬斥的感觉好?再说了,自己也未必会有事儿找他。其实小凡不羡慕他们的官高位显,当然,人家肯定也不欣赏她的酸文假醋,所以,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
这个世界真小,小凡往自己车前走时,迎面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那人也在打量她,并冲她很友好地点点头笑着。欧,想起了,是曾经的邻居,小时候在一个大院里住,是隔壁邻居家的老三,当年为了一个鸡窝,他兄弟几个几乎把小凡兄妹打死,两家为此还打了好一通官司。妈的,这小子居然还有脸对她笑,当年他家弟兄三个比小凡兄妹三个年龄大很多,无论是年龄还是体力都比她和妹妹哥哥强得多,如果不是邻居拉着,凶神恶煞般的他们得把小凡的哥哥打死,她都恨不得冲上去给他几个老拳,可恨的玩意儿。小凡没接他的笑容,反而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句。怎么刚刚还要谦卑的她,这一瞬间就又恼恨起来?实在是这世间有太多的横行霸道,容不得你用教条的道理来衡量。
当年都是要强惹得祸,那小子当年也还是十五六岁的愣头青,今天他冲小凡微笑点头,是不是说明他已经为当年的行为致歉了?还真不好说。
有了这个不期而遇,小凡的心一下回到了四十多年前,那是运河边上的一个大院,大院门前是京杭大运河的一段,运河航运的功能早就废弃,那段河道的功能只剩了每年春天从黄河里放水过来供沿岸的农田浇水用了。小凡的家就在大院的中间,刚刚那个孙家三儿子的家就在大院的门口。
他们打架那一年小凡才十岁左右吧。父母都去上班了,小凡的哥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自己家的窗子外垒了个鸡窝,他喜欢养鸡,养鸡就有鸡蛋吃,他们的生活太清苦,每天都是萝卜青菜,他和妹妹们都在长身体,需要营养,当然,他那时不懂什么叫营养,他只知道鸡蛋好吃。每天放学后他都背着篮子去河边或更远的地方拣半头砖,终于半头砖积攒了一小堆,看起来够垒一个鸡窝了。那天放学后,他开始动手垒鸡窝,可是他刚刚垒了一尺多高,隔壁邻居的三个儿子忽然从他们家冲出来,动手就拆他垒起来的砖头,为首的就是那个老三,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去推哥哥的砖墙,哥哥当然不让推,于是一场战争瞬间爆发。他们拆哥哥鸡窝的理由是鸡窝离他家窗户太近,鸡粪的臭味会进入窗户熏到他家,可小凡哥哥说,鸡窝离他家窗户五六米呢,在他家滴水檐外好几米,他凭什么管?再说了,你家的房子还是多建的,占用的公家的地界呢,你家的房子二十多平米,我垒个鸡窝才一平米?凭什么你们那么霸道?小凡哥哥很会讲理,孙家老三被问的哑口无言,但是他仗着拳头大胳膊粗,愣是叫嚣道:“你就是不能在我家窗户外垒鸡窝,你要敢再垒一下,我揍死你!”“你敢,我偏垒,又不是你家的地方,你凭什么管?”孙老三上去夺小凡哥哥手里的瓦刀,小凡哥哥也不老实,挥起瓦刀就砍,瓦刀结结实实砍在老三手上,这一下,孙家三弟兄都疯了,他们嗷嗷叫着冲上来,一起去打小凡哥哥,眼看着哥哥被他们推倒在地拳打脚踢,小凡和妹妹从屋里冲出来,一起去救哥哥,两个女孩,一个十岁多点儿,一个还不到十岁,她们哪里是几个半大小子的对手,妹妹眼看哥哥被打,急中生智,扑上去一口咬住了那个正在挥拳打着哥哥的孙家老大的手,孙家老大顿时使不上力气打人了,只顾得往外抽手;这边小凡也拽住了孙老二的袖子,不让他去打自己哥哥,被孙老二一下推倒,眼看着小凡三兄妹要被打个落花流水,听到声音的邻居们纷纷跑出来拉架,三兄妹被保护起来,拉进屋,并嘱咐他们千万别出来,要不会被打死的。真的,如果不是邻居保护,小凡的哥哥也许真的会被他们打死。
