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原以为当兵就是扛抢打仗,万万没想到当年我竟然当了一个野外测绘兵。唉,原来是我太天真、幼稚、无知了!
那是一九七四年滴水成冰的日子,我从学校直接迈进了军营。大年三十这天,一个月的新兵连训练终于结束了。下午,我和十几个新战友一起被分配到九中队。队长姓王,中等个头,方脸盘,冷面孔,年夜饭聚餐前对我们新战士就一句话“表示欢迎”。
中队下面编置了十二个小组,每个小组都有组长和副组长,一般都为连排级干部。下面配了一个技术员,三四个战士。
春节刚过,部队就开始忙活起来,准备外出执行测绘任务。我的运气有多好哇,正赶上部队青藏高原无图区五年大会战最后一年,真巧这一年九中队不用上青藏高原了。我高兴得一蹦三尺,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原来,我中队的任务在甘肃、青海和新疆交界处的戈壁滩上。我组的任务正在玉门关。我暗自庆幸,心想:这是多么有名的地方啊!青藏高原海拔多高呀?多缺氧呀?雪山多难爬呀?草地多难行呀?戈壁滩可是一马平川,能有什么危险呢?谁料,我这个初出茅庐的新兵又犯了一次天真、幼稚、无知的毛病,没想到残酷的环境立刻就打了我的脸,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也给了我一个生死攸关的终身难忘的教训。万万没想到大自然对我的惩罚,简直就像一个恶魔反手抽了我一巴掌那么迅速那么简单。
那是我出发前往玉门关测区的第一天。这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从甘肃敦煌去西北方向的玉门关八十公里,往西南方向的阳关约七十公里,这两大名关成犄角之势,这就是汉唐时期面对土番、西域的门户。著名的丝绸之路在此分为南北两条道路。去玉门关按距离计算,我从早上八点钟乘车出发,中午就能到达目的地。我小组一共六个人,三顶单帐篷,一个炊具箱,一点米面油和蔬菜,每人一个铺盖卷,其实一台解放车就足够了。可王队长不放心,派了一个宁副中队长带一辆解放车护送我们。宁副队长是个低个头,脸上棱角分明,更是一个冷面孔。我心想:这不是多此一举么?可接下来的事实证明,王队长的确很英明,我才是个笨蛋。
这天我坐在装物资的解放车的大箱里,行驶在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滩上好不威风。大约行驶了一半的距离,汽车陷入了泥潭。原来这一带的戈壁滩距离南边的祁连山比较近,雪山上下来的水汇成一条疏勒河,一条党河,河水绕过、穿过敦煌以后最终消失在戈壁滩和沙漠里。从表面上看戈壁滩是平展展的一层沙砾硬壳,可下面却是松软的泥沙。重车行驶速度比较慢,稍不注意就陷入泥潭。我坐的汽车先是后轮下陷,我们三个当兵的一马当先,脱掉厚重的棉衣,翻东西找铁锨,抢着轮流挖车轮子,可反复挖了好几次,汽车也冲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干脆让前边的空车回来拖后边的重车,反复了两次还是没有成功。最后,大个子老兵干脆把自己的皮大衣拿来铺在车轮下面,车拖人推,一直折腾到下午三点才终于把重车拖出了泥潭。我高兴得大叫一声“成功喽”!脸上的笑容刚刚绽放,万万没想到宁副队长立马给了我当头一棒:“嚷嚷什么!”话音未落,有人大喊:“前车又陷进去了!”我大吃一惊,脸上刚露出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我十分狼狈和尴尬,咬紧牙关在心里暗骂自己:“你呀,真是个蠢货!幼稚!无知!再这样下去会四处碰壁,头破血流!”就在我发愣的时候,宁副队长大吼一声:“快!把重车上的物资卸一半到空车上去!”
