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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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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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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潇洒日

西杨

南一条七扭八歪的路,北一条七扭八歪的路,夹出一大片七扭八歪的房子。都市里,这样的景象很少见了,还能见着,算是到了地角偏狭地儿了。本地人大都搬走了,把自家房子租给了来谋生的乡下人。乡下人在这里扎堆,不在乎环境的脏乱差,在意的是租价便宜。这些乡下人有的在厂子里打工,有的在市场上摆摊儿,有的蹬个三轮车做流动摊贩儿,一月二三百块钱的房租满应付得了。

青玉就住在这片房子里。

他醒了,让后屋卖炸串的那家养的大公鸡给叫醒的。青玉没骂它,也没发誓要去宰了它,不是它一遍遍叫,恐怕要睡过头了。今天赦它无罪,再叫就是打搅了,——该死的真叫了声!青玉无可奈何地伸了个懒腰,筋骨舒坦了,可头还昏沉沉的;没睡够呀,为了个破潇洒日早早就得爬起来。说“破”那是有气头儿的,说是潇洒日,其实也就几个小时而已。

掀掉被窝,青玉点了根儿烟;摁开手机看了看,没有她发来的消息,翻看了几条最近几天跟她的来往短信,吁地吐出口长烟……去便桶撒尿时,眯只眼,于烟雾缭绕中回想了回想跟她的来往,——有六年光景了。

六年前,他从老家来了城市,先是批发点水果卖,让城管抓得干不下去了,就去一家单位干了勤杂工,从此后,也像大工人样过起了早八晚五的有规律生活。渐渐地,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城市人有夜生活纯粹是闲的。青玉也闲得慌了,看“小锅”电视看腻了就去公园溜达,有天瞅见个踢毽子的女人瞅直了眼,——嚯,那体型!服装店里的塑料模特能柔软得动起来的话,就那样子。青玉现在刷牙想着恨着的就是这女人。干吗恨?明天她就要滚蛋了!漱着口,闻到了开锅面条味儿,他伸手关了近在咫尺的液化气阀,又揭开锅盖儿,面汤忽地冒出来些。

“青玉!快递!”

“喔!”

“青玉,你这仙人球老大一骨朵了啊,……中午头准开!开个不小的喇叭花哩。”

“喔!”

西屋大嫂真是个好人,去小卖部买东西听说有青玉的快递总给捎来,农村人靠一块儿就是贴实。感念着这贴实劲儿,青玉常去大嫂的小摊上买份煎饼果子,有伙计来耍还会去烤上把肉串,从不让她找零。

“咦,怎么没出摊儿?”掀帘子推门,青玉扯嗓子问了句。

“创城!”大嫂也知道周六是青玉的潇洒日,应了声,并没倒回来唠上顿;前天唠得满嘴沫子呢,说再这么“创”下去,这月的房租都挣不出来了。

拿起大嫂放在台阶上的快递盒子,青玉摇摇头,朝大腿上磕磕。歪头瞅瞅门后的仙人球,骨朵真的老大了,像大姑娘憋着的一口笑,说绽开就能绽开。当初,大雨把它冲了来,指头肚儿大小,几年工夫拳头大了喔。这东西皮实,有次青玉喝大了,对着它撒了泡大尿,以为尿素和酒精会起个化学反应什么的“烧”死它,嘿,好好的哩。皮实人养的花都皮实,青玉是这样想的。

回屋后,青玉把快递盒子扔床上。自从有了嘎乎(城里人真有意思,管情人叫嘎乎儿,青玉的嘎乎儿就是那体型绝好的她呗),又爱好上踢毽子,他对做毽子有了浓厚兴趣。做个好毽子不易,但就鸡毛来说就得严挑细选,大嫂给捎来的快递是他娘寄来的,里面装着的就是严挑细选的鸡毛。吃着面条,青玉摸起手机给他娘打过去电话,说毽子踢够了,别再满村找鸡毛攒了,然后,假说正忙着就急急挂了;不挂又得听上顿唠叨,再说了,他也确实很忙,还有好多活没干呐。

先得去趟早市,称上斤大虾砍上块肋排,当季蔬菜时令水果啦也得买上点。六年来的每个周六上午,青玉都是这么采购的,想想都对不住家里的娘……这种心情又要出现了,他赶紧哼起“给我一杯忘情水……”心里想:我就是不流泪!咋的?