那时小凡兄妹四个还小,和父母一起挤住在两间屋子里。
小凡的思绪回到现实,她得集中精力开车,往哪里去呢?去新房子还是老房子?自从有了新房子,她跟他闹别扭后就有地方去了,新房子成了她逃避他并修复自己伤口的堡垒。房子多了,人的距离也远了,虽然心的距离也许从来都没有更近过,但就一处房子时,就算怄气也还在一个屋檐下,现在可好,可以彼此眼不见心不烦了。还是去新房子吧,心里舒服些,活了这么多年,压抑了那么多年,她一点儿也不想难为自己了,活着这么艰难,干嘛难为自己呢,不想见的人不见,不想做的事儿不做,喜欢什么做什么,让自己活得痛快点儿。
不到十分钟,她到家了,这是一个现代化的小区,两重大门口都装了门禁,楼前楼后都是监控,看似安全了,但也少了自在感,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一个无处不在的眼睛的注视下。不过住在这样的小区还是感觉心里踏实,起码晚上不会吓得睡不着。
微信微信,现在已经离不开微信了,是不是生活得太清闲的缘故?可是,那些上着班的人们也是天天刷微信啊,说明不是自己无聊。
小凡微信里有几十个群,初中同学群、高中同学群、大学同学群,亲友群,爱好群,购物群、股票群、同事群、中医群、总之,多了去了,她都纳闷了,那么多人为什么那么热衷拉她入群,好像多一个人入群就多捡了几千块钱似的,可是,除了几个同学亲友群和爱好群她偶尔去看看外,别的群她从来都不去,拉她进群纯粹是浪费时间和空间。
怎么好像一下就老了呢,几十年过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小凡的时间都去哪了?
好像童年时光给她的记忆更深刻。
最近小凡仿佛进入了时光隧道,她是一个隧道中的光点,可以任意地出入隧道中的任何一处,可惜她没有时光机,否则,能穿越回去修改生命的轨迹多好?如果可以的话,她会修改哪一处轨迹呢?她会选择修改给她生命的那两个人吗?不,她的母亲聪明漂亮又善良,她的父亲高大帅气又有智慧,他们是她生命最好的源头,可是哪里出问题了呢?她的生命在哪里遇到了伤害,让她的身体不健康了呢?
那一年是哪年呢?她不知道,她几岁呢?也记不得了。秋天的雨怎么那么多,好像一连下了好几天了,他们的瓦房房顶的瓦该换了,一连几天的雨水通过坏掉的瓦片渗漏下去,终于导致了屋子到处漏雨,屋里屋外都湿哒哒的,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白天还好过点儿,她们玩起来会忘记漏雨的事儿,哪里干爽在哪里玩儿。晚上就难过了,八仙桌上在漏雨,柜子上漏雨,两个床上漏雨,父母把家里所有能用的家什都用上了,脸盆、菜盆、茶缸、水桶,雨滴在不同的家什上发出不同的滴答声,小凡紧紧缩在潮湿的被子里,感觉又冷又怕,她的床上在漏雨,被子上被母亲盖了一块油布,雨滴落在油布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她的枕头旁边也开始漏雨,实在没办法,母亲拿来一个茶缸接在那里,每有一滴雨水漏下来,茶缸就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并且有细小的水珠从茶缸中溅出来蹦到她脸上。娘,天什么时候亮啊?她不敢睡觉,好盼望天快亮。母亲心情也不好,说,早着呢,赶紧睡吧。可是被窝里又凉又湿,不时蹦到脸上的雨滴让她很难受,她睡不着。忘记因为什么了,在那么难受的时候,母亲居然打了她一巴掌,她哭了,哭得天昏地暗,伤心欲绝,直到她觉得头和眼睛和鼻子和嘴都大了一圈,她觉得自己已经崩溃,终于含着眼泪慢慢睡着。
