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自己是一个马大哈式的小人物,这一辈子最不吝啬的只有两个词:一个是“谢谢”,另一个是“抱歉”。
但凡平日里打扰、麻烦、劳驾了别人之后,我总会说一声“抱歉”或者“谢谢〞。这实在是一件稀松平常不值得一提的小小小小的小事。可凡事皆有例外,尽管我这一辈子只有一次例外,可这一次例外的“抱歉”却整整迟到了四十五年。真是不挑担子不知重,不走长路不知远。想不到这一句没及时说出口的“抱歉”,日后竟然渐渐地变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一个沉重的负担。怎么回事呢?
原来,我这唯一的一次例外的“抱歉”对象,是我亦师亦友亦兄的徐厚发同志。他是1969年兵,南京市人。1977年初部队整编,我们一起编到了七队第五作业小组。他任组长,杨维福任副组长。这俩人的搭档那可真叫一个绝,都性格开朗,嘻嘻哈哈,可业务上都追求一个精益求精,多少年来我从未听见他们彼此说人或者被人说的半句闲话。我分到他们小组,那真是我的荣幸。这一年我们小组的任务在宁夏自治区海源县。这一年也是我从教导队毕业后的第一年,本来心里就有点不踏实,偏偏任务又在回民聚居区,打水桶都不能下村民的水井,村民家的大门更不敢冒然踏进一步。再加上这一带沟壑纵横交通不便民风彪悍,我一个人出门心里还真有点发怵。
组长徐厚发虽然人高马大,一张白皙的豆腐块小脸上长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笑声朗朗,还不时还冒出一两句方言。可他瘦得像根玉米杆似的,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好像风都能吹倒。想不到他竟然什么都不怕,不仅不怕而且还凡事都十分认真,十分能干,十分要强。他好像早就猜透了我的心思,作业开始之前便对我说:“单梦青,你不要急,也不要怕,咱们今年这任务不算重。你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咱学中干,干中学。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可千万别二五郎当(南京话马马虎虎),更不能把咱这工作当成小儿科,如果那样的话,那就作死了(南京话)。哈哈哈......你先跟我跑几天调绘,熟悉一下情况吧。”我就这样跟着徐组长熟悉情况了。心想:徐组长这可能是为了保证质量对我严格要求,也可能是对我不放心,要我先实习一段时间。我想这样更好,有更多的学习机会。至少最近几天不用看图,判读,绘图,只要跟着他转转看看就行,何乐而不为?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第一天就发生了点意外。
这天一大早,天气晴朗,蓝天万里。汽车出了门一直向西然后向南再向东,好像绕了大大的一个半圆似的走了好远好远,然后放下徐组长和我就返回驻地去了。徐组长带着我调绘到中午的时候又饥又渴,来到一大片麦田边的一棵大树下打尖,眼下麦子正吐穗扬花,一片丰收景象。吃喝完毕,徐组长关切地说你在这树下等一会儿,他去东边看看。没想到他这一看,竟然从很远很远的东边沿着沟沿一直绕到麦田的北边看不见人影了。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霎时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我急忙四下寻找徐组长,只见他突然出现在麦田最北边中央,一米八几的个头变得像个小矮人似的正向我招手、划圆圈。我知道,他这是叫我过去,可是雨正大,风正狂,半米高的麦子左摇右摆人怎么能走得过去?我心想:夏天的雨来得急也去得快,不如在树下稍避一会儿,可是没法对徐组长说,于是我也在空中划了几个圆圈,表示我暂不过去,或者等一会过去。可是徐组长以为我要他过来,也可能生气了扔下我一转身走了。霎时,他的背影便消失在茫茫的风雨之中。
我看见徐组长没了踪影,突然慌乱起来,不禁自问:这是什么地方?这里距离驻地有几十里路?返回的路应该怎么走?一问三不知,单梦青啊,你是干什么的!丢人显眼!可是再要想追上徐组长,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了。这片麦田太大了,麦子这么高,风雨又这么大,距离又这么远,怎么办?怎么办?只有一个笨办法,那就是朝着北方马不停蹄地走走走,边走边问,否则天黑了就更麻烦了。
谁料,我好不容易穿过了这一大片麦田,又要翻一条深沟,偏偏这雨又下个没完没了。我像个落汤鸡似的啥也不顾了,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翻过这条东西走向的沟绕到那条南北走向的沟里一直向北向北,争取天黑以前赶回驻地,万一赶不回去也一定要走出这条可怕的深沟。要不然谁能找见我?万一遇到狼群咋办?万一遇到坏人咋办?我可不懂一点点擒拿格斗术啊。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后悔。唉!现在后悔,晚了!