我早上五点起床,六点吃饭,七点装车,八点出发,挖车推车已经到了下午十五点多了,又饿又累浑身酸软,骨头都要散架了,一点力气也没了,可是还必须咬紧牙关上车倒腾物资,还必须继续挖车,因为小组只有我们三个兵。尽管组长、技术员、司机们也抢着干活,可毕竟我们三个兵才是主力啊!此刻,陷入泥潭的汽车在我的眼里已经变成了一头猛兽、一个恶魔,仿佛故意和我作对。我辛辛苦苦地挖出了前轮,它又陷进了后轮。挖出了后轮,它又陷入了前轮。面对“大漠孤烟直,长河日落圆”的壮观美景,我们一个个却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希望渺茫。况且玉门关在小方盘城,而我们今天要去的目的地还在玉门关北边十多公里的大方盘城。正在这个时候,宁副队长举着望远镜四周观察了一圈,说这样吧,从这儿往南边阳关方向的山包上有一座木质觇标,拆卸两根木头回来。带上斧头、锯子,动作要快,天黑了就不好办了。
组长是个山东人,大胡子,姓狄,马上打开地图找到三角点的具体位置。两个老兵准备好了斧头和锯子,迅速爬上汽车。汽车团的司机班长马上发动汽车立刻出发。我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没动,也没人分配我任务啊。我战战兢兢的和宁副队长、陷车的司机、副组长在站原地耐心地等待着。副组长没去,因为他是第五年的老兵了,提干无望,盼着退伍回家。而我是刚入伍的新兵啊,为什么不去拆卸木头呢?难道必须要有人指派么?本来所有的脏活累活都应该由我干啊!可我......唉,我真是个蠢货!不懂得在首长面前表现也就算了,还竟然在首长面前偷懒,笨蛋!蠢猪!可耻!我不住地暗骂自己。心想:我在宁副队的长眼里至少已经是一个懒熊!一头蠢猪!一个眼中钉!
这会儿,宁副队长急得在原地不停地转圈,不时地看手表,可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表针似乎也静止不走了。我等啊盼啊,时间好像在故意考验我的耐心,故意考验我的意志,故意在看我的难堪。我真后悔,可后悔已经晚了。没用!时间,这一阵儿的时间怎么这么难熬啊?我都十八周岁了,头一回觉着时间竟然如此难熬,比肚子饿了难受,比睏了累了更难受。我好像是被抓住的贼一样狼狈,恨不能找个地缝马上钻进去。
我焦急地等呀盼呀,像盼救星一般一直盼到太阳像个大红脸似的落在西边的地平线上,组长才带着汽车赶回来。他一跳下汽车便喊:“快,木椽子回来了。”车箱上的技术员和两个老兵先后跳下来,我急忙迎上去,和他们一起从车箱上抬下两根三四米长的木椽子,塞进陷入泥潭那辆汽车的车轮底下。组长站在车后角边指挥,派两个人压低木椽子撬起车轮,又命令其余人从车头往后使劲推车,同时命令司机往后倒车。这一次终于成功了,汽车脱离了险境停下来,天也黑了。我心想:王队长太英明了!正在这时,宁副队长指派技术员站在车箱里,命令他紧紧地盯住西北方向远处一个比较明显的目标,指挥汽车照直前进,绝不能跑偏方向。接着,又命令司机速度要快,一路上不要停车。说完,立刻出发。
汽车好像一头疯牛一样轰轰轰一直往前跑,也不管什么坑坑洼洼,这一段路还算比较顺利,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终于到达目的地一一大方盘。
听说这里曾经是汉、唐时期的一个大仓库,现在我的面前只是一个高四五米、长约二十米的土台子。我心里说帐篷搭在这土台下面背风向阳,真是个好地方。正在这时,组长说话了:“马上搭帐篷,三顶帐篷一字排列,每个里面住两个人。”我马上爬上车箱,黑咕隆咚地摸索着卸车,然后搭建帐篷。我在帐篷的四个角分别用石头砸下四个约一尺长、五十毫米的三角铁钉子。高兴的笑道:“这帐篷保准牢固,十二级风也刮不倒。”站在旁边的宁副队长对我凶神恶煞地厉声道:“闭上你的乌鸦嘴!”我一听这话就来气,真想顶他两句,凭什么不让我说话?可又一想,才当兵几天就顶撞上司,往后的日子可咋过?想到此,终于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去了。