为什么小凡每次想到漏雨的房屋都记忆深刻,而且每次想起这段童年往事都难过得哭一次,因为那段压在心底的委屈太深刻了,那时她是多么难受啊,从身体到心灵都难过,而且没有人知道她多么难过,大人以为小孩子不会痛苦,以为哭几声那份痛苦就过去了,其实那份痛苦也许变成了一个永远的痛压在了心底,是一个伤疤,表面上结痂了,其实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心结。她不能怪母亲,母亲那时要照顾四个孩子,要给孩子做吃做穿,还要上班,钱不够用,爸爸还经常出差,她多累多难啊,而且她没有文化,即使她有文化也不一定能体验到她的孩子的痛苦,即使她能体会到孩子的痛苦她也无能为力,因为她自己那时也已经很累很痛苦。都是时代的原因造成的。也许就从那时起,寒湿、恐惧和悲哀一起深入了小凡的骨髓,加上生活困难营养不良,让她的健康受到了深刻伤害。
对,如果能修改这段经历也许小凡就不会生病,就会健康开朗阳光,她的人生也许全面改写。
会吗,也许这只是小凡的一厢情愿,命运的事儿谁能说得清呢。
一个叫梁甫吟的人在爱好群里说,一个人的面相就决定了他的命运,真的吗?小凡半信半疑。也许有一定的道理,毕竟一个人的长相来自遗传,而遗传基因里记录着他的前辈们的行为、思想、成长的轨迹,也许那些轨迹像刻录在电脑光碟里的影音信息一样是难以改变的,但出生后的人的长相又不能完全像刻录的信息一样不可更改,因为人还会通过各种思想行为改变他的相貌和命运轨迹。比如小凡,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所以她一出生就是平民的孩子,身上就没有光环,她的相貌、身高、声音、肤色、头发等等就基本已经是确定的,难以改变的,但是,也不是绝对的,比如身高,如果她从小不能得到足够的营养,身体得不到正常的发育,就会限制她的身高,而且,如果她从小喝牛奶吃面包,肤色肯定也比现在好,如果她一直营养充分,她也不会生病,身体肯定也比现在好,如果这些都好,也许她嫁的丈夫会比现在好,社会身份会比现在更好吧?这完全是一个有待讨论的问题,很多人家庭身体条件都不如小凡呢,比如刚才见到的那个梁生,就是农村出身,而且相貌平平,还不是照样当了局长?所以不能完全信命,同一个家庭的好几个孩子,来自同一对父母,家庭条件基本一样,为什么性格命运也大相径庭呢?所以基因决定论不是绝对的。同胞姐妹的基因应该是同样的吧?为什么她们面貌和性格特点都不同呢?应该和孩子们受孕时父母的心情、经历、身体状况、营养情况、自然环境和家庭环境等等都有关系,而且基因还有突变呢,还有显性基因和隐性基因。再说了,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经历的事儿也各自不同,有很多能够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事情。要不人们就不会那么在意对一个孩子的培养了,从小给他最好吃的,最好穿的,最好的教育,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小凡不相信佛教所说的转世之类的道理,受过普通教育的人应该都知道受精卵的知识,1至3亿个精子一起向卵细胞游动,只有一个有机会与卵细胞结合生成新生命,那1至3亿个精子都是同一个人释放的,怎么会有区别呢?它们是同一个身体产生的同样的物质,并不是神或佛有选择地把那个最终胜出的精子有选择地放进人的身体里的,它只是比别的精子刚好发育得更强壮更有力而已。
最近小凡总是出现这样胡思乱想的状态,这正常吗?