穿上白体恤衫,黑运动裤,最后蹬上旅游鞋,跺跺脚,照镜子看看——爽气!这身行头不过七八十块钱,全是网上买的,青玉坚定地认为,廉价货能让他穿出唬人的效果,即使看到伙计们的偷笑或偶尔听到几句议论,他也这么认为,还刺刺棱棱更偏执了。

出门前还有最后一道工序:梳头。这马虎不得,他要盯着镜子慢慢梳,不允许一根儿头发不熨帖地闹特殊,而且还要使劲儿扭脖子看镜子里的后脑勺儿,齐刷刷顺溜溜才算满意。正当他点了头放下梳子的时候,手机叮咚了声,她老公在家,她不会随随便便发短信来的,肯定是垃圾短信。青玉没看手机。想想以后再没有潇洒日了,他窝火地空踢了脚,要是玩着毽子,这力道下她得四仰八叉。手机又叮咚了声,青玉摸出来一看,居然不是垃圾短信,是她接连发来的!

叮咚第一声的短信:我去不了了。

叮咚第二声的短信:青玉,有缘再相见吧。

六年来她从未失约(也不敢失约),要远离就立马胆大耍人了?青玉骂咧咧回复起短信,还没回完,手机又叮咚了声:别回我哦。

回又怎么了!

青玉脱下体恤衫狠劲儿一抖搭上床头,压着早晨一翻就爬出的被窝倒在枕头上,胸脯大幅度起伏了起伏。本来还有好多活要干,换枕巾换床单换被罩……这下都不用干了,他摸出裤兜里的烟叼出根儿,咬着过滤嘴点上火;瞅见晾在衣架上用大塑料袋兜着的口罩布,捞起竖在床头的铁棍子给打落了。口罩布是每次潇洒完她洗私处用的,怕做饭的油烟污染了,青玉就用大塑料袋给保护起来。铁棍子是防贼的,他租的这屋是半个废旧集装箱改成的,“铜墙铁壁”不假,可是门弄得太糊弄,没办法就只能自己防备了。

抽完一根儿烟,青玉又摸起烟盒叼出根儿,这会不恶狠狠抽了,因为正想着她……有个潇洒日,偎她怀里困了觉的惬意劲儿飘飘忽忽就来了……

上根儿烟的蒂把儿让他扔在了铁橱上,橱上放着镜子和她的几瓶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化妆品,都不怕烧,所以青玉放心地瞅着那里青烟袅袅。当初,他就是用一瓶瓶化妆品搞定她的(当然还有黏乎劲儿喽,怎么黏?赖赖皮皮黏呗),国产的不行就用进口的,一套三千多元的组合装让她喜笑颜开(据此推断,应是心花怒放的)……从此后,他便有了炫耀资本,哼哼,土老巴子一样睡城市娘们儿!可是,从明天……从现在就开始,他又将孤零零的了。

第二个烟蒂把儿飞上铁橱后,青玉不管不顾地给她发去短信,一如过去用了恐吓手段,——两大口白酒热辣辣下肚,恐吓的力道更足。到下午三点手机都没叮咚声,落落寡欢中他翻看了翻看六年来的三千多条短信。多么好的六年。他撕掉了早已磨得起毛的手机套,打算明天去换新手机,不是要开始一种新生活,是因为手机卡得不能用了,坚持到现在是留恋着里面的短信——也知道买了新手机可以导过去,但他怕导来导去倒腾没了。往后他就可以用微信骚扰她了——以前也骚扰过,怕她老公发现便老实起来——若敢删除,哼哼,大爷玩顺手的就是土坷垃。在老家,特别是上学的时候,青玉跟人打架随手就会捞起土坷垃的,来了城里还真没捞起过,这里的泊油路太多,就见不到块土坷垃。

半盒烟的烟蒂把儿都落在了铁橱上,青玉从枕头上抬抬头惨笑了声。他忽然有种想法,想拉前头胡同收废品的老刘来喝一壶,人家给他这铁橱气死耗子不说,关键是让他有干净衣服穿……当然啦,他实在是想找个人聊聊。翻身起来,摸起竖在地上的酒瓶子想再喝口,这时候门被拉开,帘子掀动——她进来了!挥挥手,吐吐气,云里雾里个人似的。

