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姐弟七年了,可至今他的音容笑貌仍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尤其是他那一只独一无二的右手,一直使我“不待扬鞭自奋蹄”。
父亲的手是一双厚实、有力、粗糙的大手。他用这双手营造了一个温馨的家,为母亲和我们姐弟六个遮风挡雨。他用这双手养家糊口,摆弄了将近50年的修车工具。这双手记录了父亲一生的辛勤与坚韧。然而,这双手的右手却是一只具有严重残疾的手,也是一双令我敬畏、令我赞叹、今我热爱、令我终生难忘的手。
父亲的手原本是一双很普通的正常人的手。由于他的童年太过不幸,父母早亡,12岁的他和8岁的弟弟便不得不由伯父伯母抚养。苦难的生活迫使他13岁的时候便出门做起了童工,说是去30里外的苦泉镇一家生药铺当学徒,其实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二爸9岁那年也到本村的一个地主家里劈材烧火,目的大概也和哥哥一样。苦难的生话磨练了他坚强的性格,也使他稚嫩的肩膀过早的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那会儿正是抗日战争时期,国军经常抓兵,陕军怕日本鬼子打过黄河,也不停地抓兵练兵,东渡黄河保卫家园。老百姓盼胜利想太平,好不容易盼到了1945年打败了日本鬼子,盼到国共重庆谈判了,谁料蒋介石却撕毁了双十协定挑起了内战。又是到处抓兵打内战,人心慌慌,物价暴涨,国民政府的钱票像废纸一样了。胡宗南一时占领了延安风光无限,可不足一年又惨败南逃。市面上的粮油店、中药店、修理铺等等纷纷关门,父亲连夜跑回家中。那是1948年的深秋,父亲一天夜里赶回家里,不料荔北战役打响了。只见家里住满了国民党的官兵。父亲又急忙带领一家老小悄悄地连夜逃离家园。幸亏是半夜时候,没有引起那些国军军官的注意,否则非被抓壮丁不可。一家人在外漂泊了一个星期以后,战争结束了。父亲带着一家人像难民似的回到家里,发现家里的大门和房门全都不见了,后来才知道是被搬去修战壕了,屋里像遭了抢劫似的乱成一团。倒是大门口的皂角树杈上留下一个东西,特别醒目。
这棵皂角树不知哪代先祖所栽,三个大人才合抱得住,有三四层房子高,树芯全是空的,孩子们经常从树洞里往上钻。父亲爬上树叉,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个东西,原来是一颗没有炸响的炮弹。一家老小急忙躲开,边跑边喊:危险!快跑! 快把那东西扔到路边的水窑里去......父亲那会二十岁出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炮弹突然炸。他抱着炮弹说,他要拆下炮弹的引信不让它爆炸。说完,独自在大门口的青石板上拧呀拽呀,弄得满头大汗。大约一顿饭的功夫,父亲终于拆下了那颗炮弹的引信。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正准备向家人炫耀的时刻,那引信突然炸响。
一家人听见爆炸声急忙跑出来看望,连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只见父亲像个血人似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血,愣在大门口。听见家人连声呼叫,父亲这才摇摇头说“没事、没事”。“天哪,命都差点没了,还说没事!你啥时候能让我省点心啊!”大奶奶带着哭腔说,“快去医院呀!”
我听家族里的一个爷爷说了父亲手上残疾的来历,心想:一个人有了不怕死的精神,这辈子还有什么事情干不成呢?可是,父亲从此却失去了右手大拇指和中指各一节,落下了终身残疾。
父亲虽然有一只不健全的右手,可他这一辈子却活出了自己特有的风采。他正直善良,顽强执着,只要是他认准的事绝不半途而废。父亲学会了修理自行车、架子车的手艺,一干就是一辈子。他的修理铺冬天几乎不取暖,夏天不降温。冬天不管天多冷,也要拿起冰冷的工具修车。事后常常两手油污,父亲总是用洗衣粉或肥皂在冰冷的水里洗手。天长日久,父亲的手常常脱皮、皴裂,可他从不当回事,十分严重了才抹一点廉价的擦手油。父亲冬天修车子,难免会擦破手皮,可他从不寻医问药,伤口大了用碘酒擦擦,手裂口了撕块胶布粘上,从来不影响干活。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手总是忙碌不停。改革开放以前,一个村镇只有一个修理铺,因此总有赶路的人不分白天黑夜找上家里来修车子。父亲不管多忙多累,总是急人所难。我劝父亲半夜三更的别开门,可父亲总是说人家出门在外不容易,咱少睡一会觉、自家的活缓一会的事儿。因此,父亲在方圆一带落下了〝大好人”的名声,有的人家里闹了矛盾也来找父亲调解。如此以来,父亲更忙活了。他白天在铺子里干活,晚上回来还要干家务活,像深翻自留地、送粪、浇水、锄地、播种、收割等等,父亲不仅样样要干,而且还要比别人干得细干得好。我们姐弟从小就不得不跟父母一块下地干活。正因如此,我家每年庄稼的产量都要比别人家的产量高出一成。这就是父亲最大的欣慰。每当我看见有人拿着口袋借粮的时候,就禁不住为父亲暗暗的树起大拇指。