手机响了一下,有个熟人约她去公园学太极拳,好吧,小凡也正想出去走走。
公园门口,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不是亮哥哥吗?亮哥哥可是小凡的救命恩人,小凡跑过去,热情地喊了一声亮哥,没想到那人看了小凡一眼,却没有认出她来,而且近前一看,小凡也觉得那人好像并不是亮哥哥,亮哥哥怎么可能认不出她呢,他们可是在一个大院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虽然他们分开也已经二十多年,但总不至于认不出吧?也是,二十多年发生了多少故事啊,也许小凡的面容已经变得和原来大不一样?那为什么那天孙家老三能一下就认出她呢?不知道,也许是小凡认错人了吧,小凡悻悻走开。
又回到四十几年前,大院门前的运河送水了,滚滚的黑水从电厂的方向奔涌而来,河里的鱼被浑水激得乱蹦乱跳,大院里和那条街上的所有孩子们都跑下河捉鱼,那鱼儿都不足一尺,用手一抓就能抓住一条,小凡也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兴奋地在河水里跑前跑后,捕捉着偶尔游过身边的鱼儿,然而就在她兴奋莫名地随着流水往后退了一步时,扑通一声,随着她一声惊叫,她倒仰进了身后的一个深坑里。
每年运河枯水期时,河岸上的人家都会在河底挖土翻盖房子,因此河底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土坑,有的深有的浅,那时小凡还没上学,身高也就1米多,她跌进去的那个土坑则至少两米深,瞬间,小凡被河水吞没了。不知道是她的惊叫声惊动了亮哥哥,还是别的孩子发现了小凡掉入土坑而呼救了,正在旁边的亮哥哥一个猛子扎下了小凡掉入的土坑,找到小凡,迅速把她托上了坑沿,并把她送上了岸。就这样,亮哥哥救了小凡一条小命,这样说来,小凡之后活的这四十多年都算是白拣来的,怪不得她命中这么多不顺,大概老天爷看她捡回来一条命也有些愤愤不平,要给她出些难题难为难为她,不能让她活得那么自在幸福。
那天晚上小凡把自己被亮哥哥救命的事儿告诉了母亲,母亲不但没有打她,反而感激得不得了,特为买了礼物去到亮哥哥家千恩万谢感谢他救了小凡的命,亮哥哥的父母都说赶巧了,也是小凡命不该绝,如果不是刚好亮儿听到,又刚好他也会游泳,恐怕十个小凡也没命了,而且说都是小孩子们一起玩的,搁谁碰上这样的危险都会救人。
是啊,小凡的命真大,看来她命里就跟水有过结,七岁时差点淹死,十七岁时又差点摔死在桥下,桥下可不是也是水吗?看来她命里与水犯克,但也都是命不该绝,十七岁时她也没有摔死,从二十几米高的桥上连人带自行车一块掉下去居然没有摔死,只是腰被摔骨折了,在床上躺了近两个月,就这两个月的骨折,让她与大学失之交臂,那可是高考前几个月的关键时期啊,小凡白白在病床上躺了近两个月,同学们全都全力以赴备战高考的时候,她被迫在病床上躺着,吃喝拉撒还都得靠人照顾,母亲说,那段时间小凡一睡着了就抽泣,母亲在旁边听到她的抽噎就喊她,问她哭啥,有亲爹亲娘在身边照顾着哭啥?小凡睁开眼就完全不记得梦中的情况,只是有眼泪从眼里流下来。
小凡为什么总是在梦里哭呢,也许她隐隐感觉自己的命运又发生了转变,她将失去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她的命运里将有一段特别难走的路程。有一天,她终于记住了她的一个梦境,梦里的她双手紧紧抓着一个铁索桥的铁索,把身体紧紧贴在那根唯一的铁索上,身下就是滚滚激流,她稍一不慎就可能掉下去葬身万丈激流中,她吓得全身几乎痉挛,而她距离铁索的尽头还有很远的距离。那是怎样的惊恐和无望啊,刚好母亲听到她在梦中的呻吟,过来推她,啊——!一瞬间小凡觉得从铁索上掉进了万丈深渊,她惊叫着一身冷汗地从梦中醒来,发现原来是个梦,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哭得母亲也陪着掉泪,一边掉泪还一边说,傻孩子,哭啥,亲娘在身边守着难过啥,小凡把梦境告诉母亲,母亲说,唉,怕是吓掉魂了,魂还在桥下呢,要不怎么天天晚上一合眼就哭呢。现在想想,也许那时不是哭,是睡在硬板床上硌得慌,加上腰疼而不由自主地呻吟吧。