青玉坐着没动,心软了,话还硬着:“你他妈……”

“又得杀俺全家,灭俺九族是不?”她咳嗽着,见脚旁有个小凳儿,倏地坐下躬了身子;瞅眼脱离了衣架的口罩布,眼光往青玉那勾连了下。

“你来干嘛?滚吧。”地下的铁棍子被青玉踢开,当啷了声。

“忽然有事也不行?成家过日子谁能……我连点儿急事都不敢有。”

青玉没话了,又摸烟,烟盒已瘪了;瞥见斜倒在枕头边的酒瓶子,捞过来吞了一大口,啊!

“就这么喝?不是让我来吃最后的晚餐么,……吃什么?”以前的潇洒日里,她进门总会看到简易桌上放着洗好的水果,今天不一样了,简易桌还贴墙竖竖着呢。她心里气哼哼的,开口却是柔声柔调,——他毛毛愣愣的时候,她是惯于这样哄他的,挺管用的。“瞧你,乌烟瘴气的干吗呀?”

“……,你去美国就为甩我对吧?”

“大姑姐跟我聊天你不是看过?我女儿就是茶饭不思……咋办?”

“美国能把你闺女教出个花样来?”

“那你跟我老公去说吧,”她本来想缀上句“你要有胆量的话”,话到嘴边儿又断住了。“青玉,……”

青玉拉开灯,也觉得烟雾缭绕得不像话,不像话就不像话吧;看她眼,用眼光等她说出卡住了的话。

“青玉,别闹别扭了好不?——瞅你,小模样吧!平心静气讲,我去美国对你是好事,你一个小伙子家不快找对象,跟我个半老娘们儿缠磨什么?”

“你给我找个?”

“又不是没给你找!你自己说吧,那个甘肃打工妹……哪不比你强?”

“让我远走高飞你好清闲清闲?——险恶用心当我不知道。”

“随你怎么想吧。”

“我想了一下午!……”

“青玉,听我句话,你还是别在这呆了,这里什么都贵,啥混头儿啊?老家多好,什么东西都绿色都有机,——你娘不老催你回去相人么?”

“回老家就西北风吃黄土?”

“老家不也有厂子?”

“你没在山沟沟里呆过,哪知道土老巴子的向往……城里灯火通明的时候,老家他妈的黑咕隆咚!”

“那你真想找个城里大嫚儿?”她不敢揶揄得太过分,门口的仙人球扎人,他刺棱起来也扎人呢。

“找个屁!”青玉站起来往外走,走得气势汹汹,“闪开!”

“哪去?”

“买烟。”其实他还想拎回捆啤酒,肚子里火辣辣,特别想喝口凉东西。

她拽住他裤腿子恳求说:“我只能呆一会儿……你要想那个就快点儿,——你的最后晚餐了呀?”

青玉低头看着她,捏下她的腮,起初带点气劲儿,后来让化妆品的湿润给软化了心,可怜起她了;抓下她头发,差点抓掉她推在额顶的茶色镜。青玉摇摇晃晃退了回去。她尾随着他,顺手捡起口罩布抖了抖。他看了看她,并没像过去那样去搂她,而是弯腰去拉铁橱门,吱吱嘎嘎的。她笑了,咯咯的:“我说青玉……”止住笑声是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能走进这样一间屋子,而且是六年!“老鼠是别想玩你的套套了。”转了念头说出这话有种暗暗解脱的意味,另外这话也是有典故的,有次到了火候要用套套竟找不到了,青玉急的呀……撅屁股从床下划拉出来——都被老鼠撕扯成猪肠子了。青玉没有拿出安全套,拿出的是他的小皮革包,里面有他攒着的一摞钱。

“干吗?”她问,脸上还挂点笑。

“猴年马月能回来的话给我捎个剃须刀,飞利浦不美国的?给我捎个三十个头儿的,让他妈用三个头儿就得瑟的直楞眼!”