真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搭好了帐篷,我又去帮助两个老兵生火造饭。只见两个老兵先找来三块石头支起高压锅,一个老兵倒水淘米。幸亏他们心细,临出发前准备了一点劈材,带了一桶水。我心里说他们考虑的可真周到啊!赶忙到旁边拔了一把毛草用火柴引火,可浪费了好几根火柴也没点着火。生姜还是老的辣。只见大个子老兵拿起蜡烛,把蜡油滴到劈柴上,然后再引燃劈柴。还好,这天夜里风平浪静,满天的星斗好像在窥探我们的密秘。一时三刻米饭做好了,土豆丝,白菜丝炒好了。大家从早上六点饿到了夜里十一二点,又劳累了一整天,一个个吃饭的时候都狼吞虎咽,反正谁也瞧不见谁。片刻之后,宁副队长放下饭碗,对组长说:“已经十二点了,明天让大家休息一天,准备一下,后天开展工作。明天还有一批小组要进入测区,我们这就回县城了。十天半月以后,我再来看你们,顺便带些生活用品。”说完,带着两辆解放车就出发了。车前一道亮光,车后沙土飞扬。
半夜里我们草草地收拾了锅碗瓢盆,也没有装箱,更没有搬进帐篷,便急急忙忙地休息了。我和组长睡在中间一个帐篷里,副组长和技术员睡在右边帐篷里,两个老兵睡在左边帐篷里。我们的铺盖直接铺在沙砾地面上,初春时节戈壁滩上的夜晚十分寒冷,我只觉身上瑟瑟发抖好像没盖被子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组长关心地说:“睡吧,比青藏高原在冰层上水草上睡觉好多了!”我心想:这怎么睡得着?身子下面又硬又冷。一会又想:今天是我十八年来最辛苦的一天;今天是我流的汗水最多的一天;今天是我饿的时间最长的一天。如果在家里尚可对父母诉说一番辛苦,可现在能对谁言呢?也许是太累太睏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睡着了。
谁料,我刚刚睡着,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来,好像长长一队坦克、又像一列火车向我袭来,要将我压得粉身碎骨。我猛地惊醒过来,只见帐篷左摇右摆,我像睡在汪洋大海的一叶孤舟上。帐篷上下搧动,啪啪作响,好像要被连根拔起。各种怪异的声音一会像啪啦电闪雷鸣,一会像狮虎怒吼鬼哭狼豪,仿佛要撕裂天地一般。我大吃一惊——风神发怒了!她仿佛在怒斥我们的无礼,报复我们擅闯她的家园,心想这又是一场殊死的搏斗。再别想睡觉了,就这么相持吧,坚持,忍耐,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无声的抗争。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被窝里,身子缩作一团。耳朵里仍然是地动山摇轰轰隆隆噼里啪啦的声响。鼻子里闻到的是空气中弥漫着沙尘的土腥味儿。口腔里牙齿间沙粒咯吱作响。嗓子眼发干了,鼻孔被堵住了,耳朵里进沙子了,被子上已经落下厚厚的一层沙子,人就快被沙尘暴埋葬了。人类在大自然的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无能为力啊!平日里,我们为什么不敬畏大自然呢?想到此,我禁住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起来:凤神呐,请您息怒吧,马上平静下来吧,如能随我心愿,日后我给您修建风神庙,每逢初一、十五贡献三牲祭品,绝不食言。谁料,这番话好像欺骗、激怒了风神似的,她反手就打了我的脸,啪的一声彻底摧垮了我的帐篷。我和组长被埋在了帐篷下面。耳边仿佛听见风神发出一阵哈哈的狂笑,接着似乎又看见风神对我露出獠牙恶狠狠地说:“天真、幼稚、无知的蠢货,你不是说这儿背风向阳是个好地方吗?帐篷很牢固,十二级风也吹不倒吗?今天就让你偿我风神婆婆的厉害!哈哈......”我突然哑口无言羞愧难当,顿觉脸上发烫无地自容。天呐,难道这场灾难又是我这个“乌鸦嘴”的蠢货招惹的么?我不禁长叹一声:“唉,我怎么这么倒楣!”
