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缝纫机

时针仿佛蜗牛在缓慢爬行，每秒钟都被无限延长。母亲离开我们一周年了，今年五一节前回到老屋忽然觉得冷冷清清。大门是锁着的，哥不在家。他回来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面墙角那台陪伴母亲走过半个多世纪的缝纫机。

 一看见这台老旧不堪的缝纫机，我禁不住又想起母亲，想起她老人家与这台缝纫机的半生情缘。真是岁月悠悠淡不了母爱光辉，笔墨纸砚书不尽人间真情，日月星辰照不亮心中阴暗。这台缝纫机实际上只剩下一个台架，台面磨去了棱角尽显原木本色，机头不知藏身何处，皮带早丢进了爪洼国，铸铁的菱形花格架子锈迹斑斑。几十年来母亲一直把它放在墙边当桌子使用。即便是这样一台缝纫机，收旧家具的上门高价收购，母亲始终不肯出手。难道是敝帚自珍吗？不！我知道，这台缝纫机是她一辈子的荣耀，是她凤冠上的钻石，是她生活中最大的帮手，可也是她多年的一块心病。虽然母亲这辈子没有一件金贵的首饰，但她当年却拥有缝纫机和自行车，的确算得上时髦、时尚、新潮的女性。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缝纫机和自行车都是金贵的宝贝，即便是拿着购票也不一定能买到。尤其在农村，更是凤毛鳞角。母亲不仅拥有，还同时拥有这两件宝贝，这在当时是多么风光、荣耀和自豪啊！在外人看来母亲当时的感觉肯定像做了皇后般幸福，收获的尽是羡慕的目光，听到的都是赞美的声音。可他们哪里知道这光鲜的背后竟有着一段令人心酸、令人纠结、令人终身难忘的故事？

 那是1967年盛夏的一天，父亲从铺子里回来正要吃午饭，裁缝老李笑呵呵的进来，说赶巧了，蹭饭了。父亲忙站起来让座，吩咐母亲添加碗筷。说完转身拿出半瓶酒倒了两杯。老李叔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一口喝干，然后长叹一声：“唉！我干了二十多年，缝纫机都老掉牙了，还买不起一台新机子！”原来，他今天去公社终于弄到一张缝纫机票。本来是件高兴事儿，可因为钱犯愁了。父亲明白了他的来意，点点头说原来是借钱，差多少？看我能不能帮你。老李叔说五十。父亲大吃一惊，啥？五十块？老李叔又说，我把旧机子给你。

 父亲做梦也想不到，原来今天老朋友上门是推销旧缝纫机的。五十块，这可是一笔巨款。父亲皱了一下眉头，说先喝酒喝酒，钱我可以想办法凑齐，缝纫机不要。原来老李叔给人家做一天裁缝活挣三块钱，要给生产队上缴一块五。他家四个孩子，老伴腿上有病不能下地干活，六口人就他一个劳动力。每年生产队年终决算，他家都是超支户，要给生产队倒找钱。我家姐弟六个，光景跟他家差不多，一下子要拿出五十块确实不容易。那时候教师的工资才二十几块钱，一台新缝纫机要两百多块！

 老李叔说咱们都是手艺人，我知道五十块难不住老兄。父亲说我有四个儿子，往后要给他们盖房子、娶媳妇，到时候还要老弟帮一把！老李叔说先谢谢你和嫂子。不过这台旧缝纫机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其他人不给。说实话这机子没大毛病，就是时间长了，有点卡顿，响声大点。你家八口人，嫂子要下地干活，洗衣做饭，纺线织布，缝衣制被，喂猪养鸡，忙得过来么？有了这台机子就能省下好多时间。再说了，这宝贝你就是拿上钱也买不到。你知道我为了这张缝纫机票等了几年？跑了多少趟？嫂子心灵手巧一看就会，如果机子真有啥大问题你来找我。

 母亲听了老李叔的话登时心动，望了望父亲嗫嚅着嘴却没说出话来。母亲一辈子从不多话，一旦说了就要算数。一辈子不串门，跟任何人从来没有事非。父亲望着母亲说，我知道你很辛苦，可我起早贪黑的干，补一个轮胎才挣两毛钱，每个月都要完成上缴任务，咱多少年才能攒五十块啊？这一回母亲没听父亲的，接过话头说要不这辈子就让我做主一回咋样？把机子留下。父亲顿时火冒三丈，啥？我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干了半辈子，总共就攒下五十块，你要买个老爷机？往后日子还过不过？一家八口万一急用咋办？都说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不怕耙耙没齿，就怕匣匣没底。没想到你原来是这么个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女人！不成！老李叔一看这场面，急忙打圆场，说老兄别生气嘛，缝纫机的确很实用，特别像你家人多更需要。你知道我家没房子，就两孔土窑，实在没处放，这样吧，权当把机子先放你家行不？听了这话，父亲才免强答应下来。老李叔笑着说，就这样定了，天黑前我送机子拿钱。母亲知道父亲中了计，高兴地说他叔，办成了这么大的事还不多喝几杯高兴高兴？老李叔站起来说高兴高兴已经很高兴了。哈哈哈......