“你有几根胡子呀?”她朝他抖了下口罩布。

“拿去!少废话!去买美国一万块一瓶的化妆品吧。”

“神经。跟你说了我只能呆一会儿,别墨迹了,赶快。”她阻止他往外拿钱,用自我感觉奚落下也没什么的口吻又说:“留着回老家娶媳妇吧,心意我领了。”她低头瞅瞅铁橱,想拿出里面的床单,枕巾什么的快快换上。

青玉打开她的手:“瞧不起我?”盯着她转过来笑得眼角起了细纹的脸。

她起了身,为岔开话题,伸长胳膊摸过床里头的快递盒子看了眼:“哟,你娘又寄鸡毛来了?哪找这样的好娘。对了,刘姐说你做的毽子轻飘,再加个铝垫片儿缀缀重量会好些。”

青玉捞过快递盒子又扔回去。

“耍什么小孩子脾气。以后不踢毽子了?张哥不是还想跟你学学‘葫芦转儿’*么?”瞅青玉还较着劲儿,她一伸手,还没接到钱就嬉笑道:“不是老眼馋人家玩足疗么,去玩吧,里头的妹子水嫩,——你说的哦?”凑近他耳朵吹口气,报复样皱缩下鼻子。

青玉在自己的气头儿上,他捏着那摞钱往铁橱上甩了甩。“你老公能挣了就瞧不起我了?他狗屁不是的时候你擦雪花膏忘了是吧?”

“你对我好永远忘不了,我蒙头遮面的风里来雨里去也对得起你呀?”

“那你拿去!”

“不要,”她接住青玉扔来的那摞钱稍稍整理了下放回铁橱上,“真不要。”

“洋相的你。”

“不是呀,”她笑着说,看他小鼻子小眼的拧巴样渐渐止了笑。

“你老公再能挣,一万块钱也不会是摞茅房纸吧?”

“一万块钱在老家管大用,在这里连半平米卫生间都买不到,——让你回老家还不听!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所以“不说了”是觉苗头不对了。

“说啊!说你家住上了电梯房!15层!敞亮!”

青玉把钱摔到橱上,眼斜向了她:“早看出你瞧不起我!”紧跟着,手指又戳向了她,“妈的,大虾不够大,排骨不够嫩,芹菜有筋苹果发酸……不都你说的?”吐了口痰,火气更大了,“还……足疗!卫生间!”抬手给了她一巴掌,“咋的?!”她大了眼,一反常态地叫起来(爱说狠话的他可是从没出手打过她的):“你撒野?活腻歪了?”

青玉想踢开躺在地上的空酒瓶子,忽然改了主意踹了她脚,踹得她坐上床沿儿爆出哭声:“你个土老巴子!硬翅子长本事了?滚老家种地去!”扯下茶色镜拋向青玉。青玉瞪了瞪她,猛回身划拉掉铁橱上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化妆品瓶子,犹不解气地要掐她,一种咬牙切齿的威胁(他常这样威胁的)。她的泪水哗哗流下,岔了音地哭叫:“你敢!滚!滚吧……”

“……敢撵我……哼哼,不就是个破娘们儿么,有什么了不起!”

“就了不起!”

“你他妈贱!俺哥说了,城里人就是贱,冬天他卖白菜削下的帮子都有人捡!还回家包包子!——电梯房怎么来的?就这么贱出来的!”他掐住了她。她竭力想吼地涨红了脸,这迫使青玉使出了在土地里长这么大攒足的劲,还有酒力生发的劲……“不就是个破电梯房!俺村大马家卖海鲜卖了十年不也早买上了?老子明天就去找大马,十年后也敞亮给你看!——16楼!”

这时候,大公鸡反常地叫了声,这要在老家,娘听了会说不吉利的,——挨宰的东西!——在老家是守规矩的,跑了这里来脑子也乱了套!

灯闪了闪,灭了。跟房东说多少回了,合用电表超负荷,可人家就是不理,还阴阳怪气说:三家子吊哒着仨节能灯,超什么负荷?——有多瞧不起乡下人,乡下人就没个嗜好什么的嘛!

她哼哼唧唧倒在他腿前,还有意撞了撞他。他趔趄了下,被她攀缘样缠住了……

门的四周透进点夜光,很淡,屋里的黑跟老家一般黑了。老家是真黑啊,而这里……有天傍晚,他爬上集装箱屋顶摆弄“小锅”天线,往四下里远远看了看,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万家灯火;那时的眩晕又来了……

*花式毽子的一种踢法:脚围毽子绕转时踝关节会划出一小一大两个圈儿,轨迹像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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