反正睡不着觉,我胡思乱想了一阵,把心一横,暗自说道:管她去,这样反倒更好,帐篷倒了正好给我加盖了一层被子,又减小了鬼哭狼嚎的噪音。天快要亮了,我实在有些睏了,心想就这么睡吧,任凭这风婆子兴风作浪翻天覆地,我这一百二十斤交给她了,是死是活任凭处置。
我虽然很睏,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忽地又想起汉唐时期那些在此守边的将士,心想他们是如何长年在这里坚守阵地的?这里可是经常和土番、西域、匈奴打仗的地方。大唐诗人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说的就是这里啊!此话果然不假。这里没有春风,只有沙尘暴。“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唐代大诗人王昌龄写的不也是这个地方吗?我今生能不能活着返回故乡呢?坚持吧,忍耐吧!大诗人王维以一首“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使得阳关名扬千古。我现在的正南面就是阳关故城,那时候的将士能长年在这里坚守边关,两千年后的我就不能战胜一场沙尘爆么?我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埋在下面。忽然听见外面狂风呼叫飞沙走石,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被压在帐篷下面。只见组长把帐篷扒开一条缝儿向外望了一眼,呼地卷进来一股沙尘。他咔咔咳嗽了几声,又连续吐了几口沙子,用浓重的山东口音自言自语道:“我得个娘耶!”又钻进了被窝。
原来,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可外面仍然沙尘滚滚遮天蔽日,沙砾打得帐篷沙沙作响,仿佛到了地球的末日一般。怎么办?没吃的,没喝的,人是铁饭是纲,到了夜里风沙不停怎么熬?组长想到这里,爬出了帐篷钻进了左边的帐篷里,他这才发现三顶帐篷全都趴下了。大约半小时以后,组长又爬回帐篷里。他黑咕隆咚地钻进被窝,捅了我一拳头,大声叫道:“单梦青,起来。跟技术员一起,背些面粉,带几个水壶,出去找一个牧民点,整一点吃的喝的回来。你给我记住,出去以后,你们两个人必须手拉手,不准分开!不准分开!千万不能被风吹散吹跑了,迷失方向就没命了;第二,无论如何天黑以前必须回来。记住没有?”我大声回答“记住了”!我摸索着趴在被窝里穿好了衣服,爬出了帐篷,钻进右边的帐篷里,找了一个空面袋,装了十多斤面粉,准备了五个水壶。霎时,技术员大喊“单梦青,出发!”
我们俩同时爬出了帐篷,一个背面粉,一个背水壶,手拉着手,朝着东南方向一直被风吹得一路小跑,根本停不下脚步。跑了一阵又饥又渴又累,只好顺着风向趴在地上稍作休息,然后站起来继续往前跑。沙尘暴有多大,我不知道,只知道眼睛看不到十米远,沙尘仿佛充满了整个宇宙。我俩牢牢记着东南方向不敢偏离,一边向前小跑一边左右寻找蒙古包。谢天谢地,苍天有眼,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终于找到了地图上的那个蒙古包。
蒙古包里一对约五十岁的夫妇听我们说明了来意,立即拿出吃喝热情招待。老阿妈马上洗手和面烙饼子,不到两个小时,把我背的面粉全都烙成了饼子。又烧了两大壶开水,灌满了我的五个军用水壶。大约四点左右,我谢过牧民夫妇,和技术员背着一袋饼子和五壶开水赶往驻地。万万没想到去的时候是风吹着我们一路小跑,返回的时候却举步维艰。我俩逆风而行,连眼睛都睁不开,沙子吹打在脸上好疼好疼。为了减小阻力,我俩猫腰低头手拉手,气喘吁吁,像乌龟爬行一样,又像老牛拉车似的特别费力气。我们走一阵儿趴在地上歇一阵儿,想着天黑前必须赶回驻地又不敢多停,只得拼着命往回赶,终于在天黑的时候赶回驻地。
组长看见我俩回来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你们终于回来了,干得好!辛苦了。”这就是对我俩的表扬。我心想:万一我俩跑偏了方向,万一我俩被沙尘暴吹散了卷走了,这戈壁滩岂不成了我俩的坟场?好险啊!
饿了一天一夜的战友们终于吃上了干粮喝上了水,我想到大家趴在帐篷下面那高兴的样儿,心里说:今天就算累死了,也值!组长说:“歇息吧,熬过了今夜,明天再说。”他还不知道锅碗瓢盆早已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