父亲是一个粗人,只念过两年书,可总想让孩子们有点出息,相信棍棒之下出孝子。我这个淘气包从小就挨过他几回棍子,尤其是刚上小学那阵,每当我逃学、打架、下干渠游泳之后。父亲的手下绝不留情。他不仅打我,还常对我怒吼:“从小不努力,长大没出息!有本事进城,没本事务农。”所以,我从小就对父亲那只手心存敬畏,在父亲面前从不敢懈怠。一边励志好好念书,一边暗暗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逃离父亲的“魔掌”,逃得越远越好。
父亲的手虽然有严重的残疾,可他仍然不改一辈子爱动手的习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手边总有一本《中草药常用手册》。书本里有一些中草药的插图,有药的性能,以及治病的方法,因此不管家人谁有个头疼脑热的,父亲总要看看该用啥药,然后才去买药或者自己采药加工。我上初中的时候得了鼻窦炎,经常头疼流鼻血。吃饭鼻血流进碗里,睡觉鼻血流到枕头上。父亲用自行车带上我到处求医看病,可吃药、打针、穿刺全不管用。医生说这种病很顽固,就怕留下后遗症。父亲听了偏不信邪,下决心一定要治好我的病。他上县城进书店买医书,戴花镜查处方寻找省钱治病的方法,逢人就打听治病的偏方。苍天不负有心人。父亲终于在我高中毕业前夕,用自烤的金银花粉治好了几年令我痛苦不堪的鼻窦炎。不仅如此,父亲还替我跑前跑后,让我从学校直接去体检参军了,令周围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惊讶不已。这真是个奇迹!不知是伟大的父爱感动了上苍,还是上苍对我特别的眷顾。从此,我喜欢上父亲的手了。
父亲的手不仅是一双能工巧匠的手,还是一双智慧的手。它教会了我热爱生活,热爱劳动,也教会我如何面对人生的起起落落。那双手所传递的智慧,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几十年来每当我遇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一想到父亲的手,就给我一种坚定的信念,给我一种无穷的力量。它使我克服了重重困难完成了军校以及电大的学业;它帮我战胜了在戈壁滩、沙漠、森林、盐湖等等恶劣地形的测绘任务;它伴我度过几十年的起落人生。我不知道从啥时候爱上父亲的手了。
父亲的手虽然有着严重的残疾,但却有着最真实、最动人的故事。父亲一辈子从来不做饭,但有一次让我颇感意外。那天,母亲去外婆家到中午饭时还没回来,父亲破例地走进厨房为我们姐弟做了一顿午饭。他先烫了一把粉条,当当当切了一颗包菜丝,往锅里倒了一点油。油烧开了,把包菜丝和粉条倒进锅里,放点盐和酱油,搅拌了几下就把菜搲出来,然后给锅里加上水,水烧开了给锅滴了一些面疙瘩,煮熟了把菜倒进锅里,最后放点调料。父亲说:“这叫老鸹头。吃饭吧!”我们不知是饿了还是偶然吃了一次,感觉父亲做的饭还真香。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这就是一个男人的责任,这就是担当,这就是父爱。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父亲在九十岁那年春天终于要走完他人生的旅程了。那天一早,我守候在父亲的身边,望着他几天昏迷不醒消瘦不堪的面容正难过,忽然看见父亲张了两下口,急忙拿水杯给他喂了一口水,仅仅一小口水,父亲用力地吞咽了下去。然后,他慢慢慢慢地从被窝里抽出右手,十分费力的一点一点举起来。我急忙握住父亲的手,感觉像触电一般心房为之一颤,只觉得父亲轻轻的缓缓的有气无力的摇啊摇啊,仿佛十分的满足,十分的惬意,十分的感谢。只见父亲那双深陷的紧闭的眼角涌出两颗混着的泪珠。我感觉父亲的手己经没有了体温,当年那双粗壮有力厚实粗糙的大手,如今已干瘪成鸡爪似的,力若游丝,像飘带,似风筝的线要断了一般。想到此,我顿觉父亲要离我而去了,登时鼻子一酸泪如泉涌,咬紧牙关快步走出房间。一阵儿默默的抽泣之后,我重返房间再看父亲,父亲已经撒手人寰,安详的离我而去了。
啊父亲,亲爱的父亲!你长了一双什么样的圣手?苍天啊,你怎么如此吝啬?我们父子一场为何只给我们一剎那的握手?我握住父亲的手失声恸哭......父亲,我爱你!你用这双手养育了六个子女,帮助一个个子女成家立业;你这双手所承载的爱与温暖我要永远存留在心里!我要用我的双手接过父亲的责任,养育好下一代,续写我们家族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