母亲没跟小凡说,却央求父亲晚上陪着她去八里地外的桥下给小凡叫魂,父亲不信母亲的说法,叫什么魂儿,纯粹胡闹,给她吃点安神的药。母亲见求不动父亲,又去求了邻居林嫂子,林嫂子听说小凡每天晚上哭泣,也信了小凡母亲说的掉魂的说法,答应陪她一起去给小凡叫魂。
后来母亲告诉,那天晚上半夜,她和邻居林嫂子拿上小凡平时穿的一件衣服,走到八里地外她出事掉下去的那个桥下,一边叫着小凡的名字,一边把她的衣服在桥下转了一圈,呼唤说:凡儿,娘来了,跟娘回家吧,然后把衣服裹起来,抱在怀里,一路叫着,凡儿,跟娘回家哩。一路抱着小凡的衣服回到家,把衣服盖在小凡身上。母亲说,从那之后就再没听到小凡半夜哭泣。也许是一种心理安慰吧,母亲相信女儿掉的魂儿已经被她找回,晚上再也不担心女儿会害怕了,所以睡踏实了,就再也听不到小凡在呻吟。
后来母亲说她和邻居嫂子在河边往回走时,觉得头发丝都立起来了,那可是大冬天的夜定之后,桥下荒凉,连个灯都没有,路上一个行人都不见,两个女人,为了孩子,冒着寒风,一路跌跌撞撞,为女儿招魂,往回走的路上两个人也不许说话,否则就不灵了。回到家母亲两个都是一身冷汗。女人本来胆小,但为了孩子,她们都成了孤胆英雄。小凡多感谢母亲啊,可是母亲病了她却没有觉察到,直到酿成大病不治,后悔晚亦,小凡真恨自己。
小凡一直觉得母亲才是这个人世间的贵族,她敢爱敢恨、一腔热血、为人既有热情又侠肝义胆,遇事不退缩不苟且,只可惜没有文化,也许如果有文化她反而不会这么无邪而淳朴了,小凡身上有母亲刚直的一面,但却缺少母亲的热情和勇气。反而是文化害了她,让她遇事总思前想后畏首畏尾。
两次大难不死,小凡算是命大吧?对,想起来了,小凡还有一次差点被车撞死的经历。那次是她重新遇到那个前世冤家的一段日子,她几乎把所有的热情投入进去,每天想着他的诺言,他曾经跟小凡说,他会跟她联系,可是半个月过去了,连个电话都没有,小凡忍不住打电话给他,他却几次都把电话扣了,有一次小凡的拧脾气上来了,连续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终于接起来,听得那边一片纷乱,小凡也是丧失理智了,也没顾得想一想他那边忙着的情况,在电话里一股脑地骂了他一通,他只是说:好好好,知道了,等她骂完才把电话挂掉。小凡知道自己行为实在欠妥,她既自责又恨他的不冷不热,他以为他是谁啊,想理她就理她,想冷落他就冷落她,小凡才不肯做他手里的可有可无的花边为他的生活锦上添花呢,她宁可失去他也绝不做被人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可怜虫。也就是在那段心神不定的日子,有一天她心意沉沉地在大街上过马路时,几乎被一辆疾驰而来的出租车撞飞,汽车看到她时离她大约还有十几米的距离,司机死命地踩着急刹,汽车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在刚刚碰到小凡自行车轮子的片刻停住了,小凡倒在地下,车轮子发生了扭曲,也就是说,再晚停一秒,小凡就可能葬身车轮下。司机惊出了一身冷汗,小凡则完全吓懵了。又一次大难不死。
看来小凡活得有点儿粗心,没有谨慎对待自己的生命,要不为什么总是遇到危险?她的命也够大的几次出事儿老天都手下留情。既然老天留她小命,肯定有其目的,既然这条小命是捡来的,这么多年算是赚的了,怪不得经历那么多曲折和磨难,经历那么多磨难也不能有所抱怨了,不但不能抱怨,还应该感恩,感恩这多得的生命体验和生命历程。要好好活,不能浪费这来之不易的生命,记录下这些生命历程算是报答所有的救命之恩吗?