 日落时分老李叔用板车送来缝纫机。母亲在房门前擦干净机子，听老李叔讲完注意事项，然后回屋拿钱。谁料，母亲揭起炕席顿时目瞪口呆。原来下午准备好的一张五十块钱不见了。母亲转身出门，快步来到我面前，阴着脸问炕席下的钱拿没拿？我大吃一惊，说没拿！母亲又问后晌谁来家了？我说幺三来找我玩了。母亲说你去把他叫出来，我有话要问。近邻幺三心里有鬼不肯出门，我不得不硬把他拉出来。母亲站在巷道中间，悄声问低头耷脑的幺三拿没拿钱？幺三一抬头看见他妈出来，高声叫道：“我没拿钱！”幺三妈一听我们冤枉她儿子偷钱，登时暴跳如雷，嚷嚷道有这样冤枉人的吗？捉奸捉双，抓贼见赃。你们有证据吗？我老头在外吃公家饭，家里不缺钱！你们是不是穷极了要讹人呀？老娘不吃这一套......老李叔站在门口有几分尴尬忙上前劝架，说孩子的事就问下孩子，大人别掺合。不料这一劝幺三妈更来劲，声音高了八度，吵得左邻右舍出门观看。母亲没有理会幺三妈，仍压低声音问话。后来看看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对幺三说你老实招了吧，如果不认帐，我马上去叫警察。幺三一听要叫警察，当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软了，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他家排水道前，伸进手臂摸出一张纸币。母亲上前一把夺过来打开细看，果然是她对折的那张五十块钱新票子。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对幺三说好娃娃，知错就改，将来能成大材！

 幺三妈弄了个烧鸡大窝脖登时下不来台，冲到儿子面前劈头盖脸又打又骂：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把老娘的脸都丢尽了！你没钱么？你少吃还是缺穿了......母亲对老李叔说了一声“回家”，像打了胜仗凯旋而归。

 母亲虽然没上过学，可她遇事沉着冷静，有理也不吵不闹不高声，处理问题讲究方式方法，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从有了缝纫机，母亲就像添了一个宝贝，珍惜爱护自不必说，脸上多了笑容，家里也多了笑声，就连我们姐弟的衣服也变得漂亮起来，令村里的人羡慕不已，也让我心里平添几分自豪。可是好景不长，母亲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父亲也不喝酒了，家里的光景一天天捉襟见肘。先是姐姐小学毕业后，父亲不让她上学而让她参加劳动。后来是我开学好长时间了缴不上学费，老师一次次催要让我抬不起头。再后来是没铅笔没本子了，只能拿个鸡蛋去供销社交换。这都不算啥，最主要的是吃不饱饭缺乏营养，母亲因为天天熬夜面黄肌瘦低血压低血糖经常眩晕，时常找乡村游医上门看病，只见扎针吃药，不见病情好转。真是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有时我放学回来没饭吃，望着躺在炕头纺车旁的母亲心里很难过，可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心里满是伤心、难过、忧伤、揪心一类的词语，只能偷偷的流泪。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怪谁呢？难道不都是这台缝纫机带来的苦难么？母亲对这台缝纫机真是既爱又恨，爱恨交加，却又难割难舍。爱它，因为家中离不了它。恨它，因为它拖跨了这个家。母亲心里很纠结，自己做的主，没法对人说。生产队大锅饭严重，指望过上好日子太难了。如果卖了缝纫机肯定能赚一大笔钱，可那样岂不惹人耻笑？父亲怎么看？老李叔怎么看？唉！这苦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呀！亲爱的母亲，我长大以后才体会到您当时的心里是多么的痛苦！原来风光的背后也有巨大的牺牲啊！母亲啊，原来这都是儿女们的拖累！我们都是您的累坠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后来为减轻家里负担我参军了，再后来国家实行改革开放农村人都能吃饱饭了，母亲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脸上又露出笑容了。父亲的小酒又喝上了。母亲知足了！幸福了！自豪了！她没想到自己一辈子病病蔫蔫竟能活到93岁高龄，看到子孙们个个成家立业。她知道是改革救了她，救了她这个家，也救下了她的缝纫机。

 缝纫机老了，母亲也老了，她们相约要相伴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