大雨一直下个不停,山沟里这儿一声塌方声那儿一声鸟叫声,一声声令我毛骨悚然。我长这么大从没走过山路,走山路真有点怕。脚下所谓的路其实不过是羊肠小道,时有时无,又窄又滑,一会上一会下,沟底下有积水绝对不能走。我的心简直怕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急,心急如焚,生怕天黑以前走不出这条漫长的深沟。累,累得我气喘吁吁精疲力尽,深一脚浅一脚不能停步,满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快走”。也不知滑倒了多少次,被草蔓、被树技绊倒了多少次,借着闪电的微光辨别着前行的路径,一秒钟也不敢耽搁。满身泥水在风雨中在深沟里急行军几十里竟然连一个人、一个动物、甚至一只飞鸟也没有看见,好在天黑以后不久终于走出了这条可怕的山沟。我站在大路上仰面朝天长出了一口气,把一颗悬着的心放回原处,任凭风吹雨打,丝毫没有千年之前苏轼那“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旷达与超脱,反而到有丧家犬落水狗一样的感觉。
雨刷刷刷下个不停,夜黑咕隆咚,我提心吊胆几经打问,终于疲惫不堪地回到了驻地。一进门便问:“组长呢?”战友回答组长回来都没顾上吃饭,拿了个馒头和副组长一起找你去了。我大吃一惊:“啊!这么大的风雨,黑咕隆咚去哪里找我?能找见么?乱弹琴!当时俩人要在一起,不就没这一趟麻烦了么?”只因我当时年轻气盛,头脑简单,心想:管他去,吃、喝,换衣服,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好像忘记了昨天所经历的一切。既没有对组长、副组长说声辛苦了,也没问夜里几点钟回来,更没有说一声“抱歉”。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心想:他俩可真是好性格,守口如瓶啊!要不就是对我耿耿于怀。反正我不会,绝不会主动道歉。其实这原本就是一个小小小小的误会,一句话的事。我想的是只要他们不论谁提起这件事,我就顺口一句“抱歉”,不就完事了吗?难道非要我对他们正儿八经地说一句“抱歉”?这多不好意思?多难为情啊!他们俩可到好,永远也不提这件事儿。可时间一长我自己却渐渐地有点惴惴不安起来。没想到这一次例外的没说出口的“抱歉”,好像一个西瓜结在了我的肚肠里,从无到有,日渐长大,天长日久竟成了我一个沉重的负担,似乎不消化她便有性命之忧。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转眼我们大家都陆续转业了。从此天各一方,山高水远,消息不通,音讯全无,一晃就是四十五年。也许是机缘凑巧,那年我的好战友张恭让组建了一个新二队战友聚会群,我灵机一动从群里周以开老兄那里讨到了徐厚发老兄的电话。随后鼓起勇气终于拨通了徐组长的电话,问好之后,我问他还记得那一年在宁夏海源夜冒大雨寻找小兄弟的事吗?徐组长大约思考了三四秒钟,突然声音提高了八度,竟然喊出了我的名字:“单梦青呐!真想不到、想不到......”我非常惊讶,惊讶他的记忆力竟这么好!只听他继续说道:“怎么不记得?你小子可真够倔的,到底连声谢谢、抱歉的话也没呀!哈哈......〞我忽然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地说:“老组长,抱歉!”徐组长朗朗笑道:“事情都快过去五十年了,还说什么抱歉?保护好自己和家人吧,安度晚年。哎,你今天打电话不会是专门说声抱歉吧?哈哈......”他还是那么开朗,那么随和,那么乐观,仿佛与当年一模一样。没想到当我诚恳地邀请他携夫人来秦皇岛一游时,他却说:“好的好的,眼下身体有点不适,等身体好了一定去看你和弟妹。”
这么一件小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五年,可我还是终于对我的亦师亦友亦兄徐厚发组长说出了“抱歉”二字,心里一下子如释重负,忽然畅亮起来,别提心里有多么痛快。都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正当我盼望着徐老兄携夫人来秦皇岛欢聚的时候,前年春天却意外地盼来了他驾鹤西去的不幸消息,我当时禁不住泪湿眼眶,那一件小事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心想:他是一位多么好的师长、多么好的师兄、多么好战友啊!当初怎么就没有好好的珍惜呢?唉!他虽然不幸地去了,可也是爽朗的开心的无憾的去了。我不禁庆幸自己那个电话打得很及时,也情不自禁的在心里感谢起张恭让和周以开两个老战友来。如果不是他们二人,我那块心病不知会折磨我到何年何月,我肚肠里那个“西瓜”不知会不会烂在肚子里面。
相逢是缘,相识是福,珍惜友谊,感恩遇见,只因生命短暂。