公园里人真多,南面柏树林里那么多人在打扑克,他们三五成群地或坐或站,在一个石桌前或石凳前围成一圈儿,拉开场子,打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小凡才知道,小城原来有那么多闲人,他们看起来都是平民百姓,年龄都在六十岁左右,既不年轻也不算太老,穿着都很普通,有的甚至是寒酸,但却都把生命浪费在了毫无意义的牌桌上。也许他们根本不想多做点事情去改善生活,也许是他们找不到门路去做事儿,总之那么多宝贵的精力都浪费在了无所事事中,不知该赞美他们的乐天知命安贫乐贱还是该叹息他们的无所事事和浪费生命。
生命就是用来浪费的这名言用在他们身上最合适。
说到浪费,小凡觉得自己的人生何尝没有浪费,她还真没有什么作为报答这个社会给她的好处。
她的人生浪费在了不适合自己的工作、没有爱和理解的婚姻上了。
有个朋友曾经问她,那你觉得什么工作适合你,不是浪费呢?同样的,她问自己,你觉得什么样的婚姻才不会浪费你的生命呢?是啊,什么工作适合她,不会浪费她的生命?她还真说不好,反正她不喜欢那种每天重复千篇一律没有创造性的工作。再说了,那么多人的生命都被浪费着,人家不都活得好好的吗?凭什么你要嚷嚷,你比别人能啊?有什么能的呢?也就是多读了几本书,别的还真没什么,那些多读的书如果不能给别人,给社会带来益处,读了又有什么用?如果读书读成好高骛远不务实,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想做,还不如那些踏踏实实生活的人更靠谱。
还有婚姻,难道当年嫁给深爱的人生命就不是浪费吗?你又怎么知道他会理解和爱你?假如只是你爱他他不爱你,生命还不是同样浪费在了你爱的那个人身上?当年你差点因他死在车轮下,他还不是不知不觉,后来连主动打个电话给你都没有吗?难道把生命浪费在不爱的人身上和浪费在爱的人身上有区别吗?如果没有区别,心有不甘又是为何?难道彼此相爱一起共度人生才不是浪费吗?又为何不去好好爱自己的身边人与他共度人生呢?如果你不甘心只是在婚姻里安稳度日,会不会也觉得即使与相爱的人一起生活也是浪费生命呢?如此思考简直类似于诡辩。她把自己都绕晕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两个思想和能量层级都不对等的人的婚姻就是彼此伤害。可是,你还有勇气脱掉婚姻的衣服吗?即使它像枷锁,也要维持,因为身边没有思想、能量都与你对等的人。
到底此生要怎样才算有意义?古往今来的历史上记载的那些改朝换代,那些为了利益和版图所做的战争又有多少是有意义的?难道生命就是用来比较谁比谁更强大更有力量,而不是比谁的生命更有质量更能给这个世界提供好东西?她想,为世界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行为应该都不算浪费。
她还不到盖棺论定的年龄,还可以奋斗20多年,这会儿写千秋还早点儿吧。这么想时她笑了笑,对,自己还有二十多年的好日子呢。
窗子外忽然传来一个孩子欢快的叫声:奶奶,奶奶,快来,这里真好。她的思想戛然而止,凭窗远望,外面是明晃晃的阳光,她又回到现实。普通人的平凡生活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